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月色隐入厚重的云层之后, 夜色更加浓重了。
缓步从宫门出来,鹿洵表情一直都是漠然,风, 袭来一阵侵肤的凉意, 他深紫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摇。
史逵早已习惯自家清冷的主子, 只默默跟在他身后——襄林姑娘的出现, 虽然使他柔软了许多, 但终究不过昙花一现,如今又重回清冷。
静默了许久,鹿洵忽然停住脚步, 他侧身,在浓重的夜色中, 慵懒清淡的声音缓缓流出:“你, 看到襄林是何时离开的么?”
月光被云层遮住, 仅剩朦朦胧胧的光线,史逵几乎看不清鹿洵的表情, 他不知道主子为什么会问这个,只诚实回答:“属下未曾注意。”
他静立了一会儿,才转回眸子,随后发出一个鼻音:“嗯。”
自从落座开始用膳之后,好像就没有看到她了, 宫中这么大, 她会不会走失了?再或者……是和曹璃在一起, 两人去了某个无人打搅的地方?
思及此, 他眸子微垂, 散出黯淡的眸光,唇角若有若无的上翘, 呈现了一抹自嘲的弧度——还真是可笑,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她呢?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她形同陌路了,为什么……却总是做不到呢。
鹿洵不愿再想,他抬步,重新行走向不远处的马车。欣长的身影,在阴沉的夜色下,愈加落寞了几分。
*——*——*
翌日,五更天的钟声响起。
鹿洵起身,在丫鬟的服侍下,重新穿上淡黄绣有蟒图的朝服,花豹在他脚边打滚撒娇,摇头晃脑的试图脱下脖间的铁链。自从襄林离开鹿府,花豹留在鹿洵身边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自由活动的权力,因为它嗜血的兽丨性已经被开发出来,为了府中其他人的安全,只得整日拴在王府中。
鹿洵见它这样撒娇,不由一笑,吩咐史逵道:“给它解开链子,你看紧些,不伤人就好。”
说罢,他离开王府,前往宫中上朝。
史逵依言解开了花豹脖间的粗铁链,它先是老实的在屋中围着史逵转了几圈,随后四肢一跃,从敞开的房门跑了出去。
“小斑点!”史逵心道不好,唯恐花豹会伤人,急忙飞身追了出去。
好在花豹腹中并不饥饿,一路未对丫鬟小厮,这些活生生的猎物产生兴趣,它追寻着鹿洵的气味,撒欢一般的朝着前方的马车追去。禁锢已久的天性被释放,自然生龙活虎。
王府原本就距离皇宫不太远,待鹿洵从马车下来,准备步行入宫时,偏头瞧见了追上来的史逵正钳制着花豹的脑袋,想要扳回它面朝鹿洵的方向。
“它一路跟来了?”鹿洵微微挑眉,只是有些意外,脸上表情淡淡,似是并没有不悦。
“回爷,属下的过失。”想要制服花豹,然而又不能伤到它,史逵着实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为难的回禀道:“它追了一路,属下也追了它一路,未能将它制服,是属下无能。”
眼看上朝的时辰快要到了,鹿洵不想耽误时间,他提步走向宫门,不在意的吩咐道:“罢了,也不该你,你松手让它过来,本王今日破例,带它入宫。”
史逵略有惊愕,却也只好奉命行事,松开了钳制花豹的手掌。
脑袋没有了束缚,花豹瞬间获得自由,它甩着长尾巴,几下跃到了鹿洵的脚边。
早朝千百年以来,带着一只花豹上朝的,恐怕仅有安国王鹿洵一人。
百官心中有怨,却没人胆敢说出来,单看鹿洵那张常年如同染了一抹寒霜的脸,他们就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其中,那几个站在鹿洵身后的老臣,已经被花豹吓得颤颤巍巍,两腿发软,连原本打算启奏的事情也全然忘在了脑后,只盼望着今日的早朝可以快些结束,赶紧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虽然花豹一直懂事的卧在鹿洵脚边,除了偶尔用爪子挠挠地面,未曾有半分逾矩的举动,老臣们还是心生惶恐,在他们眼中,这毕竟是个猛兽,说不准何时心情不好了就会伤人。
皇宫的另一边,地牢里一片寂静。
襄林身上遍体鳞伤,痛意渐渐麻木,她迷迷糊糊间,醒了几次,昏了几次,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嗓子也干渴得难受,意识恍惚道:“水……水……”
负责打扫地牢血污的宫女,瞧见了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她,动了恻隐之心,趁着衙役在门口透气交谈之际,偷偷倒了一碗清水,端到了襄林嘴边喂下。
襄林恍惚间,感觉到了有清凉的水在唇边,她费力的张嘴,急切的将水吞下,因为吞咽太急,不由得呛咳了几下。
宫女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忙将瓷碗放回木桌,便拿着抹布,奋力擦拭起地上的血迹来。
木盆里的清水很快被血污染得浑浊,宫女打扫完毕,端着木盆和抹布,从地牢径自离开。将混着血污的水,倒入临近地牢入口的灌木从中。
因为有花豹影响的缘故,百官各个矮了身低了头,无事上奏,以至今日朝议早早便结束了。百官僵立在原地,没人敢先有动作,生怕一个不留神,花豹便会从背后袭来。
鹿洵带了丝嗤笑,带着花豹,率先走出大殿。
晨风,从地牢的方向席卷而来,那股淡淡的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那抹血腥被风吹得实在太淡,常人是察觉不到的,可是花豹嗅觉灵敏,它停了步伐,倏然调转方向,犹如寻到什么吸引的东西一般,逆着风向疾速狂奔起来。
鹿洵注意到花豹的异样,他眼眸微眯,知道它不会无缘无故如此,便急忙使用轻功追了上去。
花豹几番转折,狂奔一路,终于在宫中偏僻角落的一处铁门旁,停下了步子。铁门上了锁,两旁有衙役守着,花豹发出一声吼叫,攀起爪子,扯得铁链哗啦作响。
衙役先是一惊,随即恐惧的从腰间拔出长剑,想要杀掉突然出现在宫中的兽类。
然而,鹿洵赶到的身影打断了他们的念头,他们连忙恭敬行礼。
鹿洵看到花豹依然执着且亢奋的挠着铁门,心中也犯了疑惑,他冷冷偏头,吩咐两旁的衙役道:“开门。”
鹿洵的声音淡淡,却有毋庸置疑的权威。
带有钥匙的衙役先是一怔,赶忙陪着笑脸打开了地牢的门锁。
牢中死一般的沉寂。
昨天对她施行的衙役头领,已经劳累了一夜,现在已经回去休息了。因为五公主没下令将她打死,衙役头领也不敢长时间用刑,正好用休息的时间,可以让她虚弱的身子稍微缓一缓。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腐烂的气味。
阴暗的空间里,只有襄林一个人,她满脸血渍,遮住了清丽的模样,脚下早已没了丁点儿力气,若不是被绑缚在刑架,此刻她的身体定然会瞬间倾倒。
死寂的地牢之中,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她冰凉的肌肤上,带来丝丝的瘙痒。
脚步声还在不断靠近,她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朦胧间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花豹舔舐着她小腿血污的伤口——那是……小斑点么?
随后,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费力的眯着眼望去,恰巧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十分明媚,逆着光,她根本看不太清眼前人的脸,在腐朽潮湿的空气中,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龙延香。这个香味,她很熟悉,几乎在一瞬间就知道眼前人是谁——鹿洵。
襄林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挤出一抹声息:“阿洵……”
也许是错觉,鹿洵那淡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即便他逆光站着,她还是感应到了。
看着眼前满身血污,逐渐失去生机的女人,鹿洵眸光微闪,一贯的清冷神情,微微的有些收敛,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渐渐握起来。
他没有料到地牢里关押的人,竟然是襄林。
她身上的裙衫已经褴褛不成样子,满是血渍,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那鞭痕重重的手腕间,系着一根染了血污的五彩鸳鸯绳。
那根鸳鸯绳,令鹿洵眸光若有所思,他下颌微抬,欲言又止。
短暂的讶异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鹿洵,醒一醒,不要被她的假象骗了,不要再去管她的事,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
冷漠的转过身,鹿洵紧绷着唇角,想视而不见的抬起脚步向外走去。
襄林思绪抽离得厉害,她朦胧间明白,自己很快就会再次失去意识。她吃力的笑了笑,小声呢喃了一句:“我……怕疼。”
这一句话,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委屈与撒娇,轻轻传入鹿洵的耳朵里。
于是,他身子不由得一僵,离去的脚步好似千斤重,停滞在了地牢。
她却浑然不知,晕眩得有些厉害,微微阖上了眼睛,只自顾自的糯糯道:“阿洵……你能不能跟五公主说,让她将我痛快的处死……这样的折磨……实在太疼了……”
而后,她所有的思绪被抽了个干干净净,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她依稀感觉冰凉的脸上抚上了一丝指尖的温暖,淡淡的龙延香气息充斥了她的鼻息。
那一刻,襄林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不到浑身的疼痛,还迷迷糊糊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没有仇恨,没有谢世容,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温和的阳光下,她坐在花房中,看见鹿洵朝自己宠溺微笑,将她揽入温暖的怀中,心里泛起甜蜜的情愫,那份甜蜜,就像是一座晦涩的枯城开满了炫目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