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一辆吉普车停在楼下, 母亲抱出一个大行李卷, 对晓阳说:“东西多, 让你爸送送你。”
父亲没吱声, 一头钻进了车里, 一路上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而是有意没话找话地跟司机唠, 跟晓阳不是没话说, 实在是不敢说, 他是怕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当着外人的面猛不丁给他来个出人意料。 父亲很爱面子, 也很注意影响, 他没要轿车, 而要了一辆不起眼的吉普车, 到上面县里检查工作顺便捎个脚。 小车快到厂门口时, 追上了厂子的交通车, 正是上班高峰期, 人来人往, 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吉普车还是让人们觉着扎眼, 像是凤凰落架时还要扑扇两下翅膀, 向人们炫耀它那最后的一抹金光。
就要进厂门时父亲示意司机不要按喇叭, 传达室的老宋头还是及时发现了, 示意吉普车停了下来, 而从交通车上下来的人也纷纷回头张望, 有个把人还好奇地站在马路檐子上等着看个究竟。
此时老宋头已经来到了车前, 司机伸出半个脑袋说:“我们局长送女儿。”
“到车间门口?”
“不, 到宿舍。”
“住哪儿?”
晓阳没吱声。
父亲把头扭向后座, 有点不耐烦地问: “问你住哪儿?”
“前面不远。”万晓阳往左手边一指。
这条马路是厂子的主干道, 再向前就是生产区的大门了, 人称二道门。 马路右侧传达室后面跨过一段空地, 一栋四层的单身宿舍楼坐落在厂子围墙的一个角上, 楼的一个长边背墙形成了厂子的一道天然围墙, 围墙外三米就是市里通往南川方向的交通要道。楼的大门开在对应的长边中央, 门前过了马路是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平行于马路立着两个篮球架, 划出了一个篮球场, 加上四周用脚踩出的镶边, 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运动场, 在风和景明的晴日, 或是彩霞满天的傍晚, 这里是厂里的娱乐活动中心。
运动场再往前, 临主干道是一排平房, 属于厂子的行政办公区, 再往前, 垂直于主干道的一排平房, 除了小卖部占用两间外, 其他都做职工住房, 它和行政办公区那排房在房后围出了“L”型的一大片空地, 作为露天影院和会场, 还砌了一个高台, 做XX台之用。在台子两侧,埋着两根直立的杆子,以挂银幕之用。 在这排平房的最里面,隔出一块空地,是厂子的另一道围墙, 贴围墙盖了一个厕所。 沿主干道再往前走右手边是医务室, 虽叫“室”, 但有几间屋, 还围了一个院子, 院门冲主干道开。 再往前, 垂直于主干道是两排平房, 门都冲前开。
主干道左侧,差不多与篮球场相对是两排平房, 这平房区呈长方形, 两排砖混结构的房屋构成两条长边, 房门相对, 间距约十几米, 在差不多中间位置安装了自来水管和下水池, 面对面安了两个水龙头, 里面档头盖了一排平房, 两头留些空档便于走路。与这排平房平行, 隔开一段距离, 建了个厕所。 厕所前面是一堵矮墙, 按一般人的身高,正好露出个脑袋, 后面平行一溜房, 严格说应该叫棚, 因为它没有前墙,下面是若干个蹲坑。 中间一分为二。 纵观全局, 这平房区看起来像一个四合院, 院内地基低出马路的水泥路面约四、五十公分, 用五米宽的两阶水泥台阶连接, 这台阶就好像是这个四合院的门。 晓阳指着的就是这四合院的一排房。
“几排几号?”
“不知道, 昨天只拿了个钥匙, 没来得及细看。”万晓阳回答。 她原以为只是上二班时临时歇歇脚, 也没当回事,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大用场。
在这上班高峰期, 人群在这一片地段上快速地流动。 这老宋头原是二车间的锻工, 多年的厂先进, 只因职业病--硒肺病, 照顾来看大门, 但他对工作的热忱却是一脉相承, 此时不知道他是觉着局长是个大人物呢, 还是因为姑娘说不清具体的地址需要引路, 反正人们看到的是: 他正躬谦地微弯着腰, 贴着吉普车的车身, 右臂开道式的向前平伸着, 不知道是怕碰着老头呢还是距离太短没法开快, 车慢慢地向前滑动着, 于是就更加引来了人们诧异的目光。
文昌德一直保持着早起锻炼的习惯, 此时他正在打篮球, 看到人们那么稀奇地追逐着一辆吉普车, 心想:真没见过世面。 可在万晓阳下车的瞬间, 他傻眼了, 而当她走进二排五号房时他简直是惊呆了, 这不是她那心上人的宿舍吗, 那为投篮举起的双臂和高高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
此时建国正从楼里出来去上班, 他走上前, 问:“你那徒弟到底叫什么名?”
“万晓阳啊, 阿么了? 又想联络联络?”
“联络个啥, 一个都还联络不上。 随便问问, 好奇, 不光我好奇, 你看, 那么多人不都跟我一样, 在那儿看戏呢。噢, 你快去上班吧。”说着就到篮球架下取了衣服, 边走边往楼里走去, 昨天听到任书记点名后, 他还心存侥幸, 希望是听错了。 可是, 遗憾, 没有侥幸。
就在万晓阳从吉普车上下来的一刹那, 有一个人也愣住了, 她就是娄庆云, 此刻她正像行军似地背上背个包, 一手提个网兜, 里面是脸盆、碗杯之类, 另一手提着个灰色的旅行袋, 这一路上她都挺兴奋, 终于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这背包打得干净利落, 行李外露部分全是新的, 一点也不显寒碜, 因此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 感觉挺好。可是猛一抬头, 看见一个人正从车上下来, 老宋头就站在门边, 手扶车门, 后来那人提了个黄书包往平房走去, 后面两个跟班: 一个老点的提了个网兜, 年青的则扛了个大包, 那派头……, 原来车里坐的是万晓阳啊! 她突然觉着自己像个跑单帮、出外讨生活的人, 她一下子收住了脚: 她不能把自己和万晓阳放到同一个画面里, 供人观赏, 评头论足。
她果断地调转方向, 快步进了传达室, 并将行李放到里屋, 出来时正碰上护“驾”归来的宋老头, 就说: “宋师傅, 我没带钥匙, 在这儿等会儿。”说着就在外屋的长凳上坐下, 一股莫名的惆怅袭来: 回味刚才的一幕, 产生了一种不曾拥有的失落、不能拥有的仇恨和急切盼望拥有的向往。
不一会儿吉普车已经调头开到了大门口, 副驾驶座上的那位长者从车窗里伸出手对宋老头扬了扬, 说:“谢谢。”
吉普车“呜”的一声开出了门。 可那张棱角分明、带着慈祥微笑的脸却一直在她脸前晃, 他是这车的主人, 那一定是万晓阳的父亲, 万晓阳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父亲才有如此的排场,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有两个, 可都那么模糊:小时, 继父爱他和母亲生的孩子, 她不敢往他身边去, 可她真想像弟弟那样坐到继父的怀里, 大点了, 继父有点喜欢她了, 可母亲坚决制止, 不让她贴近他。 到了生父身边,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个当主任的爹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继母又天天站岗, 只要父亲到自己房里多坐一会, 继母就会启动呼叫机制: “老娄, 快, 快, 这个高压锅打不开了。”或 “老娄, 电话”, 父亲不得不快速撤离, 那时她很伤心, 可现在她突然释怀了: 我还不稀罕了, 我要找一个“爹”, 也坐着小汽车进进出出的“爹”。
“丫头, 到点了。”宋老头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想入非非。
“我今天上二班, 先看看我同屋的回来没?” 说着把头伸出去张望, 她是在看万晓阳进屋了没, 她才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肩扛手提逃荒要饭似的狼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