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妇人虽已嫁人,但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主,整日就知道赌钱抽大烟,家底败个精光,只得让女人出来,混在赌坊里做了暗娼。这赌坊名字叫时来运转,外间开赌局,里间一条深巷子通向大烟铺子,里头有包间有通铺,人在外头赌输了存了怨气便到里头叫上个相好的,点根烟枪快活一阵之后,再出来翻本。
沈赫在吴州之时抽惯了的,且想着了便去花外楼待一宿,跟个南乔厮混一番,如今到了百巧镇,只带了钱未带大烟膏子,烟瘾渐渐地犯了,便出去寻地儿。一路就找到了时来运转,进了里乌烟瘴气,跟烟花巷花外楼那是天差地别,索性只要有钱大烟管够,里头包间还算干净勉强过得去,便不计较,想着过了这一阵,来日再去寻个好去处。不过这妇人他是一次也没叫过,就算她见沈赫生的体面,自动送上门来,沈赫也是瞧不上眼的,连烟花巷最低等的都不如。她殷勤地上来给他点烟,他都没让,扔了张票子在她脸上就打发了。
妇人还嗔这白面书生不识相,有眼不识金香玉,琢磨着要摆平他,哪知第二日沈赫就找到了好地方再不上门了,让她空怨恨一场,且白发了一回相思梦。
她本不想再理睬岫萤,岫萤忙掏出一只金镯子塞在她手里:“大姐,麻烦您仔细想想。”
谁不见钱眼开!?
妇人收了镯子松口道:“见过一回。我们这庙小留不住他那尊大佛。”她手指往前一指,“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有个春满堂,你去那瞧瞧吧。”
岫萤急忙谢过便走。妇人见她神色惶急,长长的大街,拥挤的人群,只徒留一个忧心忡忡的背影,她叹了口气,拿手帕擦擦金镯子。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过这金镯子——戴在手腕上真特别好看,只是岁月匆匆,青春易逝,欢情难久,有钱实在。
她尖细的嗓音唱起来:“又是一个有情有义痴情女,无情无义薄情郎啊——呀!”一扭身与岫萤相反方向走了。
春满堂门口停了许多轿车和黄包车。黄包车师傅们或闲聊或打牌守着生意,门上两只白灯笼和两个一见客人进出就弯腰鞠躬的白脸红唇女子让人费解了好久。
她们穿着怪异的服装,后背绑了个大枕头。
其实这是家日本会所,是个东瀛人开的。艺妓、樱花、推拉门、扇舞、清酒皆被从日本搬到了这里,真如回到日本一般,勾起游子的思乡之情,里面不时传出日本歌谣,许多人喝醉了跟着唱,岫萤听来鬼哭神嚎一般。
听车夫们闲话说今日有个日本人过生日,同乡们给他办了生日会。岫萤站在门口张望了半天,正要往里走的时候,方才还彬彬有礼的那两个使女横眉冷对地伸手阻拦,嘴里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
岫萤道:“麻烦大姐,我找个人……”
今日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且派了请帖,见岫萤面生又拿不出请帖,使女们也很为难,不好放她进去。
岫萤正着
急,只见有人拉开客室门走到了院子里来,看见门口有人争执,立马拉下脸来。那两个使女见了他,忙鞠躬,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
那人便打量了岫萤一眼,彬彬有礼问道:“你有什么事?”
岫萤见他会说中国话,虽然有点生硬,但还是欣喜地道:“我找人,麻烦这位先生帮帮忙行个方便。”
“你找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
岫萤踟蹰了一会道:“我找沈赫,沈少爷,从吴州来的。”
那日本男人思索了一番,回道:“今日的宴会是我给一个朋友办的,不过宾客中并没有一个姓沈的。”
“先生,您没有记错吗?他可能不是您请的。麻烦您帮我——或者我可以自己进去瞧瞧,求求您了。”
正说着,大概里面的宴席散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那日本男人忙着招呼客人去了,岫萤站在门口,看人一个一个地出了来,红光满面,一个西装革履的儒雅男士跟出来,与方才那男人站在一起,一一跟客人握手告别。客人一个个被送走,却没有沈赫在内。等那儒雅男子将客人送出门正要回转时,岫萤壮胆上前拦住他:“请问——”
男子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笑道:“您有什么事吗?”言谈之中比方才的男子可亲许多。
他笑如春风,让人倍感亲切,岫萤反倒有些局促起来。另一男子笑道:“路岩君。她是来找人的,不过好像找错了地方。今天我包下了春满堂给你作生日,却并没有请她要找的人。”
路岩君道:“竹内阁下,今天真的很感谢您。”他又看了看岫萤,见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对竹内道,“这位小姐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请让我问一问,看看我能否帮忙。”竹内用日本话笑话了他一番便顾自进园子去了。
岫萤看着这个叫做路岩君的男人,若不是跟日本人在一起,而且又会日本话,差点就把他当成中国人了。她在吴州时也见过日本人,穿着宽大的裙裳,踩着木屐走在大街上,眼角眉梢都是硬邦邦的,令人望而却步。不期遇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日本人,不安的心也安定下来。
她道:“先生,不好意思,我想进去找个人。”
一旁侍女用日本话跟路岩君说:“路岩阁下,我们早告诉她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人,方才竹内阁下也这么说。”原来她们都听得懂中国话,只不过懒得搭理岫萤而已。
路岩嘴角依旧挂着温和的笑,谦卑有礼,连眼角的细纹也仿佛和蔼和亲地笑着。他耐心地听完侍女们的话,又转身对岫萤道:“里面的客人都走光了,您要找的人兴许已经回家。这么晚,您不妨回家去看看吧。”
“可是我刚才并没有看见他出来。”岫萤依旧固执地站着,坚持道,“您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这个时候,里间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叫道:“路岩君。”
路岩君扭头看去,冲她一点头,那女子道:“你
在那里做什么呢?还不快进来,我这就要走了。”
路岩君答应着,又对岫萤道:“我看不放你进去看看,你是不会放弃的。”又交代侍女,“你们陪她进去找找吧。”
岫萤感激地冲他一鞠躬:“谢谢您了。”
路岩君说了一声:“不客气。”便朝那女子走去。
“路岩君又碰到熟人了吗?说了这么半天话?”妖娆女子半嗔半娇地问。
路岩君望了望岫萤的背影摇头笑道:“你这么晚还要回吴州去吗?”
“当然得回去了。我是代表花外楼众位姐妹来给你拜寿的。还得赶回去跟她们交差,也跟她们说说你这里寿宴的盛况。”
“真是不敢当,谢谢您了。”路岩君有些难为情。竹内君是他行医的时候偶然遇上的病人,又是日本同乡,于是就联络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竹内会专门给他办生日宴。他离开家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外面这么正儿八经地过生日呢。
来了许多客人,大多数他不认识,不过是竹内邀请来的,也有几个他自己请的,眼前这个烟花巷花外楼头牌姑娘南乔就是其中之一。她正兴致勃勃地讲述方才宴席上看见的奇闻趣事,正陶醉在另一个名族另一个国家别具一格的气氛中。他们一大帮日本大男人划拳喝酒唱歌,唱着唱着居然都哭了,这真叫南乔姑娘匪夷所思。路岩君告诉她,他们唱得是日本的民谣——樱花。因为日本最出名最多的就是樱花,樱花几乎成了日本的代名词。樱花温柔如母亲,樱花圣洁如妻子,樱花娇娇如女儿……
路岩说得十分感慨,连眼眶都湿润了,南乔不再问。路岩君眨了眨眼,没让眼泪流出来,再看他依旧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嘱咐南乔道:“这么晚,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
南乔毫不在意地道:“放心吧,竹内先生安排了车子送我。那司机可是配了枪的,谁敢抢!”她俏皮地冲路岩君一眨眼,那模样像极了家乡的姐姐。二十几年前,父亲和姐姐死于霍乱。姐姐刚满十八,与同村的男子接了亲,快要结婚,真是鲜活的年纪。那时他们一家住在松山靠海的渔村,姐姐常常跟随父亲出海打渔,卖钱养活一家子以及他的学费。可是有一次捕鱼归来,父女两个都染了怪病,相继去世。一起出海的乡民也有好些染病而亡,找不到医治之方,只是传言是海那边的战乱引发的霍乱顺着洋流飘到了日本沿海,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母亲照顾他们的时候也被传染,十六岁的路岩四处求医问药无果,看遍村里的相亲接连惨遭厄运,决定背负行囊外出学医,一走就是二十余年。时光真是快的来不及让人惊叹。
他送南乔上车,小轿车行驶在静谧的大街上,人们都已经睡着,偶有几声野猫更衬得夜晚的万籁俱寂。南乔坐在车里忍不住打起盹来,冷不丁一声急刹车,身子便不由自主往前冲,幸亏身旁侍女警觉,忙拦手抱住了她,才没撞在前座上。只看到亮惶惶的车灯里,一个黑影倒在车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