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枪声

 第九章

 黑风岭的枪声

 一

 杨得海的被捕,尽管消息封锁得很严,魏成还是听说了。自从那天从狗舌崖回来后,魏成就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狗舌崖上原田和杨得海的会面,已在特派员任一哲的监视之下,这已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在魏成看来,杨得海是形迹可疑的。他甚至可以认定杨得海就是给他送信的人,就是日本人安插在兵工厂的特务。这两天,魏成心神不定地一直在密切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果然杨得海被捕了。虽然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但得知这个消息后,他越加心神不定了。他担心的是杨得海会供出他。若是那样,他的前程,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魏成想,他不能束手待擒,他必须采取主动。所以,他连早饭也没有吃,就匆匆去找任特派员。

任一哲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魏成进来,任一哲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坐下,仍旧低头去写纸上的字。魏成就近在凳子上坐下来,瞥了一眼桌上的纸,赫然看见一行标题:“关于逮捕杨得海的请示报告”。他心头一颤,又忙掉头去看别处。

任一哲写完,把那份报告放进抽屉里,又整理着桌子上的用具,问魏成:“有事吗?”

魏成迎着任一哲的目光,用试探的口气说:“听说今天一大早,特务团的岗哨在山上抓住了杨得海?”

任一哲并不惊奇,他对魏成是信任的。他点点头说:“对,是他从山外回来时抓到的”。

魏成激动起来。他甚至想拍桌子,但没有拍。拍桌子太直露,何况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桌子。魏成激动得义愤填膺:“我早就怀疑杨得海这家伙不是个正经东西!”

“哦!”任一哲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把信任的目光投向魏成:“可以谈谈你的看法吗?”

“第一,”为了使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魏成先从杨得海的历史谈起,“第一,杨得海原来是张荫梧的部下,张荫梧是什么人?是军阀,消极抗日,积极**,是个闹磨擦专家。杨得海就是在磨擦中被我军俘虏过来的。所以,杨得海这人从根子就不正。”

“唔,”任一哲点头,“说下去!”

“第二,杨得海到兵工厂以后,一点也没能改掉他那兵痞子习气,成天吊儿浪荡,不务正业,经常背着猎枪满山转游,名为打猎,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说不定是察看兵工厂的地形呢!还在工人中散布流言说,张荫梧不好,可张荫梧有大米白面;八路军好,天天吃黑豆烂小米。可见,杨得海对我军的不满情绪是根深蒂固的。”

“第三,”魏成有板有眼,由浅入深地说,“杨得海的行动鬼鬼祟祟的,经常深夜外出。深更半夜出去会干好事吗?会不会是跟日本特务联络?很值得怀疑。我就碰见过几次。有一次,梁颖也在场。我批评他,他根本不听,还挽起袖子想动武。这种人留在咱们兵工厂,迟早是个祸害。现在抓了他,抓得好,抓得及时!”

任一哲赞许地看着魏成,说:“你提的这些情况很重要。我已向军工部保卫处金处长作了汇报,金处长指示,要抓紧对他的审讯,挖出他的老窝!”

“对!”魏成附和着说,“要审讯,看看在兵工厂里还有没有他的同伙。不过,”魏成又顿了一顿说,“也要防止这个家伙狗急跳墙,乱咬好人!”

“这个你放心,”任一哲:“我心里有数。”

魏成笑笑:“那当然,特派员干这是老行家了。我只是找你反映这么点情况,谈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那,我走了。”

“慢!”任一哲叫住魏成说,“魏科长,你知道,在我们兵工厂搞安全保卫的,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因此,我想请你帮我一下忙,和我一块审讯杨得海这个案子,你看怎么样?”

魏成没有料到这一着,一时不好回答。他害怕在审讯时杨得海当面把他招出来,可又想,参加审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以随时掌握情况,见机行事。于是,半推半就地说:“这,我倒是没有问题,可……我是搞器材的,这事教导员同意吗?”

任一哲说:“这事教导员已交给我负责了,我让你来,你就来吧!当然,戏还是由我来唱,你来配合,造点气氛就行。”

魏成和任一哲虽然在厂里同属科室一级的干部,但任一哲是支委委员,又与上面军工部有直接联系,所以也算是高于魏成的领导。魏成同意了。

关押杨得海的地方叫黑风岭,是厂部南面的一道石岗。黑风岭上有一个石洞,原来是兵工厂的一个弹药库房,因洞内潮湿,早已废弃不用。抓住杨得海后,任一哲就把杨得海临时禁闭在这里。石洞口安有一扇铁栅栏门,门上锁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锁是民间打制的那种舌簧锁,构造简单,看起来虽然很大,其实并不结实。负责看守的,是任一哲从车间临时抽调的一个工人自卫队员。

任一哲打开大锁,和魏成一起走进洞里,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鼻而来。魏成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杨得海仰面八叉躺在一堆枯草上,看见任一哲和魏成,就像没看见似的,麻搭下眼皮,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

“起来!”任一哲喊道。

杨得海翻了一个白眼,不动。

“起来!”任一哲踢了杨得海一脚。

“你妈个X!”杨得海大概被踢疼了,猛地坐起来,破口大骂。

“你……”任一哲气得脸色发青,拔出枪来。

魏成赶忙拦住任一哲,对杨得海说:“杨得海,你放老实点。今天特派员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有啥说啥,不许隐瞒!”

杨得海白了魏成一眼,双手抱膝,没有吱声。

任一哲坐在一个破炮弹箱上,开始审讯。

“杨得海,八路军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

杨得海鼻孔里“嗯”了一声,不知是应答,还是生气。

“我问你,你经常的三更半夜出山,是干什么去的?”

杨得海扭过头来,两眼狠狠地瞪着任一哲嚷道:“你们把我抓起来,究竟是为了个啥?”

“为啥?”任一哲说,“这个你心里明白。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夜里出,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啥也没干。”

“啥也没干,为啥出山去?”

“闲溜溜呗!”

“闲溜?你倒说得轻巧!半夜三更有什么闲溜溜的?告诉你,杨得海,你的情况我们早已掌握了,现在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你要老实交待了,还可以争取宽大,要是顽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魏成插嘴说:“杨得海,特派员是为你好。你就说吧,半夜出去到底有啥事情?”

杨得海想说他和喜梅的事,但看任一哲那个架势,又担心说出来会牵累喜梅。他认为任一哲不过是虚张声势,横下心来,扭着脖子说:“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魏成听着,心里一惊。他立刻想起半夜里自己门上的那种神秘的渗人的声音。他以为这是杨得海在暗示自己,脊梁骨上便有冷汗沁出。他镇定了一下说:“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特派员为的你好,我也是为的你好。”

“杨得海!”任一哲感到有必要拿出点证据来,煞一煞杨得海的威风,又加重语气说:“我问你,前天早上,你到狗舌崖上干什么去了?”

“闲溜!”杨得海脱口而出。

任一哲“哼”了一声:“又是闲溜?你和谁在一起?”

“和尚!”

“谁呀?”

“和尚。就是我的那条狗。”

任一哲哈哈大笑,说:“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当时在狗舌崖上,还有一个人。”

杨得海想起来了,说:“我还碰到了原医生。”

“你和她都谈了些什么?”任一哲紧追不舍。

杨得海皱起眉头说:“啥也没谈,我说要帮她采药,她不让。后来,我就走了。”

任一哲见杨得海终于开了口,进一步追问道:“你们是不是预先约好到狗舌崖上会面的?”

“预先约好?哪来的没影的事!”杨得海感到问得好笑,便也惨然地笑了。

任一哲也笑了。他笑得很老练又很意味深长:“你就别装蒜了!你们约好在狗舌崖上会面,都谈了些什么?在什么密谋、计划?而后,你乘夜出门,和谁联系去了?准备搞什么破坏活动?这些都必须一一讲清,现在还为时不晚!”

杨得海如坠五里雾中。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不明白任一哲的这番话指的什么,但他隐约感到,事情并非他原先想的那么简单,弄不好真会给他扣上一顶破坏兵工厂的罪名。

杨得海急了,分辩道:“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我跟原医生根本就没有什么约定,更不要说搞破坏活动了。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原医生!”

“去问她?”任一哲笑道,“原田是个什么人!”

“原医生是个好人!”杨得海说。

“好人?”任一哲又一声冷笑,“你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吧!告诉你吧,原田秀子不仅是个日本人,还是一个日本间谍!你和她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勾当,赶快交待吧!”

杨得海懵了。他不知道任一哲所说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更无法回答所提出的问题,索性闭了嘴不再说话。

此时,魏成却有些坐不住了。任一哲的一场审问,好像受审的不是杨得海,而是他魏成。他觉得如若再这样审问下去,杨得海很可能招架不住。只要杨得海一开口说出自己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必须得设法中止这场审讯。然而,任一哲正问在兴头上,又如何能够中止?

魏成急速地打着主意。

忽然,魏成跳起来,跳到杨得海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杨得海的衣领子,厉声喝道:“杨得海!你为什么不回答特派员的问题?你好好想想,你勾结日本人、给日本人通风报信,该是什么样的罪名?”

杨得海猛地打掉魏成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怒声骂道:“你他妈的放屁!”

“啪!啪!”魏成抬手就给了杨得海两个耳光,“你还不老实!”

杨得海象只狂怒的狮子,一下子从枯草堆上跳起来,照着魏成就是一拳。魏成也不示弱,扑上去和杨得海扭打在一起。

“住手!”任一哲一看乱了套,急切抓起手枪,对准了杨得海。

杨得海和魏成都松了手,魏成擦着嘴角的血,恶狠狠地骂道:“不教训教训你,你越发狂得没个边沿了!”

杨得海回骂道:“教训我?看你那球样子!”

任一哲用手枪指着杨得海说:“放老实点,你再撒野,小心我毙了你!”

杨得海一把撕开自己的前襟,露出结实的胸脯:“来吧,老子不怕!……”

“怎么回事?”洞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随着声音,教导员张选生走进洞来。

看到这个阵势,张选生叫任一哲收起了枪。任一哲气呼呼地把枪**枪套,说:“这个家伙顽固的很,不给他来点硬的,他就……”

张选生挥挥手,打断任一哲的话,转身对杨得海说:“你知道为什么关你的禁闭吗?”

张选生没有说对杨得海是逮捕而说是关禁闭,是因为张选生直到现在也不相信杨得海会通敌。尽管任一哲有种种理由,张选生却认为,在没有真凭实据前不能定案。而对于杨得海被抓的消息,也是在抓到杨得海之后任一哲才向他汇报的。任一哲也谈到了早已开始的对原田的监视。张选生听着不免有些恼火。但当任一哲又说这是军工部金处长的指示时,张选生又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叫任一哲写份关于杨得海的详细材料给他。

刚才,他又接到军工部曹副部长的电话,曹副部长指示说,目前对兵工厂的安全,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特别是对那个日本女人,要严加监视,必要时可以隔离审查,包括于克明在内。一定要把问题查清,决不能在兵工厂留下任何隐患。张选生放下电话,心里怏怏不乐,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搞到这步田地。作为工厂的最高负责人,他觉得此时的担子比任何时候都重。他知道,在这非常时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工厂真的出了特务,问题的严重性是可想而知的。现在日本人又是派别动队,又是准备扫荡,倘若内部真有特务与日本人勾连,内外夹攻……张选生想到这里,更急于知道杨得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赶到了关押杨得海的地方,不想就碰到了这种场面。

杨得海一见张选生,好像是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亲人,喉头一阵发哽,叫了一声“教导员”眼里就涌出了泪水。

张选生说:“别急,坐下来,慢慢讲。”

杨得海说:“教导员,我这个人虽然粗鲁,但还懂得好歹,我没有跟原医生约过什么会,也没有和她搞过啥阴谋,任特派员提的那些问题,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张选生说:“那你夜里出山干什么去了?”

杨得海眼中闪出了亮点,他说:“教导员,我的事你能保证不连累其他人吗?”

张选生还没有表态,魏成抢上一步说:“事到如今,你还讲条件?你以为这是讨价还价的问题吗?”

杨得海眼中的亮点消失了。他本想回魏成两句,叹了口气,算了。又低下了头。

张选生说:“这要看是什么人,什么问题。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八路军决不冤枉一个好人,同时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杨得海说:“我不是坏人。”

张选生说:“我也希望你不是坏人,这还要取决于你自己,只要你说出你出山去干什么,只要能够证明你确实不是坏人,我们就放人!”

杨得海抬起头来,看了旁边的任一哲和魏成一眼,欲言又止。

见此情况,张选生也不愿硬逼,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想好了,可让人告知我一声。”说着,张选生站起来,对任一哲和魏成说:“咱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洞口,任一哲关上铁栅门,上了锁,对站岗的自卫队员说:“你要看好,不许离开!”

魏成说:“特派员,自卫队人手很紧,又要生产,还要护厂,我这两天正好事不多,需要的话,我可以顶一班岗!”

任一哲问张选生:“教导员,你看呢?”

“可以吧!”张选生应道。又对魏成说:“值班时你可以和他谈谈。对杨得海,关键要打消他的思想顾虑,攻心为上。这样,我们也才能尽快地搞清他的问题。切不可乱来,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魏成点点头:“教导员说得很对,我试试看吧!”

“他不是还养着一条狗吗?在哪?”张选生问任一哲。

任一哲说:“那条狗很凶,咬伤了特务团的一个战士,我把它拴起来了。”

张选生说:“看来杨得海是个突破口,弄清楚他的问题,其他也就好办了。今晚咱们开个支委会,再好好研究一下。”

任一哲问:“于厂长也参加吗?”

张选生说:“他现在还是支委委员嘛!”

任一哲说:“我反对!”

张选生显然不愿当着魏成的面谈论这个问题,便对魏成说:“魏科长,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不是还要值班吗?”



为给晚上顶班站岗养足精神,下午魏成便躺在了床上。但他并没有马上睡着,脑子里仍在打着主意。上午时,他跟着任一哲去审问杨得海,竟然和杨得海打起来了。这在任一哲看来也许有失体统,但魏成的真正用心,起码要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尽快中止上午的审讯,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有了他与杨得海的这场打斗,杨得海一旦供出他来,那就成了“疯狗咬人”,纯属“报复”。可后来看到杨得海见了张选生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叫魏成害怕起来,他不得不再打新的主意……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吃过晚饭,魏成从箱子里拿出了手枪。兵工厂对科级以上的领导干部都配有手枪,一般是外出时才用,以备自卫。平时也由自己保管。魏成拿出了那支驳壳枪,又往里面压进了十颗子弹。然后披一件棉大衣,来到黑风岭关押杨得海的山洞,替下了在外面站岗的自卫队员。

魏成并没有按照张选生的吩咐去做杨得海的思想工作,他没有到洞里去,虽然任一哲已经给了他洞门的钥匙。他手里攥着钥匙,在洞外转悠着,时而还吹声口哨,显得很悠闲。其实,他的内心是十分紧张的。他一直在窥探着周围的动静,不时还朝岭下的厂部那边瞟瞟。

站在洞口的石头上,可以望见厂部的那面亮着灯光的窗户。厂部离这里约有半里多路,魏成知道,那里正在开支委会。他虽然不知道支委会的具体情况,可他知道,可他知道今晚的支委会准会研究杨得海的事情。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必须采取果断而有效的行动,来挽救那即将降临在他头上的厄运。

但魏成又不得不等待下去,他必须等到支委会结束。

今晚有月亮,月亮像一柄弯弯的镰刀,悬在山尖上,将远远的山梁,映照得朦朦胧胧。夜,渐渐深了,山里显得越加清静,也越加迷离。魏成看不清洞里的杨得海,心想,这家伙不会睡吧?不会的,他能睡得着吗?魏成又不愿离铁栅门太近,以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夜风很冷。他裹紧大衣,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他的上下牙直磕碰。他跺了跺脚,给自己壮胆,又索性掏出那支枪来,打开了机头。

终于,魏成看见了厂部办公室窗口有上人影晃动,他知道支委会开完了,他的机会也到了。

他一个箭步跃到洞口,用钥匙开锁打开洞门,甩掉大衣,压低声音喊着:“得海!得海!”

杨得海并没有睡着,他正在回忆着这几天遇到的叫他想不透、卸下开的事儿。他真有些后悔了。他后悔没有早点把他和喜梅的事儿说出来。他想,要是早点说出他和喜梅的关系,也许不会受到这般冤枉,大不了挨顿批评,大不了不让他和喜梅结婚,大不了把他开除,总不至于背上这口可怕的“通敌”的黑锅吧!唉,唉,说吧,说吧,说了也就解脱了,解脱了他好去找喜梅。喜梅会理解他的。喜梅现在在干啥呢?杨得海想,喜梅一定在那间窑屋里,在昏暗的油灯下,等待着他的归来,等待着他的好消息。喜梅哪里会知道,他现在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蒙受着不白之冤呢!杨得海一想到喜梅,就感到情根萌动。这时,他听到了魏成的声音。

“谁?”杨得海问。

“我,我是魏成!”

“你,要干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魏成摸索着走到杨得海身边,低声然而又是急切地说:“得海,我刚刚得到消息,他们明天就要枪毙你,我看你是一条汉子,想救你出去,你赶快跑吧!”

“啊!这是真的?”黑暗中杨得海大吃一惊,“不会吧?教导员不是说……”

“嗨,”魏成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那都是哄你哩!他们现在正在开会,已经决定了明天要毙你。你快跑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还有什么比保护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呢?杨得海惊慌之中顾不得多想,他看见洞口的栅栏门已经大开,一骨碌爬起来,对魏成说:“魏科长的救命大恩,我杨得海终生不忘,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魏成催促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顾得上说这些,快,你就快跑吧!”

杨得海朝着魏成一抱拳,转身冲出洞门,朝着山下跑去。

魏成紧跟着也跑出了洞外,他手里掂着枪,跟在杨得海身后跑了一丈多远,忽然停下来,手卷成喇叭状,朝着岭下高声喊起来:“快来人哪!杨得海跑了!快-来-人-哪-”

喊声在寂静的夜空传得很远,很远,厂部的支委会刚刚结束,散会的人正走在路上,听到魏成的喊声,知道黑风岭那边出事了。

魏成一边喊,一边追。岭下厂部那边的任一哲、张选生等人,还人几个夜间护厂的工人自卫队员,一齐朝黑风岭方向扑来。

二

任一哲、张选生等刚刚跑上黑风岭,就听得黑风岭西边“呯呯”地响了两枪。跑在最前边的任一哲高声喊道:“不许开枪!”跟在任一哲后边的张选生也高声喊着:“不许开枪!”然而,已经晚了!魏成的两颗无情的子弹,已经把杨得海撂倒在血泊之中。

几乎与枪响的同时,“汪汪”地几声狗吠,一条狗箭一般地向出事地点射去。

等到众人赶到的时候,“和尚”早到了。它是挣断了绳子跑来的。此时,它围绕着杨得海的身子,这么闻闻,那边嗅嗅,呜呜地叫着像是在哭,不许任何人接近。张选生试图上前察看杨得海的伤势,“和尚”前蹄伏地,呲着獠牙,发出一阵惨人的严厉的警告,似乎大有以死相拼的势头。

魏成的枪还掂在手里,他说:“打死它算了!”张选生瞪了一眼,喝道:“胡来!”随即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照“和尚”砸去,“和尚”叫了一声,直朝张选生扑来,张选生飞起一脚,踢在了“和尚”的鼻梁上。“和尚”大概看到人多势众,这才哼哼着很不情愿地躲到一旁。

朦胧的月光下,张选生看到杨得海扑倒在一块岩上。后背上有一个弹洞,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泡。大腿上中了一弹。张选生把杨得海翻过来,伸手探了探鼻息,见还有一丝微弱的游气,说:“快!还有救!”

任一哲过来,察看了杨得海的伤情,摇摇头说:“教导员,他恐怕不行了!”

张选生没有理会,径自撕下自己衣服的一片前襟,堵住了杨得海还在冒血的伤口。

忽然,杨得海的头动了一下,张选生望去,只见杨得海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转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张选生说:“杨得海,你有啥话就说吧!”

杨得海的眼神直勾勾的,放大的瞳仁仍在寻找着。终于,杨得海在暗淡的夜色下找到了魏成。他的眼睛瞪着魏成,嘴唇颤动着。张选生俯下身来,想听听杨得海在说什么、然而,杨得海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只是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动了动嘴唇,以表示他无限的懊悔和遗恨。之后,他的头像一只断了秧的西瓜,歪倒在自己的肩头上。

杨得海死了!

魏成松了一口气,悄然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在场的人一阵静默,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表示点什么感情才好。对杨得海的死,是惋惜,还是痛恨?是庆幸,还是遗憾?

张选生站起来,责问魏成:“你为什么要开枪?”

此时,魏成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显得那么挶促不安。他把枪**腰里,嗫嚅着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开了枪。我本来是按照教导员的指示,向杨得海宣传党的政策的,可我讲了半开,杨得海一句话不说。洞里很黑,我在洞边,他在洞里,我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我。趁我不备间,他突然猛地一拳,把我打倒在地,闪身就跑出了洞外。我赶紧起来就追,又追不上他。我怕他跑出山去,给咱们兵工厂带来损失,我就喊人,就追,就……开了枪。我本来是鸣枪警告他的,没想打中了他……”

任一哲说:“算了,人已经死了,说啥也没有用了。只是他这一死,断了咱们的线索!”

魏成沉痛地说:“我犯了错误,我请求处分!”

张选生瞪他一眼,气愤地说:“杨得海的问题还没有搞清,你怎么可以……”

魏成显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我也是一时失手的。可是,他要逃跑。他要不跑,我也不会开枪。”

任一哲说:“是呀!他为什么要逃跑呢?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他如果没干坏事,他跑什么?”

于克明因为左臂有伤,跑起来很不方便,直到这时,才气喘吁吁地来到现场。他看到杨得海的尸体,“呀”了一声说:“怎,死了?”

任一哲说:“这也是他应得的下场,总比跑到日本人那里好。”

一句话呛得于克明说不上话来,他便没有再说话。

于克明参加了今晚的支委会。支委会上,除了讨论杨得海的问题外,还涉及到他和原田。任特派员很不客气地提出了他的疑问。任特派员谈了原田和杨得海在狗舌崖上的事。这一切,于克明并不知道,所以不好表态。任特派员坚持要对于克明和原田进行审查,因为问题表现得很严重。加之,任特派员一再往政治高度上提,所以人们不敢对此表示异议。何况,上午军工部曹副部长也向张选生打了招呼。事已至此,于克明只好表示愿意接受审查。但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停止他的工作,让他仍参与五0炮的试验和生产。会上,支委们的心情都显得异常沉重。

现在又看到了杨得海的死,于克明更加感到问题的复杂性。他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池混水,他不知道这水是有人专意搅混的,还是偶然中无意搅混的,反正混水之中一时很难辨别真假。

张选生好像仍余怒未消,对魏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开枪!你是个比较成熟的同志,怎么会变得如此轻率?你回去详细写一下杨得海的死亡经过,交给我!”

魏成见事情总算有了结果,很顺从地答应了。

张选生又问任一哲:“杨得海有家属没有?”

任一哲说:“没有。他哪来的家属楼?”

张选生说:“给他弄套新衣服,找几个人把他埋了吧!”

埋人的事由任一哲处理,魏成回去写事情经过材料,于克明开始接受审查,事情似乎就该这样结束了。

张选生疲惫不堪地回到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隐隐地他又感到伤口有点疼。他在硬板床上躺下来,久久不能入睡。张选生有个毛病,越是疲倦越睡不着觉,何况伤口还在疼。

张选生想起了杨得海。杨得海是厂里的一个普通工人,张选生平日与他的交往并不多。他在搜寻着印象中的杨得海。他想起杨得海背着猎枪,带着狗在林中打猎;想起杨得海是个技术高超的车工;想起杨得海含泪地向他说:“我不是坏人”;想起杨得海临死之前似有话说却不能说话的情景……张选生想,这样的人可能是特务吗?可任一哲说他是特务,任一哲还说原田是特务,甚至兵工厂的厂长也成了特务嫌疑,这可能吗?这不成草木皆兵了吗?张选生又想起支委会上,于克明表示愿接受审查又不希望停止工作的恳求,想起于克明几年来一贯的工作表现。张选生几乎可以肯定于克明是个好同志。但于克明的妻子原田的舅舅却叫深尾淑人,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还是一种精心的安排?

想着想着,张选生真把自己给搞糊涂了。他越想越不能入睡,越不能入睡又越想得多。直到破晓的鸡啼,在山里山外此起彼应的响成一片时,他才在这美妙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

天还未明时,喜梅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此时,窑洞里还是黑漆漆的。看看窗户,窗纸上模糊一片,朦朦胧胧里映着窗花的淡影。天还早呢,喜梅翻身又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不睡了,起来点亮了灯。

这两天,喜梅一直在等着杨得海的好消息。好消息没来,他人也不来了。喜梅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想起来就很焦急。喜梅现在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又想起了杨得海。他在那里呆坐着,孤灯独影,形影相吊。

蓦地,喜梅听见院门响动了一下,她一阵惊喜,以为是杨得海回来了。听得院门又响动了一下,她便有些生疑了。平时,杨得海回来,总是轻轻地叩着院门门环的,今日是怎么了?再说,他总是天黑时就来,最迟也是半夜来,却没有天快明时来过。喜梅正犯疑间,又听见窑门响动了一下,接着从门扇下边黑糊糊地钻进一个东西来。天哪,这不是“和尚”!

看见了杨得海的狗,喜梅忙跳下炕来给它找吃食。“和尚”却不吃,表情沮丧。他头拱地皮,发出一阵阵悲凉的哀嚎。喜格感到事情不妙,赶忙过来抱起“和尚”的头,急切地问:“和尚,出啥事了?”

“和尚”睁着两只悲伤的眼睛,望着它的女主人。“和尚”不会说话,但这些表情和动作早把喜梅的心吊在了半空。“和尚”又咬着喜梅的裤角往门外拉,喜梅懂得了“和尚”的意思,跟着“和尚”出了门,朝黄崖山赶来。

喜梅也走的是杨得海经常走的那条路。不知是茶壶山昨夜来设岗,还是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没有被发现,喜梅和“和尚”顺利地进了黄崖山。喜梅是当地人,对黄崖山自然熟悉,“和尚”似乎比她还熟路,一直跑在前面。喜梅跟着“和尚”来到黑风岭西侧,这时天刚破晓,淡淡的雾气中,前边半坡上有几个人正抡着镢头刨挖着一个大坑。“和尚”“汪汪”地叫了两声,就围着旁边的一具黑物转起圈来。喜梅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杨得海穿得齐齐整整,无声无息地躺在一块门板上。

喜梅大叫一声,扑在杨得海身上昏厥过去。

喜梅在昏迷中觉得有点疼,她醒过来了。睁开眼,他看见有个人正用坚硬的指早掐着自己的人中。她一下子打掉了那只手,翻起身来找她的杨得海,但杨得海不见了。杨得海已被抬在了刚才挖的大坑里,挖坑的人正在朝坑里一锹锹地伏土。喜梅扑过去,又哭又喊:“你们,你们不能埋呀!”

给她掐人中的那个人走过来,阴沉关脸问她:“你是杨得海的什么人?”

“我,我是他老婆!”喜梅不知道这就是兵工厂的任特派员,回答得理直气壮。

“胡说八道!”任一哲上下打量一番喜梅,“杨得海的情况我了解,他根本没有老婆!”

喜梅也不让:“反正我就是他的老婆!他怎么死了?你要告诉我,他怎么好好的就死了!”

任一哲严峻的目光中冒着冷气:“杨得海是个日本特务,被我们就地正法了!”

“啊!”喜梅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又大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他哪会是日本人的特务!他明明是兵工厂的工人,是八路军兵工厂的工人啊!”

任一哲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闯进兵工厂来干什么?”

“不是告你说了吗?我是杨得海的老婆,老婆来找汉子有什么不对?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他埋了!我要你们赔人,赔我的得海,得海,得海呀!……”

喜梅说着又哭起来,她爬到坑沿边,就要往下跳,任一折赶忙抓住她的肩头,厉声说:“你要干什么?这里是兵工厂,你不要在这里捣乱,赶快走吧!”

“不!我不走!”喜梅哭喊着,“他不是特务,他是个好人呀!你们害死了他,你们冤枉了他!你们要埋,连我也埋了吧!”

任一哲没有想到半路上会出这号子麻缠事,又厉声说道:“不准你在这里胡搅蛮缠,妨碍我们执行任务!你要再捣乱,就把你也当日本特务抓起来!”

喜梅倒在地上,脸上的泪水沾满泥土。听任一哲在吓她,反而撒起野来。她一下子抱住了任一哲的双腿,哭喊着:“你把我抓起来好了,你们把我毙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任一哲被喜梅死死地抱着腿,动弹不得。他急了,对旁边埋坑的四个工人说:“快!你们快来把这个女的拖开,把她送出南口瓮圪廊,撵出山外去!”

那几个人丢下手中的铁锹,过来就掰喜梅的手,喜梅又撕又咬,死不肯松手,声音叫得更高了:“我不活了,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任一哲真是被搞得心烦意乱,气得七窍冒烟。他担心这个女人又哭又闹,会惊动兵工厂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他又隐约地感到在处理杨得海的问题上,很可能出了点什么问题,很可能这个女人能说明杨得海的情况。但是,任一哲又不愿当着挖坑的工人让这个女人来说明什么。反正人已经死了,再翻腾杨得海的案子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就这样结案了结的好。不管是对是错,就让那个再也不会说话的杨得海去承担去吧!

任一哲没有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无形中又铸成了另一个错误。

三

夜深了,万籁俱寂。兵工厂时实行的两班制,上夜班的工人也已经下班了。厂区里,一个个房间的灯光相继熄灭,厂长办公室的窗户却依然亮着灯光。

于克明坐在办公室桌前,桌子上放一盏自制的台灯。他一面翻阅着资料,一面琢磨着如何改进五0炮升降结构的方案。他一会儿写,一会儿画,以往很少吸烟的他,如今把屋子熏得烟雾腾腾。

现在于克明就住在他的办公室里。五天之前,他和原田同时被隔离审查。他不得出门,连上厕所也由看守跟着。原田则是被关在他们的家中。

办公室虽然和家近在咫尺,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但由于行动不自由,于克明便无法了解原田的情况。刚开始隔离时,他最担心的是怕原田承受不了压力,弄出什么事来,那样反倒会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从内心讲,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有背叛自己的行为,他对原田和他的感情是深信不疑的。他认为,深尾担任驻潞安日军特务机关长纯属巧合,深尾是在日本军队供职的,他随侵华日军来到中国,在他们侵占的土地上某一个地方任职都是可能的。如果仅凭此来判断原田和深尾有来往,便是日军打入兵工厂的特务,是很不科学,很不实事求是的。但是,他却又无法解释原田在狗舌崖与杨得海接头的行动。出于党性,那天支委会上的情况,他并未向原田透露,当然也不能询问她和杨得海会面的事。直到他俩被隔离开了,他倒真想当面向原田问个究竟。然而,却又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和条件。他希望原田能够尽早向组织上讲明事实的真相,也好早一点解开这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

刚开始两天,于克明的思想负担很重。他本不愿因为自己的被审查而影响五0炮的试制,但在身处困境的情况下,研制工作又如何钻得进去?

教导员张选生曾来看过他几次,每次张选生来,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话:“克明,真金不怕烈火炼,要相信组织,问题总会搞清楚的!”于克明相信张选生的话是出自一番真情。每次于克明望着教导员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总要涌起感激的浪花。是的,要相信组织,经得起考验,问题总会搞清楚的。他更相信自己的清白和忠诚,不时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于克明出身在上海的一个工业资本家的家庭里。父亲在上海开有两家工厂,家庭生活很富足。于克明在优裕的生活条件下,读完了小学、中学,后来考入上海震旦大学机械系。在大学里,他接触到了一些进步同学,产生了“工业救国”的思想。父亲对他的这种思想很支持,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一名拥有现代化技术的实业家。于是,大学毕业后又送他到日本深造。

在日本的四年读书,他才真正接触到了马克思、列宁的学说,认识到中国的落后并不仅仅在于工业的落后,更出于社会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朽。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留学届满,虽然他有在日本就业的机会和条件,但为了自己祖国,为了解救祖国的灾难和忧患,他毅然携妻回国。

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大,从日本回到上海后,父亲便准备把工厂交给他管理,而这时于克明,已不再是一个希图“工业救国”的热血青年,他更是一个共产党员。此时,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国家和民族的神圣事业在召唤着他,于是他便和原田悄然离家出走。临行前,他仅在客厅的茶几上给父母留下了两句诗:“欲知你儿去何方,翻开《水浒》第一章”。他们舍弃了优裕的生活环境,离开了年老的双亲,从上海奔赴西安,经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帮助,辗转到达延安。而后又来到太行山抗日前线。

几年来,他把他的全部智慧和热情,都投入了这神圣而崇高的事业中。有时候,他也会想起他的父母,大上海现在已成为沦陷区,父母那边的情况如何,因离家后音讯断绝,他自然不得而知。他只能以一个儿子的心愿默默地祝福他们平安。诚然,这里的条件是十分艰苦的,但这里的生活却是充实的。他还有妻子原田秀子在他的身旁,原田以她标准的日本女人的温柔的爱心,给了他极大的关心和支持。她是他的知音,是他工作劳累后休憩的宁静的港湾。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妻子,怎么会背叛她丈夫的事业,是一个日本特务呢?……

这两天,特派员任一哲还没有到这里来过,于克明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又投入到五0炮的设计中。上次,他听取唐思远的建议,将五0炮的拉火式装置改为按压式发火装置后,五0炮发射时角度位移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现在他着重考虑的,是如何解决控制发射距离的难点。日制五0炮,原来就只有四十五度一个角度,若要改变射程,所需时间较长。于克明设想,能不能将五0炮的升降结构改为一个瞄准刻度盘,盘上有十度到九十度的角度数标,那样的话,不但可以将射程改变的时间缩短,准确率也会大大提高。

他工作得很认真,一遍一遍的计算,一次一次的修改。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要保证再一次试炮的万无一失,他要以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诚。

于克明一夜通宵未眠,第二天早晨,图纸出来了。图纸很快被送到车间,在周林森的组织下,又很快生产出来。就要进行试炮了!

这是一个天气和暖的下午。初冬的太阳虽然已不像秋天那样火热,那样辉煌,却也是暖融融的。试验场上,应该来的人都来了。今天看守于克明的人没有到场,只有任一哲跟在于克明的后面。于克明今天的兴致很好,但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向到场的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张选生鉴于上次试炮的教训,心情不免有些紧张,他问于克明:“我看这一次没问题了吧!”于克明又点了点头,表示了他的信心。张选生又转问唐思远,唐思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说:“我想这一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任一哲听了唐思远的话,就又犯了嘀咕:“你想这一次没问题,那么上次呢?你事先就知道有问题?”这话当然不便说出来。任一哲要再次亲眼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张选生仍有些不放心,他要亲自上场试炮,被老火工魏师傅给拦住了。魏师傅说:“教导员呀,你怎么能上?上次因为不小心,我的徒弟才被炸死的,于厂长也负了伤。试炮嘛,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危险,还是让我来上吧,我即使死了也不要紧,你要是出个差错,这么大个厂子也咋办呀!”

张选生握着魏师傅的手说:“你去也必须保证安全,决不能出事。”

魏师傅说:“你就放心吧!我们都准备好了!”

这一次生产的五0炮虽然在性能上已比较可靠,但为了防止试炮时发生意外,魏师傅在试验场安放五0炮四、五米远的地方,挖好了一个掩体。他先将炮筒固定好,又填进**,然后跳进掩体里,手持一根长棍子准备按按钮,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那只仰脖子朝天的炮筒。

“注意了!”魏师傅高喊一声,随即按下按钮,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嗵”地一声爆响,五0炮弹出膛了!炮弹带着一阵尖利的呼啸,在空中急速地划过一道孤烟,远远地落在了靶场的那一头,随着是一声震得地皮发抖的巨响,一团浓烟腾空而起。

靶场那头立起标杆,报告:射程七百一十米。

好家伙,七百一,而日制五0炮的最大射程也不过五百米!

接着又进行准确性试验――发发均命中目标;发射速度试验――每分钟发射四枚,若再提高熟练程度,每分钟可达到五枚。

“成功了!”张选生狂喜地喊了一声。

“成功了!”于克明也在心里默默地喊着,嘴唇激动得有些发颤。

唐思远摘下眼镜,两手抖动,擦着镜片。

周林森跑上前去,寻找着弹体碎片。

任一哲也在庆幸没有发生意外,放下心来。

当“嗵嗵嗵”的试炮声从远处靶场传过来的时候,站在厂区高坡上观望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原田在家里听到了炮声和欢呼声。此时,她正坐在家里的惟一的一张桌子前,写她的交待材料。

就在昨天,任一哲又来了,要她写清楚几个关键性的问题:一、她的个人简历;二、她与深尾的关系,特别是到兵工厂后,与深尾有没有来往;三、在狗舌崖上与杨得海会见及谈话内容。对这三个问题,原田认为,她的个人简历很简单,也无须隐瞒;她以及她们家庭与深尾淑人的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问题是来兵工厂后她与舅舅深尾有没有来往这一条很难下笔。

本来,在狗舌崖上她与杨得海的交谈,也只是几句见面时的客套话,但这中间却牵涉到了深尾,因为她也确实是接到纸条后才去狗舌崖的,可巧在那里碰到了杨得海。如今杨得海已被当作日本特务打死了,而她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送信人。原田根据当时在狗舌崖的情况和自己的感觉判断,那送信的人不可能是杨得海。但谁是送信人呢?她又写不出。何况,那信……

原田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她不能不顾虑重重。她担心她一旦说出真情,一旦说出她的舅舅深尾淑人真的派人给她送过信,她无疑会被真的当作特务的。本来是一般的家信,可她已经烧毁了,更叫她有口难辩。如果是那样,还必然要牵涉到于克明――她心爱的丈夫。她宁愿自己去承担这一切,甚至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让她的丈夫无辜受到牵连。何况直到现在那个真正的送信人还没有找到。这个躲在暗处的特务一定仍在严密地注视着她的行动,谁知道他还会干些什么呢?他要是……原田双手抱着脑袋,不敢再往下想了。

隐隐传来的炮响,原田听门口的看守说是靶场在试炮。她当然不知道于克明也在那里,但试炮是她所关心的,为了五0炮的试制,丈夫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她站起来,走到门口,门口站岗的是女工唐淑珍,另有一个男自卫队员。唐淑珍说:“原医生,特派员有命令,不让你出去!”

原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着门外,说:“你知道克明在哪里吗?”

唐淑珍说:“你就放心吧,于厂长不会受亏待,他挺好的!”

“他的伤不知好了没有?”

“你赶紧写你的检讨吧!”唐淑珍并不知道原田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只知道是让她检讨,说:“你写好了检讨,过了特派员这关,不就可以放你出去照顾于厂长了?”

原田只好重新回到桌子边来。她又重新拿起了笔,却仍不知该如何写。她打定主意,决不能连累自己的丈夫。她不能承认深尾给她来过信,也不能承认她曾经收到纸条,更不能承认她上狗舌崖的真正动机。当然,她也考虑到这种不承认的办法是过不了特派员这一关的,甚至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压力,因此她又更犹豫,更感到无法下笔。

她索性不写了,扔下笔,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书翻看起来。

桌子堆着一摞子于克明常用的技术书籍,还有一些兵工厂日常往来的文字材料。平时她只是整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从不看那些书和材料的。她也看不懂。今天无所事事,随便翻翻,她又抽出了一本书,却从书下带出一份材料来。这是一份写给厂部的上半年工作总结,上面有张选生的签字:“请克明同志阅”。原田看了一段总结上的文字,这一看不要紧,她突然觉得这份总结上的字体十分熟悉。她想起来了,那字体和两次塞进她衣袋里的纸条上的字体极其相似!她急忙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第二次收到的那张纸条。她当时没有毁掉这张纸条,就是为着日后能留个证据。她拿出纸条与工作总结上的字迹对照着,又仔细作了一番辨认,她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田的心跳加速了,她紧张而又兴奋,激动而又惶惑。她翻到工作总结的最后一页,想看看这份总结的撰写人是谁,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她的眼帘:器材科科长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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