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旅伴

雪落黄崖

沈琨 马啸

目录

神秘的旅伴

老岭雾谷

半夜鬼叫门

城里有个黑女人

往事依稀

大山一角夜朦胧

人情鬼事

人约黎明时

黑风岭的枪声

苦爱与花环

祭火

山中一片月

透过硝烟的幕帐

沉寂的黄崖沟

北国苍茫

尾声

第一章

神秘的旅伴

这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

平常得连太阳也没有一点儿生气,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散发着疲乏的模糊的气息。大地上不时腾起阵阵尘埃,混混沌沌地在天空游戏着,却又慢慢地落在山野,落在荒郊,落在已经变黄的树叶上,向人们展示着一个杂乱的多灾多难的秋天。

虽然,天是这般的凄衰,地是这般的荒芜,但是,人们还是干着各自该干的事情。在通往潞安城的公路上,来往行走的人流络绎不绝。有挑担的,有坐轿的,有骑驴的,有推车的。有衣衫褛烂、汗水混杂的穷汉,有身穿裯袍、肥头大耳的富绅,有手拄拐棍沿村乞讨的乞丐,也有腰跨手枪趾高气扬的二鬼子,就在这些杂色人等中,一前一后的行走着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约摸有二十**岁,中等身材,俊秀白净的脸,头戴礼帽,身穿一件棕色暗花绸袍。一只手稍稍提起袍边,脚步沉稳而从容。他人虽年纪不大,却颇有点绅士风度。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看样子是这位年轻绅士的伙计,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对襟小褂,黑裤的裤角扎着,身材比他的主人略高,脸部却显露出一种新奇的初涉人世的神情。

潞安城就快要到了,那高大的北门上,两个头大的隶体字“保宁”也看得越来越真切。城门外的两边站着两个日本兵,三八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绅士停下脚步,拍了拍裤角上的尘土,对跟在后面的小伙子小声说道:“小宋,到了,不要多说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小宋咧嘴笑笑,说:“放心吧,魏科长!”

那个被叫做“魏科长”,大名叫魏成。魏成一听,沉下脸来,小声斥道:“胡说,现在我是潞城微子镇义和堂的掌柜,你是伙计,记死了!”

小宋红了脸,“是,是,魏掌柜。”

把守城门的日本兵好像仅是一种摆设,或者说,仅是为了制造一种恐怖的气氛,盘查来往人主要靠几个身穿便衣的伪军。这几个伪军看起来比日本人还要可恶,嘴里斜叼着烟卷,手按在手枪的枪把上,骂骂咧咧的。几个小贩的货担已在地上被翻得一片狼籍,见没翻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各自赏给他们几个耳光了事。

魏成在前,小宋在后,两人来到城门前,一个大个子戴黑黑镜的便衣拦住了他们。那便衣上下打量了魏成一番,大概看出这是一位有钱的主儿,态度不像刚才蛮横,却也威严地亮出手来,“干什么的?良民证!”

魏成忙摘下礼帽,满脸堆笑,“兄弟做点小生意,进城办点货。”又指指小宋,“这是我的伙计。”说着,掏出两张良民证递上去。

那便衣把良民证接在手里,却不认真去看,只是一眼一眼地打量着魏成,打量完了掌柜又打量伙计。魏成明白他意思,忙从衣袋里掏出两包带锡纸的“黄金龙”,这是当时不易得到的高档香烟,外加两张面额拾元的法币,塞进便衣的手里,笑着说:“弟兄们辛苦,兄弟小本生意,没啥慰劳的,这,就拿去买包烟抽吧!”

便衣将钱和烟揣进口袋,随即将良民证甩给魏成,打着哈哈说:“看来你老兄的生意不错呀!进城去吧,有兴的话还可以到‘鸿春楼’去逛逛,那里新近来了两个漂亮的朝鲜妞,哈哈……”

看来这一关过得还算顺利。魏成忙又向门神一般的日本兵鞠了一躬,带着小宋就往里走,冷不防那个日本兵突然把刺刀一横,挡住了小宋,嘴里吼了一声:“八格!”

小宋被挡在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瞪眼怒目。魏城赶紧折过身子对日本兵赔着笑说:“太君,对不起,这位兄弟不常进城,不懂规矩,请原谅!”随后瞪了小宋一眼,“还不快给太君鞠躬!”

小宋不情愿地低了一下牛一样的脑袋,这才跟着魏成进了黑黝黝的城门。

小宋走了十来步,回头望了望。“呸”地唾了一口,骂道:“妈的!”

魏成瞪他一眼,正色道:“小宋,这可不比在山里,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稍不小心,就可能捅出大漏子,不准莽撞!”

进了城门,就是北关街,沿街两旁稀稀拉拉地有一些小店铺。在离城门的约摸有百余米的地方,有一间肮脏的门面,门外墙上挂着一张弹花弓,旁边画着两个车轮般大的黑圈,里面写着两个粗黑的大字:“弹花”。门中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爬在门边的石头上玩泥巴,房里传来一阵阵“嘣嘣嗡嗡”的弹花声。魏成站住了,小宋也跟着站住了。小宋说:“魏……掌柜,咱要寻店住吗?”

魏成“唔”了一声,说:“再往前走走,到卫上街去,今晚咱们住福来客栈。”

从北关街到卫上街还有一段距离,街上的行人不多,店铺仍然比较冷清。为了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魏成和小宋也装着有事赶路的样子。走了一段路,到了县学门口,人才渐渐地多起来。也正是放学的时候,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校门蜂拥而出,一张张稚气天真的脸上挂着一种老成而又麻木的表情。校门两旁的围墙上,写着两行磨盘大的与学校及不相称的黑体字――“中日亲善,共荣共存”,好像这里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所监狱。

绕过学校往西拐,就到了卫上街,街面宽阔,一家挨一家的尽是大店铺,这是潞安城最繁华的地方。街上人很多,行人中除了那些为生计而奔忙的百姓外,还混杂着口叼烟卷敞胸露怀的汉奸便衣,打着绑腿三三两两的日本军人,涂脂抹粉妖娆风骚的艳妇,以及跨着男人胳膊、旗袍叉开在大腿根上的太太。魏成脚下一松,也变得悠哉悠哉起来。他看了看跟在身后表情新奇又略显紧张的小宋一眼,笑道:“怎么样?小老弟,看花眼了吧?!”

小宋尴尬地笑笑,说:“也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人多了点吧!”

魏成说:“嘿,潞安城可是太行山上的一座大城哩。据说唐朝的时候,这里还住过一位皇帝,就是那个杨贵妃的男人。还有,你听说过秦琼卖马、双枪陆文龙的故事吧,也发生在这潞安城里。对了,咱们今晚要住的福来客栈,听说就是当年秦琼住过的客店,老字号了!”

对潞安城,魏成并不陌生。他作为八路军兵工厂的器材科长,曾在这里为工厂采购回一批批贵重器材。他对潞安城的大街小巷以及日本人在城里的布防情况也是熟悉的。

他知道南街天主堂是日本人的“红部”,东街有警备区司令部,卫前巷莲花池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魏成更清楚什么身份的人该住什么样的店。平民百姓赶脚车夫多住无名无号的小客店,这种客店最不安全,往往一天之中要受到几次骚扰。他们当然是不住这样的店的。魏成所说的福来客栈,就在这条卫上街。这客栈有单间、有套间,干净舒适,多是有点脸面的商人士绅光顾的地方。他以前在这里住过几次和客栈的老板混得还算熟悉。在大山里那冰凉干硬的床铺上住得久了,住这种客栈,白净的四壁,柔软的被窝,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也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魏成带着小宋,像个真正的商人一样,东转转,西看看,有时还停下来打听一下行情,一路悠闲的走在潞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前面就是福来客栈。这是一座带正檐的三层楼房,门面上的漆虽已斑驳,仍显得高雅整洁。门楣上挂着一架木匾,上书四个烫金大字――福来客栈。魏成和小宋进了客栈,柜上一位手拿黄铜水烟袋的中年汉子立刻迎上来,笑呵呵地拱手,:“哦,是魏掌柜,多时不见,跑到哪里发财去了?”

魏成颌首抱拳还礼道:“哪里谈得上发财呀,兄弟还不是那点小本生意,凑合着有口饭吃,不像你冯掌柜这么气派,又占了这么个好地势,真是日进斗金,财源茂盛呀!”冯掌柜吹了吹手中的火捻子,呼噜吸了一口水烟,不无得意地说:“日进斗金不敢说,不过本店又新增了一位股东,凭着他的神通,将附近的几这家客店也并了,要说开店嘛,在这潞安城里咱也可以说是头一份!”

魏成忙问:“这位新股东是谁呀,想必很有势力了?!”

冯掌柜往前凑了凑,小声说:“你不知道潞安城的‘四大天王’吗?咱这新股东就是四大天王之一的肖队长!”

魏成闻言一楞,随即笑道:“谁不知道肖队长的大名呀,听说连日本人也让他三分!有这样的后台撑腰,贵店的生意还能不越做越旺!”

冯掌柜也跟着哈哈一笑,说道:“魏掌柜要住什么样的房间,开个一等的单间如何?”

魏成笑着说:“不用了,我这次进城还带来一位伙计,就开个双人套间吧!”说着扯了一把小宋,对冯掌柜说:“我这个伙计是乡下人,头一回进城,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冯掌柜多加关照!”

在冯掌柜取房门钥匙的时候,魏成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道:“肖队长也一定常来店里吧?”

冯掌柜将钥匙递给魏成,说:“有时候也来店里坐坐,常是晚间带个陪宿的女人来,楼上有一间专为他准备的房子。”冯掌柜挤了一下眼睛,嘻嘻地笑道:“不过,最近肖队长挂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在东街又买下了房子,好长时间不到店里来了。”

魏成便不问,拿了钥匙上楼开了房门。这是一间临街的房子,中间用木格隔成里外两间,各放一张木床,床上铺设里间较外间更为讲究一些。另外还有衣帽架,临窗摆着一张红漆条桌。

魏成站在窗前,指着对面的远处对小宋说:“那后边就是上党门的钟鼓二楼,是潞安城最高的地方。据说这种钟鼓二楼建于隋朝,唐朝的李隆基――就是杨贵妃的男人在潞安时,还在那里修过一座德风亭,宋朝陆登守潞州没有守住,他的盔甲就埋在那德风亭下面。可惜现在让日本人占着,要不我带你去看看。站在钟鼓二楼上,能看到整个潞安城哩!”

小宋是个乡下人,对庙宇古迹之类的事情似乎并不关心。小宋想到的只是如何完成这一次采购任务。他知道兵工厂现在急需硫磺、火柴,用来制作**的**和底火。还有,膛制枪筒的锋钢也快用完了。这几样器材都是兵工厂目前急需解决而又很难搞到手的。他的任务是协助魏成把这些物资安全返回工厂,当好助手。

小宋看日已过午,而魏成还在看着街景,饶有兴致的给他访古,心里不免有些焦急。他提醒魏成说:“魏科长,咱们的任务……”

魏成回过头来,看着小宋有点焦急的样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急,沉住气,一切由我来安排。现在咱们最当紧的是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

话来说完,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魏成停住话头,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茶房。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茶房给他俩冲了两怀茶水,问道:“先生要饭吗?”

魏成问:“柜上有什么饭?”

茶房将毛巾甩在肩上答道:“现在已过饭时,灶上恐怕自己封了火,先生要吃什么,我去吩咐一声!”

魏成摇摇头,问道:“西街口那家小火烧店还在吗?”

茶房说:“在,在,先生也知道这家小火烧?”

魏成笑:“潞安三大宝,凉粉、腊肉、小火烧。谁不知道西街口黄家小火烧是正宗名吃?”

茶房点点头,说:“要说这小火烧,那真是各不虚传,当年黄家的祖上还给西太后做过御饍哩!”

茶房说着走出去,拽上房门。忽又推开房门说:“先生要出去的话,晚间早点回来,这里晚上十点关门,过了时辰可就进不来了。”

待茶房走后,魏成锁上房门,和小宋走出店门,沿街来到西街口。往西一拐,不远处桃着一面白布商幌,上写“潞安正宗名吃”,这就是黄家小火烧铺。魏成进了铺门,见吃饭的人不多,就和小宋挑了一个临窗的位子,要了几个火烧和两碗鸡丝汤面。许是小宋饿极了,狼吞虎咽,一付贪馋的吃相。魏成心里明白,知道小宋长期生活在山里,肠胃已被豆饼野菜之类折磨得不可忍耐。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魏成吃着饭,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街对面那家商店。对面是一家挂着“荣记”招牌杂货店,外观看起来与别的店铺没有什么两样。店铺里的货架正摆得花花绿绿的,不外是香烟、糖果、鞭炮、纸张和一些零碎货物。

魏成喝了一口汤面,吃了一个烧饼,将剩下的小火烧朝小宋面前一推,小声说:“你在这慢慢吃,看对面那个小店,我去接头,如有情况,千成别莽撞,一定要见机行事!”

魏成说完,站起身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出饭铺,来到荣记杂货店前,是店内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手拿一支鸡毛弹子在弹着柜架上的灰尘。魏成走进去,那位伙计立刻迎上来,笑着问:“先生买点什么?”

魏成看看货架,见除了一些布匹烟糖之外,多是一些女人家用的东西,忽然心中一动,指着柜台说:“给我买了一只蝴蝶发卡和一面小镜子!”

那个伙计迅速包了货交给魏成。魏成一边付钱一边向伙计问道:“你们王老板在吗?我有桩买卖要他商议。”

小伙计连声说:“在,正在里面算账呢,先生请!”

魏成绕过柜台,挑起货架间的隔帘进了里间。里间是一个两间大的房子,靠北有一面窗户,西墙上另有一门,通向后院。屋子中间的一张八仙桌上,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伏在那里打算盘。魏成小声叫道:“王老板!”

那人闻声抬起头,“呀”了一声,立刻丢下笔,站起身来,笑道:“原来是魏掌柜,快请,快请!”

魏成随即坐在太师椅上。王老板挑起帘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关上门,走过来,握住魏成的手说:“魏科长,刚到的吗?”

魏成点点头,说:“刚到一会。这次还带来一个同志,在对面饭铺里放着哨呢!”

王老板倒了两杯茶,递给魏成一杯,说:“是啊,多带个人也好,要运送这么多货,你一个人也不方便。”

王老板叫王志讯,是八路军军工部设在潞安城里的交通站负责人,魏成每次进城都是同他接头,彼此熟悉了解,因此用不着客套,话题就转上了工作。王志讯问:“怎么,住下了吗?”

魏成说:“住下了,还在福来客栈!”

王志讯皱了一下眉,说:“福来客栈近来也不安宁,肖花狗插了一腿,恐怕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业性客栈了。你要注意,不要在店里谈工作。”

魏成笑着说:“这个我知道,住这家店的大都是些买卖人,我的身份是义和顺的掌柜。再说,我和店里的掌柜也混熟了。我想肖花狗这东西在这个店插腿,主要是想发财,还不至于公开在自己店里抓人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要不,谁还敢住他的店!”

王志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这方面你也是老行家了,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王志讯略一顿,又说:“最近敌人在城里查得很紧,一切出城的物资都要受到盘查。兵工厂需要的硫磺、火柴、锋钢等物资全是敌人严格控制的,所以搞起来比较困难。硫磺、火柴货已办齐,锋钢是最难搞的,敌人在城里有个修械所,专管修理枪械,那里有咱们的同志,给偷出了十几支,这是同志们冒着生命危险搞到手的,所以要格外小心!”

王志讯拉开抽屉,取出一包“炮台”香烟,递给魏成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继续说道:“咱们山上不是有个小铺子吗?我给准备了一担杂货。这些东西在山上也很缺,再说也好出城。明天上午,你们来担上这担货,九点钟时,有一辆粪车出城门,你们跟在粪车后面。出了城,车到天门村,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在那里,你们将货装上货车,赶脚的是个可靠人。一路上要经过敌人的好几个据点,千万小心,要伪装好。明天如果出城顺利的话,路上可就全靠你们了。”

王志讯说完,按灭了烟蒂,站起身来说:“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店吧!晚间没事不要上街。这几天,鬼子和汉奸经常夜间抓人。”

魏成也站起来,握住王志讯的手说:“老王,你安排的这么周到,想必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将这批货安全送回工厂!”

王志讯也紧紧地握住魏成的手:“回去向教导员和同志们问好!”

魏成出了杂货店,穿过街面,回到火烧铺,是临窗的那张桌子空无一人,小宋不见了。

魏成的心猛地向上一提,迅速向店里溜了一眼,见店里仅有两三个吃饭的庄稼人,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迹象。魏成不敢多停,折身就往外走,眼睛急速地在马路上搜寻。走到十字街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叠报纸在叫卖,大概报纸是上午领的,到现在还没有卖出几份,稚气的脸上有几分焦躁。魏成站住,买了一份报。那孩子收了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魏成打开报。这是一份日本人办的中文报纸《潞安市报》,报上无非是些大东亚共荣共存的标题以及一些商号的明码价格。他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见第四版上画着一位裸体女郎,旁边还有一行大字:“本市鸿春楼酬宾,请君光临,保君消魂……”

魏成正盯着那“鸿春楼”几个字,身后突然有个低低的声音叫他:“魏掌柜……”

魏成吃了一惊,急忙回头,见是小宋直直地站在身后,还嘻嘻地朝着他笑呢!

“你到哪里去了?”魏成瞪起眼睛,小声斥责道。

小宋低声说:“我见你进店去半天不出来,我总不能一直在那里坐呀,我在旁边的小巷里观察呢。――货都办好了吗?”

魏成“嗯”了一声,把手中的报纸卷起来,若有所思。他忽然掏出钥匙递给小宋,说:“要么你先回店去吧,我还有点事办。记住,没事别出店门。”

半夜时分。

宪兵队长高桥带着一帮人回到了莲花池特务机关。

莲花池坐落在上党门以东卫上街以西的中心地带,是城中一个十分雅致的去处。莲花池历来是文人学士聚集的场所,历史上曾多次在这里建立书院。“莲池书院”“心水书院”“上党书院” ……朝代不同,名称各异。藏书之多在整个上党地区可谓首屈一指。但历经战乱,书籍大多散失。民国初年,有长治县士绅陈慎德先生捐书万册,书院才又恢复起来。日军入侵潞安城,特务机关长深尾淑人首先看中了这块地方,便用来做了他的特务机关。深尾淑人是一个酷爱中国史学和文学的中国通,这一下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有着吃不完咽不尽的嚼头。当然,那万余册图书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深尾的私有财产。如今,那块“嫏環”字样的匾额仍然端端正正地挂在书楼的门楣上,但往来这里的都是一些身穿军装、腰跨洋刀的日本人。

高桥作为莲花池的主人之一,把跟随着他去执行任务的十几个日本宪兵打发回去之后,便来向特务机关长深尾复命。高桥沿着那个椭圆形的莲池向前走着。池子的边上有一条用鹅卵石铺砌成的小径。几株昏黄的路灯眨着惺睡的眼睛,将池中的碧水以及碧水中的莲花映得无精打采。残月悬空,秋风飒飒,夜空里传来钟鼓楼上“叮噹”作响的风铃声。

高桥挺胸叠肚,以标准的军人姿态走在池边的小径上。小径上除了那几株路灯吐出几团惨淡的光晕外,周围皆是黑黝黝的一片。高桥目不斜视,但隐隐感到那些黑暗的的深处闪着一簇簇幽绿的光芒,仿佛那里藏有不少呲牙咧嘴的鬼魂,随时都有可能朝他扑来。高桥的后脊梁有些发凉。在平时,在白日里,在他带领他的武士们行进在潞安城的每个角落里的时候,高桥没有这种感觉。他作为日本天皇的忠实武士,曾挥着军刀一口气砍过十几个中国百姓的头颅而不手软。但是,当他今夜一个人行走在这条幽深僻静的小径上时,他灵魂中有一根神经使他感觉到了那些个被他砍下的头颅一个个都瞪着充血的复仇的眼睛在向他讨还血债。他不由的加快了速度,竭力将坚硬的皮靴跺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一种“笃笃”的声响,以此来减少内心的慌乱。

绕过莲池,高桥来到后院一座红砖红门红柱红房子前。穿过红房子的门道进去,里面的院子才是深尾的住处。高桥以他那军人的姿态笔直地向着红门中间走去,却没有想到“啪!”两把刺刀交叉在一起,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时,高桥才发现,今晚深尾机关长的红房子门道前加了双岗。若在平时,他是不用通报就可以直接进去的,今晚这里怎么了?高桥翻起金鱼一样的眼睛。那个手持刺刀的哨兵向他咕噜了一句日本话。高桥明白了,深尾太君还在召开一个十分机密十分重要的会议,任何人不准进入。

高桥因为为能进去,所以就不知道深尾在开什么会,所以便有些恼火。但是日本军人严格的等级观念使高桥不敢发火,只得很顺从地退了下来。

高桥悻悻然地退到离红房子十几米外的几株松树下。他想:深尾究竟在开什么会呢?为什么没有自己参加?参加这个会的又都是些什么人?高桥作为宪兵队长,除了特务机关长外,他对城中的治安、警备、城防负有重要的责任,也称得上是特务机关中的一个核心人物。深尾开会没有他参加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高桥越想越觉得莫明其妙,便越有气。一气之下,他真想走开。然而,他还是没有走,因为他想看看参加会议的都是些什么人?另外,他还得向深尾复命。

今晚,高桥是带领宪兵队去执行任务的。他们搜查的是最繁华也最复杂的卫上街。这种搜查虽说是例行公事,但所有的店铺都查了,并未发现什么可疑情况。高桥想,**分子和反日分子不一定每天都能抓到,没有抓到这两类分子不更证明他们的治安搞的好吗?高桥又觉得今晚有些蹊跷,他现在似乎明白了,深尾让他今晚带人出去搜查,想必就是为了开这个会吧!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会呢?会不会和自己有关?不管怎么说,这无疑是个十分重要而又十分重要而又十分机密的会议。高桥顿时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他站在松树下的阴影里,用嫉恨而又狐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深尾的红大门。

突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一个浪里浪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高桥太君!”

高桥冷不丁被吓一跳,本能地一个利索的虎跃,跳出三步开外,双手紧握军刀,“嚓啦”一声抽出半截,用日本话低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个黑影慢慢地从树后转悠出来。此人身高五尺开外,粗壮敦实,一身黑衣短打装扮,紧扎裤腿,头戴礼帽。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袖头,双手抱拳:“高桥太君,受惊了!”

高桥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侦缉队的肖花狗肖队长。高桥将军刀回鞘,怒目而视:“你的,你的,什么的......”

肖花狗慢慢走过来,仍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高桥的肩膀,笑着说:“别什么的干活了,咱们还不是一样的干活吗?都是来找深尾太君,还不都是一样被挡在门外了吗?”

在潞安城里,肖花狗是惟一的敢拍高桥肩膀的中国人,高桥对此十分不满又无可奈何。

高桥第一次被拍,就是在红房后面的院子里。那天,因为肖花狗抓到了一名反日分子,深尾很高兴,肖花狗也很高兴。当时他们都在院子里,高桥也在场。肖花狗得意忘形间就拍了拍高桥的肩膀。不料高桥火了,顺手就给了肖花狗一记耳光。肖花狗也火了,甩掉上衣,就和高桥干上了。高桥柔道有术,肖花狗也练就有两手中国武功,二人在院子里你来我去,各显神通,走了几个来回,突然,肖花狗使了个漂亮的鸳鸯腿,把高桥踢倒在地。高桥红了眼睛,爬起来抽出军刀,肖花狗也拔出了匕首,这时,深尾及时出面和解。深尾说:“你拍他的肩膀,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他打你的耳光,也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彼此彼此,以后,你可以照常拍他的肩膀,他可以照常打你的耳光,礼尚往来,中日亲善,精诚合作!”

对此,高桥很不满意。事后,深尾教训他说:“肖花狗是我们在潞安城里一个不可多得的中国人才,此人熟悉情况,称霸一方,党羽很多,我们大日本皇军,虽然英武,但离开这样的人,我们仍然是瞎子、聋子。所以,我们要利用他,拍肩膀这样的小事,就不要计较了!”

以后,肖花狗见了高桥仍然照拍不误,高桥却没有再打过肖花狗的耳光。高桥确实有点发怵,一是肖花狗武功在他之上,二是肖花狗此人心狠手毒,高桥不愿和他结冤,也就只能让肩膀受点委屈了。

肖花狗仍然十分亲热地拍着高桥的肩膀说:“怎么样,高桥太君,抓到几个?”

高桥对中国话心里听得很明白,但嘴里却说不出几个完整的中国词来,他抖了抖肩膀,抖掉那只讨厌的手,简短地说了句:“没有!”

肖花狗说:“不会吧,卫上街的人最多也最杂,闭着眼睛也能抓他个七、八十来个,怎么会一个没有呢?”

高桥又一次鼓起金鱼一样的眼睛,“你的说,坏分子的,都在你的店里?”

肖花狗哈哈大笑:“管他娘的谁的店,就是天王老子的,你该抓也就抓呀!”

高桥想起刚才在福来客栈见到那位掌柜的可恶的笑脸。那张笑脸笑着说:“太君,你放心,这是肖队长开的店,坏人的那敢混进来?”

高桥有些后悔,真该把那位麻油脸皮的掌柜抓来,叫你肖花狗见识见识。明明是给了你面子,你倒来嘲笑我。高桥火了:“你的,敢笑我?你的,抓到几个?”

肖花狗撇撇嘴唇:“不多,不多,才抓到一个,是在那娘们的肚皮上抓住的,娘的,那小子正干得欢......”

高桥摇摇头:“一个玩花花姑娘的,不是......”

肖花狗打断他的话:“那可不见得,不信咱们走着瞧,说不定还是条大鱼呢!”

高桥睁大眼睛:“人呢!”

肖花狗大拇指朝后一指:“弟兄们正看着呢,这不,来找深尾太君消差,可......”肖花狗凑近高桥,小声问:“你知道深尾太君开的什么会?”

高桥想摇头,但忍住了。高桥找到了一个报复肖花狗的机会。高桥杨起头,高深莫测地说:“这,大大的机密,你想知道?”

肖花狗递过一只耳朵,“太君,什么的机密?”

高桥说:“深尾太君正在制定一个秘密的军事计划,将有秘密的行动,你的,外人的不能知道!”

肖花狗囫囵吞了个枣,噎得他上不来气,瞪着眼,好半天才骂出一句:“**毛炒韮菜!”

这时,门口的哨兵“啪”地一个立正,门里走出两个人来,皆是便衣装束,礼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长相。从装束和姿势上看,高桥和肖花狗都感到非常陌生。他们呆呆地盯着那俩个背影急速地消失在夜幕里。

红房子门口传来深尾的笑声:“哈哈哈哈,二位久等了......”

天光大亮。客栈里早已热闹起来,茶房伙计在往各个客房里送水,走过来走过去,踏得楼板山响。

小宋洗过脸,坐在二楼客房里的床上,心情焦急,烦躁不安。这时,门“吱”得一声开了,魏成走进来。

小宋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魏科.....魏掌柜,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回来,真把人急死了!”

魏成回来掩上门,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我知道你急,我更急呀,昨晚.......”魏成看了房门一眼,小声说:“咱们分手,我去找一个关系,看能不能再搞点锋钢。有些晚了,正赶上日本人搜查,就在他家的阁楼上躲了一夜。”

“可不是嘛!”小宋接着魏成的话茬说:“昨晚日本人也来这儿搜过,那位冯掌柜看来还不赖,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日本人只看了看良民证,就走了。我真担心怕你出事,现在你回来就好了。锋钢搞到了吗?”

魏成摇摇头,说:“日本人卡得很严,一下弄不到那么多,好在已经弄到一些,先运回去对付急用吧!”

小宋说:“那怎么出城呢?还有......”

魏成“嘘”了一声,说:“别急,都安排好了!”说着,从绸袍插兜里拽出一只怀表,看了看,“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去昨天那个地方吃点饭,准备动身吧!”

二人下了楼,结了账。冯掌柜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盯着看魏成。“魏掌柜,欢迎下次来。在潞安城,住咱的店,保证安全。”

魏成笑着说:“那是,那是,福来客栈,福来财到嘛!”

小宋也笑着点头向冯掌柜表示感谢。

出了客栈,清晨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他们又到西街的那家火烧店吃早饭。吃着饭,魏成不时地从窗口看着对面那家荣记货店。杂货店正好开了门,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疑情况,一切正常。魏成便带着小宋走过去,王志讯正在柜台里站着,见是魏成,忙说:“魏掌柜,你要的那批货已经准备好了,到后边看看吧!”

魏成和小宋随着王志讯来到后院。王志讯指着地下已经捆好的两包东西,低声叮咛道:“老魏,这都是些日常用品,山上也用得着,估计出城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切按咱们昨天说好的办!”

小宋挑起货担,魏成与王志讯互道珍重,拱手告别。

一到北关街,远远就可以看见北门城门已经大开。就快到城门口了,魏成和小宋看见前面有一辆粪车正在出城。车上装着一个大粪桶,一路上淅淅沥沥滴着粪水。赶车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妇女。那妇女坐在车辕上,手里挥着一条树枝,一路吆喝着牲口进了城门洞,也不下车,看样子她和把门的几个便衣很熟。把门的见粪车到来也不阻拦,只是一个个捂着鼻子。其中有个便衣大声喊道:“灶王奶奶,这么早出城干啥去呀,是不是急着去会灶王爷呀!”

赶车的妇子也嬉笑着说:“我知道把门狗辛苦了,怕是还没吃饭吧,我是急着给你们送饭来了!”说着,喝住牲口,跳下车,大声笑道:“哪位弟兄饿了,要不要先喝几口稀饭?”

那几位便衣捂着鼻子直往后退,就连持枪站立的两个日本兵也别过了脸去。一个便衣夺下那妇女手中的树枝,使劲抽了牲口的屁股一下。“呛死人了,快滚,快滚!”

看着粪车隆隆地驶出了城,魏成也松了一口气。不料出城门时,小宋挑的货担子却被拦住了。几个便衣在货担里摸来摸去,摸到王志讯早已准备好的两条香烟,每人分了几合,这才一挥手,让魏成和小宋出了城。

一直跟着那辆粪车,约摸走了七、八里路,前面有一个村子。魏成知道这个村子叫天门村。粪车走到村口,赶车的那位妇女跳下车,朝后看了看,随即挥起树条,车子一拐,转到村外的一条路上。

魏成他们跟上来,也转到了那条村外的路上。

粪车在一道土塄边停下,旁边是一块菜地。赶车的妇女正在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卸车,粪车的旁边另外停着一辆铁轱辘平板车,一匹套好的大青骡子正喷着鼻。魏成赶上来,叫了一声:“大嫂!”。

那位妇女扭过来脸来,一张油光发亮的黝黑的脸上透出亲切的笑意,却没有说话,仍旧和那位中年人卸车。说是卸车,其实是把粪桶里的粪倒掉。那位中年妇女揭开粪盖,两手抓住桶帮往上一提,一个浅浅的桶盘被提出起来,里面盛着稀稀的粪汤。中年汉子将粪倒进菜地,从地边拽了把茅草擦了擦手,又走到粪桶边,竟从里面拖过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一个纸箱子。这时,那位黑脸大嫂才开始说话。她朝魏成“咳”以一声,“你还愣着干啥,快把这些东西装到那个车上去。”

魏成和小宋闻声而动,赶紧将两个沉重的麻袋拖到旁边那辆平板车上。那边,中年汉子已将粪车原样装好,走过来,将纸箱子抱上车,又把小宋挑着的那担杂货解开,分盖在麻袋和纸箱上,用绳索捆好。整个过程仅用了一袋烟功夫便一切就绪。

魏成看着那个中年汉子一副敦厚诚实的庄稼人模样,心想:“这大概就是王志讯所说得那位车夫了!”便笑着向黑脸大嫂:“大嫂,这位就是.....”

黑脸大嫂“呵呵”笑道:“看我,忘了给你说清,这是天门村的董大叔。”接着又低声说了一句:“咱们的人!”

董大叔憨厚地笑着,没有说话。

大嫂说:“董大叔,别个你不用管,你只管把这车货送到就没有你的事了。”

董大叔使劲点了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魏成说:“董大叔,咱们这趟路远,还要过好几个鬼子据点,很可能会碰到什么情况,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我是做买卖的,你只管拉脚,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黑脸大嫂用肘子碰了碰魏成,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小声说:“他是个哑巴!”

魏成恍然大悟,不禁有些尴尬。黑脸大嫂催促道:“别再耽搁了,赶快上路吧!路上多加小心,遇到敌人,能绕就绕过去,绕不过去也不要硬拼,咱们车上这些东西来得不容易呀!”

魏成一阵冲动,眼圈有些发红。他一把握住大嫂粗大的手,说:“大嫂,我们走了,你,你回去,也要注意安全。”

黑脸大嫂抽出手,善意地拍了魏成一巴掌,“小子,走吧,我不会出事的!”

车过天门村时,魏成和小宋已经坐在了车上。董大叔坐在车把式的位置,他用鞭竿捣了捣大青骡的屁股,那状实高大的大青骡便撒开四蹄,一溜小跑起来。魏成望着黑脸大嫂赶着粪车回城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对小宋说:“这位大嫂可是个好大嫂,有一次我在潞安城搞到几支精密量具,就是她夹在裤裆里帮我带出城的,她家就住在城边,和守城的哨兵混得很熟,因为她长得又黑又丑,人们都叫她黑大嫂,她还自称是灶王奶奶,挺有意思的!”

小宋接着说:“是啊,猛看起来,倒像个黑人!”

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很快到晌午天了。前面是太平村,这是一个有着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鬼子在这个村里扎有一个据点。远远望见村北的一块高地上,竖着一座炮楼,炮楼周围拦着铁丝网,炮楼里驻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一个排的伪军。从炮楼那边过,危险很大,魏成不禁有些紧张,小宋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炮楼。赶车的董大叔撩撩鞭稍,让牲口放慢了速度,回头看了魏成一眼,似乎在探询,过不过?

魏成说:“大叔,你是本地人,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路可走,要没有的话,就闯过去!”

董大叔没有吭声,仍然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往前走。前面要过一座小石拱桥,董大叔突然一抖缰绳,骡车沿桥边的一个斜坡,滑下了河滩。这是一条干枯了的河道,两边胡乱地长着一些杨树。车子下到河滩,在凹凸不平的河石上颠簸,走了一段路,车子重新爬上了大路,魏成一看,原来他们已经绕过了村庄,鬼子的炮楼也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蹄声得得,车轮滚滚。不知不觉中日头偏西,已是大半下午的时候。一抹斜阳中,道路上的尘埃也像是染了一片金黄。路上行人也渐渐多起来。车子只得放慢速度,随着人流缓慢行进。前面就是漫流河。随着河道,下了一个大坡,抬头望前面的山梁,房舍梯田,黑簇簇的一片,一条大路沿庄子东头逶迤而过,大路南北两头,各有一栋炮楼,彼此呼应。炮楼上插的太阳旗,红白相间,在微风中招摇。

前面就是微子镇了。

魏成坐在车上,探起身子,观察了一会,然后对董大叔和小宋说:“前面是微子镇,也是最大一个据点。你们看,咱们前面也有车,也有拉货的车,都一辆一辆从炮楼下面过去了。董大叔,你沉住气!咱们也不慌不忙地从大路过去。没有事便罢,即使有事,咱们也要冲过去!中间过了微子镇,再往前走就是游击区,问题就不大了。”

小宋搓搓手,说:“要是咱们身上带有家伙,那该多好!”

魏成说:“别乱来,听我的指挥!”

微子镇,是潞安府的一大名镇。相传早在殷商时期,暴君纣王有个庶兄名微子。微子以正直敢谏而闻名朝野。他不满商纣王的残酷暴虐,曾多次向纣王劝谏,但纣王不听。气愤之下,微子便离开了国都朝歌,四处游历,最后便隐居于此。历代相传,这里遂名为微子镇。镇子后山上建有微子庙,至今香火不绝。微子镇不仅历史悠久,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位于潞安至邯郸公路的要冲,也是敌占区与抗日根据地接壤地带。一九三九年夏,日军第二次占领潞安城后,八路军总部、中共北方局以及一二九师转战于武乡、襄垣、黎城、平顺、涉县一带。微子镇也就成了日军东对黎城、平顺,困扰涉县、邯郸的最后一道防线。

赶车的董大叔虽然不会说话,人却精明得很。他已经完全领会了魏成的意思。车子进入微子镇,走在太阳旗下面的大道上。董大叔信骡游缰,骡儿在悠闲地行走,轮儿在悠闲地转动。魏成和小宋悠闲地躺在货车上,样子像在睡觉。果然,进村口时,炮楼上的哨兵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车子很顺利地从炮楼下面驰过,魏成松了一口气,还扬起手向炮楼上的哨兵打了个招呼,像是对他们的麻痹大意表示感谢。

车子行驶在微子镇的大街上,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是村口了。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了意外的情况――五六个背枪的伪军,站在前面路道的中间,路中还摆着一个用圆木钉架起来的路卡,几个伪军平端着枪,对着前面的一辆车子高喊着:“停下,检查!”

魏成的心“陡”地往上一提。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要冲过这道路卡显然不行,别说那路上站着的几个伪军,单是这路卡横着,车子也是冲不过去的。看来只好停下,伺机而动。魏成对小宋使了个眼色,当机立断地说:“董大叔,停车,咱们吃饭!”

车子停下了。小宋犹豫着说:“这儿离路卡太近了吧!”

魏成说:“再往回返,更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咱们先进去吃饭,再想办法。再说,半路上啃了两个饼子,肚子也真饿了!”

离停车的地方不远,街面上有三间小平房,从房檐底垂下一面白布商幌,上面写着:“一枝花饭铺。”

魏成和小宋朝饭铺走去。人还未到听得一陈“丝啦丝啦”的烹炒声,诱人的香味从里边扑出来,直往鼻孔里灌。

董大叔没敢卸骡,只是将一个草料口袋套在骡子的嘴上,也紧跟着走进了饭铺。

掌柜是个女的,三十多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发鬂上还插着一枝红花。她一步三摇风摆荷叶似的走过来,未曾开口笑先闻:“哦哟,三位客爷,这边坐,吃点啥呀?”

魏成说:“每人来两碗拉面吧!”

一枝花打俏地一挥手,“哟,我说客爷呀,瞧你这身打扮,哪像个只吃拉面的主呀,倒像我们店里没啥可吃似的,我说客爷,我这饭铺虽小,可是要啥有啥,牛肉、猪腰,还有那专补男人用的那些个牛鞭、猪鞭、狗鞭。天也不早了,你要是想住呀,后头还备有客房,晚上还有人给你暖被窝,怎么样呀,客爷.....”

小宋厌恶地打断她的话。“快收起你那一套,我们吃了饭还要赶路呢!”

魏成拦住小宋,转身对一枝花说:“那就再加两盘牛肉。可要快点,我们还有事!”

一枝花忸怩着仍不放松。“有肉有酒哪成呀,我们店里有上等的潞州珍珠红,还是泡了那药的。”

魏成笑了。“酒可不敢喝,我们还怕这是十字坡呢!”

一枝花来了劲,扭着屁股蹭上来。“哎哟,客爷,看我像个母夜叉吗?”

小宋实在忍不住了,脱口喝道:“我们吃你的饭,给你饭钱,你一个劲啰嗦什么?”

那女人没了兴致,白了小宋一眼,嘟起嘴说:“看你黑不溜秋的,像个周仓。”

话虽这么说,饭菜上得倒不慢,不一会,几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和两盘牛肉便端上来。若在平时,这三碗面不够小宋一个人吃的,可现在有事,哪还能吃得畅快?他望望魏成,魏成边吃着饭,边在寻思,只有董大叔闷着头在往嘴里扒饭,吃得正香。

门帘一挑,走进俩个身穿便衣腰背手枪的汉奸模样的人。这俩人一进来,一枝花立刻贴了上去,又是一阵打情骂俏。其中一个捏着一枝花的脸蛋,嬉笑着说:“你这个娘们,昨天夜里一定又勾上谁了吧!”

一枝花打掉那个人的手。“猴急了吧,死不正经,这里可是有正经的哩!”

魏成吃着饭,听这话音不对,忙悄悄对小宋说:“快走,怕要出事!”

可是,已经晚了,那两个便衣已斜楞着身子走过来,一个把枪往出一掏,喝了声:“你们是干什么的?”

魏成忙站起来,笑着说:“老总,我们是做买卖的,路过,在这买点饭吃!”

那便衣拿枪点着魏成的脑门。“真是做买卖的?外边车上拉的是什么?”

魏成说:“都是杂货。有洋布,手巾、老头鞋......”

便衣说:“好,好,这些东西正好慰劳皇军,给我拉到炮楼上去!”

魏成忙扮出一副可怜相。“不行呀,老总,我们是小本生意,赔不起呀!”说着,从腰里摸出几块大洋,塞进便衣的手里。那便衣将大洋在手里掂了两掂,骂骂咧咧地说:“别他妈的拿两块大洋糊弄人,我看你小子倒像八路探子!”

小宋在一旁脸急得通红,他突然站起来,说:“老总,你可不能诬赖好人呀,你凭什么说我们掌柜是八路探子?”

那便衣把帽子往上一顶,说:“哟,羊群里蹦出个骆驼来,你说他不是探子,那一准你是个探子吧!怎么样,跟老子走一趟!”

魏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心里一急,手心就有些出汗。

那便衣纠住小宋就要往炮楼上拖,小宋哪吃这一套,胳膊一抡,将那便衣甩了个趔趄,倒靠在墙角。

装大洋的那个便衣一看情形不对,猛地一个后跳,“喀嚓”一声打开大机头,喊了一声:“别动!”

突然,门口响起一个声音:“干啥呀,舞枪弄刀的?”随着声音,进来一位大汉,连鬂胡子,样子十分威武。紧跟着,扑里扑通身后跳进六七个庄稼汉模样的人来。

那个倒靠在墙角的汉奸这时也站起来,举着枪,瞄准小宋,一边说:“没事的让开,这是几个八路探子!”

进来的连鬂胡子大汉说:“八路样子?我看不像,放他们走吧!”

便衣汉奸说:“放他们走,你跟我们炮楼上去?”

大汉说:“可以,需要的话,我们几个都可以去!”

便衣听着不对,转过枪来,对着大汉,“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笑眯眯地说:“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我看你象八路?”

大汉哈哈大笑:“你说我是八路,就算我是八路吧!”说罢,头一摆,朝魏成说:“你们快走!”

魏成急忙拉起小宋和董大叔,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抢步出门。

便衣大喊:“站住!”举枪要追,那大汉一个虎跳,堵在了饭铺门口。

魏成等三人出得门来,快步赶到货车前,董大叔忙卸下牲口头上的草料袋,跳上车辕。魏成和小宋也上了车。董大叔一撩鞭稍,车子便行驶起来。

“呯”后面的饭铺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只见守着路卡的五、六个伪军,气咻咻地朝枪响的方向跑来,魏成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对小宋说:“注意!”又对董大叔说:“不要停车!”事已至此,只好硬拼冲了。

不料那几个伪军却是朝饭铺跑去的,路过车子旁边时,只有一个伪军回头对着他们喊道:“到卡子前停下,等候检查!”喊着又跑走了。

魏成和小宋回头一看,原来小饭铺里的两个便衣和连鬂胡子他们已经涌出了饭铺门外。

路卡前边,此时只有一个伪军。“停下!停下!”伪军喝道。

魏成给小宋使个眼色。没等车子停稳,小宋已跳下了车,走到守岗的伪军面前,口里叫着:“老总.....”突然,一个猛拳将那伪军打倒在地,接着又以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搬开了路卡,喊道:“董大叔,快!”

董大叔手中的鞭举一杨,大青骡腾起四蹄冲过了卡子。

冲出微子镇,走了一段,微子镇那边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越响越密,魏成对小宋说:“莫非是敌人追来了?”

可也怪,没见后面有伪军追来,枪声却像炒豆似的响个没完。

小宋说:“这就怪了,那些伪军怎么没有追来呢?”

魏成面露喜色地说:“他们准是被拖住了,会不会是咱们在饭铺里碰到的那几个人?”

小宋说:“有可能,要不是那几个人,今天说不定还真要麻烦?”

又走了一段路,董大叔将车停下,整理着车上的货物,重新系紧捆货的绳子。魏成还在挂心着刚才的战事,侧耳听了听,枪声已渐渐稀落下来。

小宋说:“是不是当地的抗日游击队!”

“不会,魏成摇摇头。当地的抗日游击队都是当地人,可你注意到没有?为首的那个大汉说话带有河北的口音,会不会......”

“会不会是教导员派人来接我们的?”

魏成又摇摇头,沉思着说:“也不像,教导员要派人来接我们,只能是特务团的人,可那几个人在特务团没见过。”

小宋说:“管他呢,反正打汉奸就是抗日,抗日的就是自己人!”

车轮又重新转动起来。车子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快,但也保持着一种急行军的速度,爬上一条大坡,身后的枪声停止了。小宋在车上站起身来,向后望去――夕阳搭山,一团通红的火球燃烧着架在西边的山坯上,火红的晚霞映照着半壁天空。小宋突然推推魏成的肩膀:“魏科长,有人朝我们这里追来了,有六七个呢?”

魏成也赶忙站起身来,果然看见后面的大路上有一群人急速地向他们跑来,还人有举起胳膊向你们呼喊,看样子是要他们等一等。魏成看出那群人的装束很像是饭店里碰到的那几位,便叫董大叔放慢了速度。

不一会,那几个人便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为首的正是那个连鬂胡子大汉。大汉的腰里插着一枝手枪,其余几位也都有枪在手。大汉还没跑到车前,就扬手喊道:“喂,老乡,没伤着吧!”

魏成问道:“刚才,是你们打枪?”

大汉说:“对,正巧又叫我们碰上了,教训了这帮狗娘养的一顿!”

魏成说:“是你们帮助了我们,真是太感谢了!”

大汉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为了抗日打鬼子嘛,一家人!”

魏成一征,“你们是....”

“我们是八路军一二九师的。”大汉说着,从白色的粗布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八路军的证件,朝魏成面前扬了扬,又装进口袋。伸手拍了魏成一把,亲热地说:“不然,怎么会帮助你们呢!”

魏成知道这一带是一二九师的活动区,也就放下心来,心想,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也用不着再保密了,就说:“我们是黄崖洞兵工厂的,去潞安城里办货,今天要不是你们的帮助,真要怕出事哩!”

大汉说:“都是自己人嘛,何必客气!我知道,兵工厂的同志们很辛苦,像你们这些出入敌占区的同志更是辛苦、勇敢,佩服,佩服!”

他们结伴而行。太阳已经坠落西山,只有余辉还在大地上游荡。大汉与魏成并肩走在一起,大汉说:“你们快到了吧?”

魏成说:“还远着呢,现在平路走完了,还要好几十里的山路要爬哩!”

大汉咂咂嘴,说:“听说黄崖山是个好地方,是天险,易守难攻,一定很不错的。真可惜,我没有去过。”

魏成说:“一二九师的同志们经常给我们送战利物资,以后会有机会的!”

大汉说:“那是,那是!”

说着走着,夜幕已悄悄降临,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突然,前面的路旁猛地钻出两个人来,枪栓一拉,喊了一声:“站住!口令!”

那大汉一个激灵,“唰”地掏出手枪,其余几个也迅速向两旁伏下,握枪准备射击。

魏成走到车前,答了一句:“太行!”

那边又回了一句:“黄河!”

原来是遇到了当地执夜的民兵。魏成向他们说明情况,并将大汉等几位作了介绍,民兵便放他们过去了。

走不多远,前面又碰上一队人,黑暗中彼此看不清面目,只听得那边有人问了一句:“是魏科长吗?”

魏成听出这是特务团一排长黄兴汉的声音,很高兴,忙答道:“黄排长,是我们回来了!”

黄兴汉带着十几个战士跑过来,握住魏成的手说:“欧阳团长和张教导员派我们来接你们,路上没出事吧?”

魏成连连点头,又说:“多亏了一二九师的同志们掩护,我们才脱离危险。”又指着大汉给黄兴汉介绍:“就是他们这几位同志!”

大汉伸出手来:“我们是一二九师警卫团的,我是三连连长,姓高。”

黄兴汉握住大汉的手,诧异地说:“三连连长我认识,姓方,叫方振宇。”

大汉干咳了一声,说:“我是副连长,新近从炮团调去的!”

黄兴汉摇着大汉的手,说:“高连长,谢谢你们了!”

大汉说:“我们去那边执行任务,也是碰巧了,自家人嘛!”

黄兴汉问:“你们现在去哪?”

连鬂胡子大汉说:“我们还有任务。现在黄排长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先走了,后会有期!”

说着,大汉向黄兴汉和魏成一挥手,便带着那六个老百姓装束的人急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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