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慢慢地抬了抬手。
他可以立刻停止这一切,然而……他的手停顿在半空,没有再动。
一定不想看吗?
七百年前,他淡淡看完这一幕,转头而去。
真的想逃避吗?
七百年前,他一回小楼,立时大梦不醒。
一定要自欺欺人?
几百年的时光,身历数世,他从来不曾回头问过一句,从来不曾尝试再看一眼。
已经学习了很多人间事,已经明白了许多世间情,已经隐约可以感觉出,当时张敏欣引他看的那一幕另有用意,然而,他还是不问,不问,不问……
直到许多年之后,站在修罗教的禁地里,听说了那句完全不能理解,却传承了七百年的遗言……
在那之后,有多少次想起当年旧事,有多少回忆起当初故人,有多么期盼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有多么恼恨,自己一直以来的麻木无知……
只是,如今就连那样的迫切心境,那样的迷茫失落,那样的惘然无措,那样地无助追寻,都已经是觅不可得了。
七百年时光流转,君已非君,我已非我。
七百年数世轮回,尘已归尘,土已归土。
错过的永远错过,还能再能去挽回什么?追觅什么?
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看,为什么还一定要面对?
何必重复去看那一切,何必再徒增烦恼,何必……何必……现在这样已经是多么的好,感觉是多么平和,多么安详……
麻木的,静止的,没有痛,也没有伤。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要悄然弹指,停止这一切,然而,他没有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已经是太过疲倦,随时都会无力地跌回在被褥上,留下他大睁着眼睛,重历那虚拟光屏中的一切。
然而,那手,却也没有收回。
这选择,到底是易,还是难。抑或是……他已经麻木无力到,没有去选择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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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走出房间,心情有些沉重。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尽了自己的力,也尽了自己的心,剩下的,也只能是退开一步,给予旁人应有的尊重与自由。剩下的事情……结果如何……其实与他也就无甚关系了。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因着精神力耗尽,整个人都有些空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慢慢地懒洋洋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倒头休息。
可惜啊,此时此刻,他相当不想见到的庄教授,居然就站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冷眼看着他:“你劝服他了?”
“不,我只是把剪辑整理过的东西扔给他,看不看,是他的事,看完之后,怎么决定,也是他的事了。”
庄教授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心理辅导?把所有的人都折腾起来,把阿汉强行叫醒,然后,这就是你消除同学心理创伤的办法。”
“我的想法也许不一定对,但也不会是什么大错,否则教授你不会最终决定帮我。”
方轻尘懒懒道:“我只是希望他知情,我不想让他就这样在一无所知的时候错过,连一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至于他怎么决定,是他的事情。他也许很笨,也许很蠢,到现在他好像也没有学会我们的灵活机变。但他毕竟还是成年人,他有权力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在这一点上,我只能尊重他。”
庄教授皱眉摇头:“你这明明就是一意孤行,闹出一堆乱子,然后甩手不管。”
方轻尘咳了一声:“唔,抱歉,我方才一下子忘记了。教授你是我们的导师啊,在您看来,我们都是未成年人,都是需要被引导的。可是教授啊,如果阿汉是未成年人,那我也该算是未成年人吧?所谓的心理辅导,不该是导师你的责任吗?你就只打算激我一个学生往上顶。”
庄教授哼了一声。说起来,最需要心理铺导的,恐怕还不是阿汉,而是这个做事永远任性到极点的小楼第一坏学生。只可惜,面对这个罕见的又极端偏偏还又极其聪明极其有主见的学生,他以前那些丰富教学经验统统没有用。于是面对方轻尘,他也经常是充满一种无力感。
唉……还有阿汉……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真的只能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静静先等阿汉把方轻尘为他准备的东西看完,然后再根据他的心态变化,考虑如何劝导他吧。
最起码,那些真相,至少应该可以让他恨这个人世间少一点,让他那恶劣的心境,略略平复一些吧。
庄教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轻尘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小楼内部是不允许窥视的,阿汉看着那些旧事,会有怎样的心绪,会产生怎样的变化,他也只能猜测,不能观察。
好在中央电脑无处不在,如果阿汉本身的情绪波动太大,醒来后,本来一直伤痛而虚弱的精神力因此受到刺激,电脑就会立刻报警,作为老师,他也可以及时施以援手。
只是这一凝神沉吟之间,方轻尘已经是大大方方地和他擦肩而过。
庄教授叹口气:“你去哪儿?”
“去休息。”方轻尘揉着眉心头痛:“我都累成这样了,我还能去哪儿?”
“你倒是真放得下心。”
“不放心也得放。反正阿汉看完那些资料,至少得一整天。不赶紧抓紧时间恢复力气,我犯傻么?”方轻尘懒懒地答了一句,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庄教授无可奈何,迟疑了一下,终于也是转身离开。
此时此刻,小楼里,其他的同学,也都在各自在干各自的事情。然而,不论他们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是在主控室,又或是在教授室,甚至是在虚拟游戏里,他们的眼前,都开着一个最大的屏幕,屏幕上,始终显示着这扇紧闭的房门。
不时之间,有人会抬起头来,忍不住瞥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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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间所有人略带担忧的目光,都无法穿透的房间里,阿汉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落回在了床上。
也许是因为伤得太重,所以精神疲惫,且由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痛,他终于是坚持不久。此时此刻,他竟然似乎是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这么躺着,躺着,看着上方那虚幻的屏幕里,变幻出种种旧事。
“你要的,我给你,也免得你再费心思。”
……
“你,你要去哪儿?”
……
“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就这样把这个擎天庄扔给我,我凭什么让所有人臣服于我?”
“坦白说……”他的主人,终于回头,漠然地对着他曾经最爱的人——
“这也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