赵辰睁开眼睛,意识也同时回到他的身体。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等他撑起身子,房间里已没有人影。
房间门来回摇晃,吱嘎吱嘎,像是一把陈旧无力的扇子。房间内陈设简单,仅有一张桌子,摆在正中,配上四五根凳子,靠边的一张床。让人惊喜的,是还有一个大浴桶。窗户敞开着,天空明媚湛蓝,春风和煦。
这里是客栈?
赵辰即使再无知,也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反正,无论如何都比还待在地牢里要来的好。赵辰回忆起摇荡的火光,阴冷的石壁,腐臭的霉味,还有一双双冷漠憎恨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何会有憎恨?赵辰迟疑,莫非在地牢中呆久了的人,会憎恨所有看见的人么。
他看见自己被押进地牢,穿过黑暗的甬道,绑在木架子上。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身后,拿着一把小刀,一点点割开他的皮肉……赵辰跪倒在地,紧闭双眼。大脑瞬时被黑暗占据,噩梦也同时被驱逐出去。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走到桌前的铜镜前,脱下身上的外袍。
外袍一点点褪去,赵辰在肩上看到一双眼睛。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盯着他。黑暗又带一点血红的眼眸,像是愤怒憎恨一般看着他。
像有一双手攥紧他的心脏,赵辰猛地拉下外袍。
一副并不完整的凤凰图展露在他的面前。赵辰一点点在铜镜前移动,他感觉自己的脖颈酸痛,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但他仍固执的扭着脖子,一点点的观察,揣摩镜子里出现的图像。这幅画很动人,赵辰心里窜起一股愤怒的火焰,但他不该出现在自己的身体上。
“咳咳。”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赵辰拉上长袍,撇过头来。一只脚从门外跨进来,随后是马原那张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脸。这家伙应该去做太监,赵辰心里不乏恶意的想。
马原走到桌旁坐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一声喝完。
“是你救了我?”
赵辰喉咙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半点湿润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喝过水了,走到桌旁,赵辰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光;却还不解渴,又倒了一杯,一连喝光水壶里的水,都还不能满足。“小二,”赵辰高声喊道,“给我倒一壶水上来!”
“好嘞!”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清冽绵长的回答。
楼下颇为嘈杂,叫喊声此起彼伏,杯盏交碰的声音,粗重如车轮驶过干地。
马原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我还以为您醒不过来呢。大夫都让我赶快买棺材了。把您从地牢带出来的时候,您满身是血,就和在血缸里泡过似的。信安君果然福大命大,这不跟没事儿人一样。”
不一样,赵辰是竭尽全力伪装出一副风雨不动的样子。现在的他感觉就像身体内部被掏空,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在椅子上强行支撑着一样。赵辰笑笑,马原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本来想问问马原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一层隔膜似的感觉。
赵辰说不出口,只好装作左顾右盼的样子,问:“这儿是哪儿。”
“这儿?”马原眼珠顺着房梁绕了一圈,“这里是醉乡楼啊。信安君,醉乡楼的醉乡鲫鱼可是远近一绝。那鱼一条条摆在盘子里,用蜜糖色的汁液淹没一半,漏在空气中的一半就和酒坛子的颜色一模一样。吃上一口,那浓郁的酒香,酸酸甜甜,甜中带辣的感觉,能让你浑身都软掉。等一会,我们下去可一定要尝尝。就当是给信安君您贺喜了!”
醉乡楼?
赵辰没有听过醉乡楼,他只听过无尽门楼。无尽门楼以赵宣子于代城所建无尽之门命名,那里的九门宴远近驰名。赵辰喉咙滚动,感觉嘴里有些苦涩。
“这里不是邯郸?”
“邯郸?!”
马原一声惊呼,随即放声大笑。“我们怎么可能还在邯郸呢,莫非信安君您睡迷糊了?莫非您已经忘了地牢里的事情?”
马原的目光,若即若离的停留在赵辰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一般。
一道闪电从赵辰脑海中穿过。他突然回过味儿来,他被诬陷叛国通敌,投进地牢之中。而现在,他却在一家客栈里。其中发生了什么,他是不知道,但只要想一想,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情。
马原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信安君您还不知道吧?在您被投入地牢的当天,赵王就下令要诛杀您。等我们好不容易从地牢中脱身,赵王又随即发布了通缉令。现在全赵国都是通缉您的告示,我们要是还留在邯郸,恐怕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原一席话,让赵辰如坠冰窟。
“赵王下令要杀我?”赵辰眉目揉成一团,如同揉皱的桑叶。罪名未成立,赵辰还什么都没有承认,赵王竟然就要下令杀他,如何不让他寒心。莫非,赵王就是如此忌惮于他。
他以为自己为了君王的名誉而战,终有一天,可以显达闻名于诸侯。可现实却是,先是剥夺他的兵权,后又下令要诛杀他。莫非,这便是他浴血征战想要换来的东西吗。
赵辰眼中的忧伤如同化不开的坚冰。“那我家人呢,他们怎么样了?”赵辰看向马原,问。
“这您放心,令夫人有卫丞相护着,赵王一时之间还不会动她。只不过……”只不过长此以往就说不定了。马原并未把话说完,但他相信赵辰能够明白。
马原话锋一转,说:“信安君现恐已无处可去。如果您不嫌弃的话,秦王在咸阳城外,恭候您的大驾已经多时了。相信为了让您安心,秦王很快就派人,将令夫人接到秦国。到时候,将大秦全国之兵,以成功名;与令夫人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岂不是一桩乐事?”
又是要游说我。“不……”赵辰感觉一阵头昏脑涨,“容我想想。”
“再想想?”
门外传来一声嗤笑。一个人提着水壶走进来,却不是小二,而是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将水壶重重放在桌上,转向马原,说:“马原大人,这都要出魏国了,您还让他想想?别忘了,大良造的命令,是带一个心甘情愿为秦国效力的赵辰到秦国,而不是一个尚且怀念着赵国的信安君!”
黑衣人拔出短刀,插在桌上。
赵辰认识那把刀。“你是王政身边那个人?”
“桀桀,没想到信安君还记得我。信安君伤我的仇,某也还没有忘记呢。”
赵辰望着桌上摇晃不定的短刀。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这的确是王政的风格。而就算是鼎盛时期,赵辰也不见得能在一对一中从黑衣人手上讨到好,更别说现在如风烛残火的状况,就算是一个普通小孩子推一把,都能将他推到。如果黑衣人要杀他,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
“闭嘴!”马原怒斥一声,又讨好的笑着转向赵辰,“信安君勿扰。大良造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大良造也吩咐说,不到最后时候,决不能放弃您。不然,过去那么多天,拖着一具尸体,马原我早就把您扔到车下去了。”
“马原大人。”
黑衣人桀桀笑着坐下,“您可不要忘了。大良造派你出使的时候,可没说我是你的下属。你最好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如果你再敢命令我一句,恐怕你要比赵辰还要先死!”
“你敢!”马原拍桌而起。
“我有什么不敢的。”黑衣人弹了一下短刀,清脆的回响让人骨子一寒。
“你,你,你……”
马原指着黑衣人,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可奈何,颓丧坐下。
“好了,你们俩别一个装黑脸,一个唱红脸了。”却听赵辰开口,“只要你们答应帮我救出月娥,我就跟你们一起去秦国。反正……反正赵国是没法儿呆了。”
马原眼前一亮,逼问:“信安君此话可当真?”
赵辰站起来,朝楼下走去。
“我们还是先下楼吃点东西吧,我很饿了。”一抹苦楚的滋味填满心头,赵辰张目四望,却感觉什么地方都不是家的方向。
如马原所说,醉乡楼的醉乡鲫鱼的确动人,在芬郁的美酒气息中,让人怀念起家乡。
或许是时间逼近晌午的缘故,醉乡楼里坐满了人。邻桌是两个汉子,酒杯碰撞不停,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但更多的喧闹来自另一边,一个身穿白衣的公子哥,一手搂着一个娇媚的女子。两女子正不停的向着那公子哥灌酒,三人一起发出欢愉的大笑声,听来尤其吵闹。
醉生梦死,温柔乡里。赵辰却回忆起在塞北草原上,和兄弟们一起纵马奔驰的日子。风如刀,雨似箭,但一切都那么熟悉。在陌生的地方,熟悉意味着渴望,意味着温暖。
还有月娥。他体贴善良的少女,他放不下的姑娘。不可能跟着他一起,离开生长的家乡,到秦国去。
赵辰突然明白了,如果他孑然一身,或许可以像须臾,像马原,像许许多多那些在各国奔波劳碌的人一样,渴求着有朝一日名扬天下,富贵荣华。
但他有羁绊,有牵挂。
有兄弟,有女人。
除了赵国,他哪儿也走不了。他必须为了他们,去生,或者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