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鬼叫门

第三章

半夜鬼叫门

在黄崖山东北的大山凹里,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子,名叫槐树洼。

槐树洼村依山而建,村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这槐树洼树中央,有一棵几人合包不住的大槐树,树身挺拔高大,树冠象撑开一柄巨伞,据说这树已有了数百年的历史。大槐树长在一方三、四亩地大的台地的前沿。站在树下,村子里的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子、窑洞一目了然。大树后面,是一座一进三院的青砖瓦房,与村子里的那些灰塌塌的土屠土窑相比,可谓气势不凡,鹤立鸡群。这座大院的主人叫崔华魁,是方园一带赫赫有名的的人物。

崔华魁的出名,一是财大气粗,他家三代在外经商,到他父亲崔宝善手里达到了鼎盛,在太原、西安、天津都开有“大绸布庄。”现在的崔家大院就是崔宝善在世时盖下的。崔华魁的出名还因为他从小随父在外读书,识文断字,在槐树洼也算是数得着的。崔华魁也常以“书香门第”自称,还向人吹嘘说:“你听过我家那条大花狗的叫声吗?汪汪汪,人之初,汪汪汪,性本善,也咬得是三字经哩!”崔华魁的出名,还有一条,也是最主要的一条――他是天卦道北坛的主师。

天卦道,又名“南海老母救劫道”,是方圆百里之中最大的一个道团。天卦道最高的组织机构名“老坛”,下设东、西、南、北四个地坛,崔华魁为北坛之首,手下道徒最多,名声也最大。

今天,特务团尖刀排排长黄兴汉就是奔着他来的。

黄兴汉是受团长欧阳裕和兵工厂教导员张选生的指派前来向崔华魁借粮的。那天,彭清理想了半天想起的那个人就是崔华魁。彭清理说:“要说这一带谁家有囤粮的话,恐怕就数崔华魁了。崔华魁是这一带山里的首富,虽说他家的地并不算多,可凭着他当着天卦道的头头,按日收的‘圣粮’,怕是十年八年也吃不完。”彭清理还说,崔华魁家里有个专门用来存粮的地窑。清理爹年轻时,在崔家打过“忙工”,彭清理听他爹说过,那个地窑还套着暗窑,暗窑更大,但很隐蔽,不易被人发现。

对崔华魁,黄兴汉也早有耳闻。黄兴汉是本地人,家在上坪村。从黄崖山到槐树洼,就在经过上坪。上坪村离槐树洼仅五里地,又居高处,站在上坪村外,就可以望见崔家大院门口的那两只大青石狮子。黄兴汉小时候曾和他的小伙伴跑到槐树洼村,去数那狮子的牙齿,被崔家的大花狗赶着紧跑。那时候,崔华魁还在天津做买卖。所以,黄兴汉从未见过崔华魁的面。今天,黄兴汉接到去崔家借粮的命令,童年时的那点好奇心便又浮上心头。他要去看看崔家大院的气派,见识见识这位名震八方的天卦道道首是个啥样人物。

为了那个暗窑,黄兴汉还特意叫上了彭清理。他们共赶来了八辆大车,每辆车各由两名战士押解,来到槐树洼村外,黄兴汉命令押解大车的十六战士就地休息,一小时后到崔家大院集齐。他和彭清理只带着战士小王向村中的崔家大院走去。

崔家大院到了,黄兴汉又看见了那两只石头狮子,它们似乎还和多少年前一样,十分尽职地蹲在大门两侧。只是风雨剥蚀,似乎比以前变得苍老了些,不像小时候看到的那么威武。那只大花狗却不见了,代之是两个身穿黑衣腰扎黑带的天卦道徒。这两个黑衣道徒见两个军人和一个老百姓模样的人向他们走来,一时不知所措,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稍一打顿,随即走上一步,双手抱拳,说:“诸位是......”

黄兴汉站住,说:“请你去通报崔先生一声,就说八路军排长黄兴汉前来拜访。”

那道徒一听面前这位身材魁梧的军人是八路军的排长,忙哈了哈腰,笑道:“黄排长请稍候,我这就去。”

不一会,进去通报的那个道徒小跑着出来,说:“东家在客厅恭候,黄排长,请,请!”

听这位道徒称崔家魁为“东家”,黄兴汉就明白了,他们原来是吃崔家饭的家丁。

黄兴汉登上崔家大院的台阶,进入这座威严的宅地。前院很大,东西两排厢房,每排七间,正中的一排有十多间,一律是廊下出檐,雕花门吊扇。正中的一间房门口,站着几名和门丁一律打扮的人,门楣上吊着一块红布,似见里面香烟燎出,想必这便是崔华魁设坛布道的场所。高个子道徒领着黄兴汉他们穿过前院东边的一个小门,进入中院,正房略西一点的廊下站着一个人,笑着向黄兴汉一拱手道:“不知黄排长驾到,崔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黄兴汉看看眼前的这个人,见此人约有五十开外,五短身材,身架瘦小,却透出一身精悍。国字脸,高颧骨,粗而短的眉毛,一双发黄的但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子下还蓄着两撇焦黄的八字胡。他虽然在笑,但笑得却很生硬,眼神中藏着一股杀气。黄兴汉心想:“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今天是要有点戏唱了。”

黄兴汉说:“想必你就是崔先生了,我们团长早闻你的大名,今天特派我前来打搅!”

“欢迎,欢迎!”崔华魁现在还弄不清黄兴汉的来意,敷衍着说:“象黄排长这样的贵客,我们真是请都请不来呢!”

黄兴汉,彭清理、小王被让进客厅,随即有人送上茶来。崔华魁还拿出一盒带锡纸的“哈德门”香烟,一边请黄兴汉抽烟,一边说:“听口音黄排长是本地人吧,府上是.....”

黄兴汉挡住了那只递烟的手,笑笑说:“崔先生说对了,我是上坪村的。”黄兴汉知道崔华魁是在摸底,便索性将底亮出来,又指着彭清理说:“这位是黄崖洞兵工厂的管理员。我排现在兵工厂驻防。眼下我们兵工厂粮食不多了,听说贵府有些存粮,今天团长派我来,就是想和崔先生借点粮食。”

崔华魁闻听借粮,脸皮跳了两下,组合成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叹道:“是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家的粮食也不宽裕。要说抗日嘛,我崔某人决不含糊。再说,你黄排长今天亲自登门借粮,孬好咱们也算乡亲么,我要是有粮食,不用说借,奉献出来也是应该的,可是.....”崔华魁摇了摇头,嘿嘿笑了两声:“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呢!”

黄兴汉听崔华魁说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崔先生,正如你说,咱们是乡亲。我可是听人说,你家的存粮就是五年颗粒不收也可以养活几百口人的。何况,我们借的数量不多,还是要付你的钱嘛,你要是不愿意收钱,将来还粮食也可以。”

“哎呀呀,黄排长见外了。”崔华魁一副十分谦恭的样子,“我刚才说了,只要有粮,甘愿奉献。至于谣传,不足为信,再说,我崔某家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黄排长说的那种情况,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崔家不过只剩一个空架子而已。”

黄兴汉心想,这么磨下去,崔华魁是不会松口的,便一语点破要处:“听说崔先生有一个地下粮仓,存粮百石。要是没粮,要这粮仓干啥呀?”

崔华魁的脸皮又是一阵猛跳,忙说:“粮仓确实有一个,那还是家父在世时修的,已是多年闲置未用,仓廪空虚了。”

“是吗?”黄兴汉盯着崔华魁。

“实情如此。”崔华魁迎着黄兴汉的目光,毫不怯懦,眼睛内闪着阵阵黄光,又加了一句:“黄排长如若不信,可随我亲自下粮仓察看。”

这正是黄兴汉需要的,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在铺着大青方砖的地上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装作一副不情愿下地窑的样子,说:“我看不必如此吧,还是请崔先生慷慨大度些,自动为抗日出点力吧!”

崔华魁象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说:“我崔某人纵然说破嘴皮,你黄排长也是不行,还是请黄排长亲自看看的好!”说着,手往外一伸,“请!”

黄兴汉站立不动,呵呵笑着:“要是地仓里有粮呢!”

崔华魁唇边的八字胡一耸一耸的,他咬着牙说:“若有粮食,全归贵军。”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兴汉不禁也有些心虚,来槐树洼之前,欧阳团长和张教导员根据彭清理提供的情况,是认定崔华魁家里藏有粮食的。现在,黄兴汉看到崔华魁那副斩钉截铁的样子,心里反倒没了把握。万一查不出来怎么办?将作何退步?黄兴汉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他和崔华魁都将对方逼在了不容退却的地步。黄兴汉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逼他一逼,就接住崔华魁的话茬说:“口说无凭,请崔先生立个字据吧!”

崔华魁一征。他没有料到黄兴汉会来这一手。他原以为眼前这个大兵只不过是一介武夫,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黄兴汉远非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他开始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过头了。现在,这个穷当兵的居然穷追不舍,又要让他立什么字据,莫非,他们....崔华魁溜一眼旁边的小王和彭清理――小王笔挺地站着,一只手按着驳壳枪的枪套,眼睛瞅着墙上那幅猛虎下山的中堂;而彭清理双手按膝,坐在太师椅上分明有些不习惯。崔华魁定了定心,睹气似地说:“既然黄排长如此信不过我崔某人,写就写吧!不过,黄排长,咱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地仓里没有粮食,今后决不能节外生枝,再找我崔某人的麻烦!”

黄兴汉哈哈大笑:“这个自然。地仓里要是真的没有粮食,我也好拿着这张字据回去交差!”

崔华魁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打开墨砚,边磨墨边斟酌。片刻,提笔写道:“国难当头,又遇荒年,吾本应开仓济贫,”“等等,崔先生,”黄兴汉阻止住他,正色道:“我们可不是要饭的!”

崔华魁心想:不是要饭的,可比要饭的还难打发。手里的笔却不得不将“开仓济贫”一句划掉,改作“献粮抗日。”接着写道:

“.....怎奈家产微薄,已无积粮,难夙此愿,实为憾事。若非如此,查出粮食,愿全部献纳。

立据人 崔华魁

民国三十年仲秋”

写完,递给黄兴汉,“请黄排长过目。”

黄兴汉接过字据,折叠起来,装进上衣口袋,伸手说:“崔先生,请!”

崔华魁到此时,也豁出去了。他喊来一个道徒,吩咐点起一个灯笼,领着黄兴汉等三人去下地仓。

崔华魁的地仓在前院西厢房靠南头的一间小房间。崔华魁叫人挪开石板,一个黑糊糊的洞口露出来。崔华魁扭身对一个道徒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让那个打灯笼的领头,下了地仓。

这个地仓,往下有四十多级台阶,里边通道宽敞,西厢有几个储存东西的地下室。凉风阵阵,送来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黄兴汉跟着那个道徒,在各个地下室转了一遍,除了几只箩筐和几卷破席外,其他果然一无所有。崔华魁得意地笑笑说:“怎么样?黄排长,这下该相信了吧,别听信那些人的信口雌黄,我崔某人若是有粮,能不支持抗日吗?”

黄兴汉没有作声,只默默地看了彭清理一眼。彭清理会意,上前接过道徒手中的灯笼,摘去灯罩,沿着地仓的砖墙寻觅起来。崔华魁显得有些紧张。他盯着彭清理手中的灯笼,喊道:“快按上灯罩吧!地仓里有风,别把灯吹灭了。”

彭清理说声“不碍事!”只管举着灯笼边照边走。他走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细。突然,他发现灯头的火焰向墙壁方向倒去,他站住了,朝跟在身后的小王伸出一只手来。

崔华魁见势,大吃一惊,抢上前去,说:“还是让我来给你拿灯,慢慢察看吧!”

彭清理这时已经把灯递给了小王,同时接过小王拿下来的三八刺刀,对着砖缝插了进去。

崔华魁一把揪住彭清理的肩头,大叫道:“你想毁我的粮仓吗?这堵墙外,原是一片流沙,筑这墙就是为防这片流沙的。你把它打开,流沙涌进来,毁了地仓事小,我上边还有七间瓦房呢!”

黄兴汉轻轻地拍了拍崔华魁的肩膀,笑笑说:“崔先生,这地仓早到了你的院墙以外了,再说,你也不可能在流沙上面修房盖屋吧?”

“那,那也不能...”崔华魁一时语塞。猛一甩肩膀,气急败坏地说:“姓黄的,你也真行呀,我算今天认得你了!”

这时,彭清理已用刺刀从墙壁上撬下了几块砖来,里面还有一层墙,墙上却留有一个洞眼。小王举着灯笼往里一照,见里面戳着一幢幢的席筒子粮囤。

黄兴汉看一眼崔华魁。“崔先生,这里面不是粮食吗?”

崔华魁说:“粮食倒是,可这粮食不是我的!”

黄兴汉说:“这就怪了,在你的粮仓里,会存着别人的粮食?”

崔华魁说:“这是‘圣粮’,是天卦道道徒交纳的圣粮。贵军若要拿了粮食,只怕日后要遭南海老母报应。再说,恐怕道徒们也不答应!”

黄兴汉见崔华魁事已至此还不服软,不禁升起一股怒气,他的语气也变硬了,说:“要是真有南海老母的话,她也会为抗日出力的。这粮食,我们要定了!”

崔华魁微微一阵冷笑,“那就请吧!”

黄兴汉刚从地仓口露出头来,就听得院子里一阵嘈杂声。此时小屋门口已站下了十几个手持刀剑的道徒。

黄兴汉手按抢把,跨出门口,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那个道徒手持一柄宝剑,恶狠狠地说:“干什么?听说你想夺去我们的圣粮,你问问我一条龙手中的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黄兴汉说:“我们是来借粮的,又不是来抢粮的,你们有粮不支持抗日,还要聚众闹事,可知这是破坏抗日的罪名?”

一条龙用剑指着黄兴汉说:“我不管什么抗日不抗日,我只知道我这把剑是专为南海老母效劳的,你识相的话,乖乖地给我爬出去,不然,可就对不住了!”

说话间,院子里又聚集了十几个人,个个凶神恶煞,手持棍棒。

黄兴汉一看这个阵势,知道单靠讲道理是行不通了。他估摸着这个持剑的“一条龙”,是崔华魁死心塌地的心腹干将,若不把他制服,其他道徒可能会一哄而上。于是,他冲着一条龙点点头,说:“看来这位老弟是不顾抗日大局,想要在这里露两手了。好吧,那我就陪你转上两圈。”

这时,小王和彭清理也出了地窑,小王一见阵势,“嗖”地掏出枪来,对准了一条龙,彭清理也摆了个方步,紧紧地端着手中的刺刀。

黄兴汉拦住他俩,说:“这位兄弟只是想和我比武,你们不要动手。”

一条龙见状,也向身后的几个道徒一摆手,说:“你们也溜边站着,别说咱们以多欺少。”

身后有人喊:“大哥,当心,八路手里有枪!”

黄兴汉微微一笑,拔出枪来,递给一旁的小王,挽了挽袖口,对一条龙说:“请吧!”

一条龙见黄兴汉摘去手枪,胆放大了。他跨步上前,大吼一声,手中的剑一个“蟒蛇出洞,”照着黄兴汉的前胸刺来。

大凡特务团的人,都学过几手擒拿格斗,更何况黄兴汉是从枪林弹雨中杀了来的人,面对又蛮又凶的日本天皇武士都没有怯过,何惧一个小小的天卦道徒。眼看着一条龙的剑锋已到,他向旁边一闪身,同时抬起一脚,照着一条龙的裆下踢去。

一条龙还真不含糊,见黄兴汉的脚踢来,急忙收回宝剑,对准黄兴汉的脚往下一剁,黄兴汉右腿往回一缩,脚尖点地,腾空而起,就势飞起左脚,朝一条龙的右肋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踢在一条龙的疼处,只听得他“啊呀”一声,扔了宝剑,身子一偏,跄踉几步,扑倒在地。

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中完成的,连围在院子里的道徒们也看花了眼,忘记了他们的使命,竟有人叫起“好”来。

而紧跟在一条龙身后的那几个道徒,见一条龙失手,便迅速集合在一起,仗着人多,朝着黄兴汉围拢过来。

小王跨起一步,平端着两支驳壳枪。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突然,门外一阵人喊马嘶,紧接着,十几个端着大枪的八路军战士冲进院来,将这些手持棍棒的道徒们围在中间。

道徒们傻了,面对着这些虎视眈眈的战士和他们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把手中的棍棒扔在地上,几个气势汹汹的道徒也都赶紧往后退缩。

这时,崔华魁仿佛刚从地窑里钻出来似的,挤到小屋门口,对着一条龙和那几个道徒呵斥道:“你们这是干啥?我已经答应黄排长了,你们还这样闹,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还不快都退下!”

说着,又转向黄兴汉,瘦脸上挂着歉意的笑:“误会,误会,黄排长,都怪崔某管教不严。不过,道徒们也是出于对南海老母的崇拜,诚心可嘉呀!既然贵军需要,我也就只好轻慢圣母了。为了抗日,这些粮食,崔某人乐意奉献!”

黄兴汉说:“我们也不会白要你们的粮食,我们按市价付款。”又对院子里的八路军战士喊道:“现在,大家都下地仓运粮!”

黄兴汉带着他的车队离开槐树洼村时,已是傍黑时分了。太阳已坠落到黄崖山脊的背后,金黄的余辉给黄崖山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金边。在山地里劳作的人们,开始收工了。他们陆陆续续地往回走着,羊咩牛叫,响成一片。车队过了小河,碰上几个肩扛农具回村的农民,黄兴汉竭力想从中找出几个熟识的面孔,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副冷漠而木然的表情。黄兴汉心想,许是自己参军走得早,再说又不是一个村子的,彼此都比较陌生的缘故吧!但赶车运粮的人都是八路军战士,难道人们对战士们身上穿的军装也视而不见吗?黄兴汉觉得有点蹊跷,怎么才相隔十里,这里的老百姓和黄崖山的老百姓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呢?

黄兴汉想不通,便问彭清理。彭清理对他说:“这些都是在道的。槐树洼村大多数人都在道。唉,咱这山里人没啥见识,听说入道后,老爷能保佑全家老小平安,有病治病,无病防病。还说,瞎子入道目光明,夫妻入道生男丁,有仇的入道仇即报,要饭的入道不受穷,嘿嘿,说法可多啦!还有更神的,说入了道,日本人来了看不见,枪子打来不沾身,刀枪不入.....”

黄兴汉说:“这么神啊?有灵验的吗?”

彭清理摇摇头。“别的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个村有个七十岁的瞎老汉,无儿无女,听说入道重见光明,就捐了三斗圣粮的门丁礼,见天练功念经。前几天,我出山卖皮,碰见了这个老汉,拄着个拐棍,还是俩眼一对瞎。我问他:你入了道,不是能瞧见了吗?怎还各个拐棍?他举起拐棍就要打我,说:你说这话不怕烂了舌根?这会我还瞧不着是还没修炼够呢!心诚则灵,快啦,快啦!”彭清理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这种情况,难说,或许有一两个碰巧了的,他说是你心诚;好不了就是心不诚,那就得越发加紧修炼。究竟灵不灵,只有天知道?”

黄兴汉说:“哪里有啥真神真鬼的,我看还不是崔华魁利用群众的这种心理,借机发财!”

彭清理点头称是,说:“可不,这些粮食还不都是从道徒手中搜刮来的!”

说话间,车队已走上了艰难的山道,夜幕也渐渐地浓重起来。黑黝黝的夜色,给这山沟、山梁、山峰罩了一层若隐若现、虚幻飘渺的神秘色彩。

铁轱辘大车在山间的卵石路上吱扭着,间或发出一声声“哐噹”“圪嘣”的声响,好在车是兵工厂运送物资的车,驾车的牲口也是兵工厂训练有素的牲口,山路走惯了,爬坡过沟,无须赶车人多操心。爬上一道山梁,小王在前面车上回过头来,对黄兴汉喊道:“排长,就到上坪了,你不回家去看看?”

黄兴汉望着不远处那座黑黝黝的村庄,心底涌起一股温情。黑暗中他甚至能辨认出哪里是他家那三孔土窑。是啊,是该回去看看了,娘和秀莲不知该怎的念叨他呢!早几年,部队离家远,可现在部队驻在黄崖山,离家仅有五里,但两年中他却只回过家三次,离上一次回家该有半年了吧!平日里忙,他抽不出空来,今天是路过家门口,看看也好。

彭清理也在旁边说:“黄排长,你回去看看你娘吧,这里离兵工厂还有五里山路,车走得慢,你回去转一圈,还能赶上我们的!”

黄兴汉知道这里已经进入他们特务团的防区,沿途都有自己的部队,运粮车是不会出问题的,便安顿了他们几句,然后插下一条小路,急急地朝上坪村走去。

穿过小道,不一会便到了上坪村的村头。黄兴汉熟人熟路,走进村街,拐进一条小巷,摸着黑来到自家的柴门前。他伸手一推,门“吱”的一声开了。面前的窗户亮着灯,听到门响,屋里传出一个清脆柔甜的声音:“谁呀?”

黄兴汉止住脚步,不知怎地,他突然感到一阵心跳,血涌上了脸颊,很热也很躁。

屋门开了,一个轻盈苗条的身影闪出来。“谁呀,怎不进来?”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猛一抬头,她站住了,黑暗中听得她的呼吸由细变粗,突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娘,俺哥回来啦!”

随着屋里“呀”了一声,娘从屋里扑了出来。黄兴汉急忙上前,扶住了娘。“娘,我回来了!”

娘抖着手把他拉进屋,端起炕边的皮油灯,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一遍,不由得老泪纵横。“兴汉呀,你可回来啦!你怎老不回来呀,你真把娘给想死啦!”

黄兴汉扶着娘坐在炕沿。“娘,我这不回来看你来啦,娘,你的身体还好吧!”

娘抹着泪,说:“好,好,兴汉呀,你还没吃饭吧!秀莲,快给你哥做饭,瓮里还有点白面,快给你哥赶面条去!”

秀莲这时已端过一箅箩的核桃红枣来,瞅了黄兴汉一眼,说:“娘,不给他吃,这长时间都不知道回来看你,还有脸吃面条!”

娘瞪了秀莲一眼。“死闺女,八月十五我说蒸点馍望月吧,你说白面要给你哥留着,这会是怎了?”

秀莲红了脸,忙转身去拿面盒。黄兴汉拦住她说:“秀莲,别做了,我还要紧着走呢!”

“怎,你还要走?”秀莲扭脸惊问道。

娘也说:“兴汉,好几个月你都不回来,这刚进门就要走?就这么紧?”

黄兴汉说:“娘,我们是执行任务去的,回来路过家门口,顺便看看你,同志们还在路上等着我呢!”

娘叹了一口气:“唉,我就知道你不会专门回来看我,要不是路过,兴许你还不回来哩。你当有多远,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五六里!”

黄兴汉感到有点歉疚。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娘的不一样呢?他望着娘那满是皱纹的枯瘦的脸,一时不好解释,便没有做声。

这时,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隔壁的喜梅端着一只大碗走进门来。大碗上面还倒扣着一只小碗。喜梅一进门便笑:“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兄弟回来了,甚时回来的?”

黄兴汉忙站起来说:“刚到!”

娘又数落开了:“这不,才进门就要走。喜梅,你说说,这吃了公家饭,就真个不由自个了?”

喜梅“咯咯”地笑着。“婶子,俗话说,端了人家碗,吃喝有人管。兴汉大兄弟现在是排长哩,你看看,这腰里挂着二把盒子,真正的威风哩,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娘也笑了,说:“啥威风,还不和以前一样?”

喜梅咂咂嘴,说:“那可不一样,兴汉有出息,如今当了官,算是你老人家的福气哩!秀莲也是个有福人。”说着,又转向秀莲笑道:“秀莲,给你哥做啥好吃的?”

秀莲一边往盒里挖面,一边半笑着说:“做啥?啥也不给他吃!”

喜梅“嘻嘻”地笑着。“那正好,我这里刚炖好一只野兔。大兄弟,秀莲不给你做吃,嫂子给你吃兔肉,刚出锅,还是热腾腾的哩!”说着,把扣在大碗上面的小碗翻开。

碗里果真卧着一大块兔肉,阵阵热气冒上来,满屋子弥漫着一股肉香。娘忙从炕沿上跳下,拉着喜梅的手说:“喜梅,你怎弄来的野兔肉?”

“兵工厂的同志们送的!”喜梅笑得利索,也说得利索。

“我说你一个女人家,上哪打兔去?敢情......”

“大婶,他可是个好人哩!”

“看得出,看得出!”娘附和着说。

“大兄弟,”喜梅挥手拍了黄兴汉一把。“你赶紧趁热吃吧!大婶,秀莲,你们也尝尝,东西不多,尝个味吧,我走了,家里......”

喜梅走后,娘对黄兴汉说:“喜梅最近和兵工厂的一个工人好上了。这个喜梅也是,七八年都熬过来了......”

娘从碗里撕下一大块肉,递给黄兴汉。又招呼秀莲来吃。秀莲正在和面,说:“你和哥吃吧,我不想吃,腥糊糊的!”

黄兴汉对秀莲说:“秀莲,你不要做饭,我真的一会要走......”

秀莲气呼呼地把面往盒里一摔,说:“怎?让你吃顿饭能把你噎着?”

黄兴汉笑了。“秀莲,看你......”

娘说:“兴汉,你就在家吃顿饭吧,一顿饭也误不了多大时辰,你别心疼那点白面,那是专给你留的!”

黄兴汉只好坐下来,拿起那块兔肉,咬了一口,一口香气顺着喉而下,引得肚肠“咕咕”两声,他才感到真正的有点饿了。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吃相,半天没有做声。突然又问了一句:“兴汉,你和秀莲的事也该办了吧!”

黄兴汉看看娘又看看秀莲,说:“等过了年吧!”

娘人些不高兴。“兴汉呀,娘都六十多的人啦,还能活几天?娘把你们俩养这么大,就等着给你们办了这件事,娘就放心了。唉,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还是赶紧点办了好!”

秀莲正在“咚咚”地幹着面,听娘这么一说,手下的动作慢下来,低下头,却支楞起了耳朵。

黄兴汉不知作何回答。娘又说:“你回去,给你们领导说说,要是有啥不合适的,我就让秀莲亲自到你们部队去!”

黄兴汉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秀莲那边的案板又“咚咚”地响了起来。

很快,面条做好了,山药蛋丝也炒出来了。黄兴汉在秀莲和娘的监督下,吃了满满的两大碗。放下碗,黄兴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和享受。

他要走了。

娘把红枣和核桃给他满满装了两衣袋,干枯的脸上又淌下两行泪来。娘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娘懂,娘只是想你啊!唉,想归想,你该走还是走吧!”

秀莲那俊秀的眸子里也闪着依依惜别的温情。

“政林那孩子还和你在一块?”临出门,娘又问。

“在,他是我们排的指导员!”

娘说:“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当兵又当在一处,也真不容易。”

黄兴汉说:“娘,你放心吧,我俩相处得很好!”

娘忽又拉住他,象是想起了什么:“兴汉,你们在那黄崖山,没招惹黄龙真人吧!”

黄兴汉笑了,“没事我们去招惹他干啥?”

“那黄龙真人的洞府呢?”

“黄烟洞哇?现在是兵工厂的弹药库。”

“唉,造孽呀,这让真人到哪里住?”

“娘,有啥真人假人?我在黄崖山住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真人是个啥模样?”

“哟,兴汉,可不敢瞎说,真人是神仙,来去无影去无踪的,一般人哪看得见?不管怎说,也不敢占了真人的洞府......”

黄兴汉感到一阵好笑,说:“娘,你说这黄龙真人是哪国人?”

娘眨巴着昏花的老眼,说:“哪国人?住在咱黄崖山,还能是哪国人,中国人呗!”

黄兴汉说:“对呀,中国人就该为中国出力,现在,小日本侵略咱们中国,他黄龙真人就不该为抗日出点力?”

夜,完全黑下来了。黄兴汉告别了娘和秀莲,大步出门。快出村了,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

黄兴汉站住了。秀莲赶上来,把一包东西塞进黄兴汉的手里。“哥,这是俺给你做的一双鞋,你带着,到部队上穿吧!”

“秀莲!”

“哥!”

“秀莲!”

“哥......”秀莲靠上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衣领。“哥,娘说的那件事,你记住了吗?”

“哪件事?”

“你......坏!”就是......俺不说了!”

“我知道,你是急着想结婚是不是?”

“你......”秀莲又羞又气,别过身去。

“秀莲!”黄兴汉扳住她的膀子,把她扳转过来。黑暗中,星光下,他隐隐瞅见秀莲的眼中有两颗晶亮的泪花。

“哥!”秀莲猛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脯上......

崔华魁晚上睡不着觉,已经有好几天了。

崔华魁之所以失眠,主要还是因为粮食。上百石粮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黄崖洞的八路拿去,这使他既痛心又气恼。有生以来,他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他的戏弄,对他的嘲笑和羞辱。他曾跪在崔家祖宗的牌位前,痛哭流涕地自责,骂自己是崔家的不肖子孙,是败家子,是窝囊废......。骂到痛处,他还狠狠地在自己腮帮子上掴了两巴掌。他的那些列祖列宗们一个个歛口不语,似乎被他这一番至诚至孝的表达感动了,崔华魁的心里也觉得轻松了些,便擦擦鼻涕,回到他那张雕花的檀木床上。

然而,他还是睡不着。

他想:那个姓黄的八路以及同那个姓黄的一块来的和没有来的八路们,真正的可恶之极。什么抗日,什么救国,统统是放他妈的屁,分明是打家劫舍,是土匪,是强盗,是他妈的......

他想:这一次的失败,主要是因为他的势力不大,没有与这些八路抗衡的力量,虽然有一条龙和一条龙带领的几个道徒愿意为他卖命,还不是被人家干净利落地打趴在地上?!凭什么?凭他们手中有枪!

于是,他想到了枪。一想到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躺在那里的那支手枪,这是一支英国“大镜面”,是他用一百块大洋托老坛的一位师爷替他买的。摸着那沉重而光滑的枪身。他想:枪是好枪,只是太少了,要是他有一百支这样的枪,他就可以拉起一支队伍,他就可以当司令。这年月,有枪就是草头王。到那个时候,谁还敢来抢他的粮食?谁还敢动他崔某人一根毫毛?他崔某人自然也不会低三下四向人家赔笑脸,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了。可是,他仅仅只有一支枪,还不敢拿出来。所以,你就必须得听人家的指挥,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用几大车把上百石的粮食拉走,他也就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了。

怎样才能搞到枪呢?他翻了一个身,古老的雕花木床在他的压迫下发出一阵痛苦的**。他继续想:枪是很难搞到手的,听给他**的那位师爷说。老坛的主师李水相也想搞枪。李水相是天卦道的发起人,自然也是天卦道的最高头目。他想搞枪,他搞枪干什么呢?崔华魁想起天卦道道经中的那着诗来:

十八玩童立坛前,

提笔分中泪流天,

木目成功英雄动,

神仙炼成等几年。

那些大字不识的道徒们不懂这诗的含意,我崔华魁早看出来了。什么狗屁诗!你李水相的面南背北之心瞒得过明眼人?崔华魁从心底就看不起李水相。他想想就凭你李水相那点肚才,要不是我崔某在北坛给你撑着,你能扑闹出今天这个局面?我要是能弄到枪,哼......到那个时候......

崔华魁紧紧地攥住枪把子,好像他已经成了一呼百应的司令什么的,不由的心里笑起来,一滴涎水顺着八字胡下面的嘴边流出,滴在了他握枪的手背上。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他现在还是一个躺在被窝中的光杆司令,便又泛起一阵懊丧。他把枪塞进枕头,双手衬起自己那颗瘦小却很沉重的脑袋,脑子里仍然转动着枪的问题。黄崖山倒是个造枪的地方,可那是八路军的兵工厂,你能轻易搞到枪吗?要是有一天日本人打进来,把黄崖洞兵工厂给端了,那时要搞点枪......

一想到日本人,他又想起了他爹。他爹在天津做绸布生意时,曾和日本人合伙做过好几桩买卖。他爹把中国的绸缎倒腾给日本人,又从日本人那里进回东洋布,双方利益均沾。那个留仁丹胡子的东洋商人还曾邀请他爹到日本去。当时,他还年轻,也曾跃跃欲试东渡日本去开洋荤,要不是张作霖打进北京,和日本人结下矛盾,说他爹是汉奸,派兵抢了他家的铺子,说不定他现在已成了百万富商呢,也说不定他能在东洋岛国一展雄图。在他的记忆中,日本人是很和善,很讲礼貌的,见面时总要双手按膝说一声:“捆你起哇”(你好),送客时也还是弯腰鞠躬,道一句:“傻又那啦”(再见),现在日本人在中国又烧又杀,那是你要打人家,和和气气的,人家怎么会杀你打你呢?唉,中国人就是贱,爹常说......

想起爹,就自然地想起了日本人,想起日本人,就又想起了爹。崔华魁就这样一会爹一会日本人的想了半天,都快半夜了,他还是睡不着。脑仁里还有些发胀发疼。

崔华魁又翻了一个身,使自己躺得舒服些。崔华魁在家里习惯一个人睡觉。虽然他已五十多岁,可对女人的心思还常常泛在心头,但他对自己的老婆却早没有了那个心思,所以他宁愿一个人熬着,也不想去和那个失去魅力的女人而耗费自己的精力......

崔华魁感到困了,眼皮一沉,正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忽然,他听到一阵敲门声,“笃笃笃,”谁呀?他又清醒过来,披起衣服去开门。院子里黑洞洞的,“你们都睡死了吗?”他喊了一声,但仍没见回音。那些个睡在前院看家的好像真的一个个都睡死了。然而门还在敲,不紧不慢,锲而不舍。 他只好亲自去开门。门是很牢的,有两道插闩。还没等他下手,门却自动打开了,门外的夜影里,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因为天也是黑乎乎的,他没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便问了一句:“谁?”

那人却不答话,径直往进走。他急了,忙去拽,可那人走得很快,没拽着,像一阵风一样,转眼工夫已拐进角门,进了二院,走进了他的卧室。

他快步跟回。灯光下,他看清了那个六十多岁,也和他一样枯瘦的身材,也和他一样留着两撇焦黄的八字胡,通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连那羞处也**裸地露着。面皮木木的,两只眼睛瞪得鸡蛋似的圆,怒气冲天......

他大吃一惊,汗毛直竖。

却原来是他的爹!

恍惚中他想起,爹不是早就死了吗?爹的尸骨埋在村背后山上的老龙头,怎么今晚又回家了呢?他浑身筛糠般地乱颤,腿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他抖着说:“爹,你不是......”

他想说“你不是死了吗?”可是他没有说出来。爹明明白白地站在他的面前,怎能当着爹面说死了呢?所以,他没有说出来。

没想到爹却说:“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告诉你,你爹我没死!你爹我活得好好的......”

于是,他也觉得爹没死。爹本是好好的,可是,爹这是怎么了?他状起胆来问:“爹,你这是从哪来?”

“从哪来?”他爹又问了一句,突然仰面大笑,那大笑又像大哭,尖厉刺耳,震得房梁也晃动起来,窗外“啪、啪”地直往下掉瓦片。崔华魁惊恐万分,磕头如捣蒜:“爹,你这是怎啦?爹......”

他爹仍在大笑,笑着笑着,身上的肢体一根一根往下掉。每掉一根,崔华魁便捡一根,搂在怀里,冰凉冰晾的,却是根根白骨。“爹!”崔华魁大叫一声,又脚一蹬,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崔华魁醒了后,发现通体透汗,被子也洇湿了一大片,他的手还压在枕头底下,紧紧地攥着那支冰凉的枪。他抬眼看看屋里,屋里一切正常,只是烛台上的那支白蜡,即将燃尽,残光跳跃着,将屋里映照得昏暗幽惨。蓦地,他分明听见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确实有人在敲门。

谁呢?

崔华魁惊魂未定,不由得又想到刚刚做完的那个可怕的梦,头脑中仍在转悠着梦中的情节。“莫非真是我爹?”

听得门口有说话声,想必是前院看家的人起来了。果然,不一会儿,院子里有脚步声,随即窗户上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在喊:“东家,东家!”

“谁在外敲门?”崔华魁且答且问。

“他们说是八路!”

这么说敲门的不是他爹!崔华魁心头一松,但跟着又是一紧。“八路来干啥?”他完全清醒了。

“不知道,开不开?”

崔华魁没有马上回答,他调动起头脑中的全部细胞,急速地思考着是开还是不开的问题。开吧,这深更半夜的,他们究竟干什么?有多少人?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急忙去抓枕头下的枪,可他又停下来。他在想:倘若他们是来抓我,也不至于深更半夜的这么打门,我也没有啥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呀!他们前几天刚从我这里拉走那么多的粮食......再说,就是真来抓我,我这一支枪又顶个屁用?

他吩咐窗外的人说:“你告诉前院的那几个准备预防万一。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

然后,他把那支英国大镜面掖进腰带里,外面又罩了一件绸袍,拉开门,走了出去。

进来的只有七个人。一律穿着八路军军装,手提短枪。一进门,便都迅速地分散在几个隐蔽而又有利的位置上,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武,连鬓胡子,他拍拍崔华魁的肩膀,象拍一个顽童似地说:“我们是驻黄崖山的八路军,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晚了,想在你这里寻点吃的,顺便找个地方睡一觉。”

崔华魁翻了翻他那小而黄的眼珠子,心想:“又是黄崖山的八路,前几天刚刚拉走了粮食,现在又要来吃饭,把我当三岁小孩要是怎么的?”想到这里,他壮壮胆子,没好气地说:“八路,都说你们八路军爱护百姓,纪律严明,怎么夜闯民宅,骚扰乡民,还要吃饭,粮食都被你们拉走了,拿什么做饭吃?”

连鬓胡子却没有生气,只是吃惊地问:“粮食,什么粮食?没有的事!”

崔华魁的气不打一处来,嚷道:“怎?翻脸不认账啦?我这里还有你们的字据在!”

连鬓胡子伸出一只手:“拿来!”

崔华魁撩起绸袍,转身走向客厅,命人点起灯。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黄兴汉亲笔写下的那张字据。

那张字据上写着:

今借到

槐树洼乡绅崔华魁先生玉米八十石,谷子五十石。崔先生可凭此据到黄崖山我部,按市价领取现款。

此据

立据人 八路军总部特务团

一营一排排长黄兴汉

民国三十年十月三日

连鬓胡子借着灯光将字据看完,轻蔑地将嘴一撇,说:“这是假的!”抬手便将那张字据在蜡烛上烧了。

“不能烧呀,这是我的粮食......”崔华魁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还没弄清连鬓胡子所说的“假的”是指什么,是说字据是假的?还是黄兴汉一伙八路是假的?却眼看着那张字据已经变成了灰烬。

看来,今夜要出事......,崔华魁的黄眼珠看着那团黑色的纸灰,脑子里急速地盘算着主意。

连鬓胡子烧了字据,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在地上踱起步来。突然,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声色俱厉地说:“崔华魁,你不老实!”

崔华魁吓了一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腰带,脸上却还勉强地挂着笑容:“这,这,从何说起呀?”

连鬓胡子猛地又抓起手枪,用枪口点着崔华魁脑门说:“我们全调查清楚了,你,是个地主,你的父亲,也是个地,地主,在天津时,就勾结日本人出卖中国,现在你又当上了什么天卦道的主师,你,想干什么?”

崔华魁先是一阵惊悸,瘦脸上泛出了一层苍白。裤裆中的那个东西竟有些夹不住,淅淅沥沥滴出一片潮湿。但当他把连鬓胡子的话听完,却又感到对方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咋唬,全是他妈的咋唬。”他想着,胆儿就又壮了起来。说:“八路军同志,这可是冤枉,天大的冤枉呀!你说我是地主,我哪儿是地主呀?我的地不足百亩,勉强糊口而已。至于我的父亲,更是个清清白白的商人,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出卖中国,至于天卦道,那也是为了避瘟去灾......”

“够了!”连鬓胡子又拍了一下桌子。我问你,你在道徒们散布说什么,今年没冬,明年没春,后年出朝廷。又说什么八路军是穷光蛋,日子长不了;你还说过:日本人来了,就是报仇的时候等等,你这不是心怀不满,图谋不轨,破坏抗日又是什么?

崔华魁的汗又下来了。心想:“完了,这下可完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这些话,只是和老坛的师爷尚保琦以及几个心腹道徒说过,他知道尚保琦和八路有杀父之仇,几个心腹道徒也都绝对靠得住。那么,这话他们是怎么知道呢?这可是汉奸的罪名啊!而汉奸怕是要挨枪崩的,怎办?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它个鱼死网破......

就在崔华魁悄悄伸手摸枪的功夫,忽听旁边“扑通”一声,崔华魁一惊,手赶紧松下来。扭头一看,原来是站在旁边的一个道徒被吓得腿肚子打颤,竟碰倒了后边的一个黑漆杌櫈。

连鬓胡子吼了一声:“看你那个熊样,还站在这干什么?出去!”接在他又挥挥手。“统统给我出去!”

几个道徒如遇大敌,急急地退出来,随后,屋子里那两个手执驳壳枪的八路军战士也退出门来,一左一右在门边,不准任何人进入。一条龙端着个托盘,想借着送点心的名义进去探点情况,也被那位金刚般的战士挡了回去。

过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客房的门打开了。崔华魁步出房门,站在廊下,喊来了一条龙,吩咐道:“八路军的同志们辛苦了,你去厨房叫大师傅起来弄几个像样的菜,把那坛老潞酒也搬来,慰劳慰劳同志们。”

一条龙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东家使用了什么锦囊妙计,竟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鸡叫时分,连鬓胡子领着他那六个八路揉着睡眼打着饱嗝上路了。崔华魁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出大门,看着这一队八路精神饱满地消失在破晓的时晨雾里,他才反转关上大门,背靠在门框上,仰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东家!”一条龙走过来:“你是怎把他们哄住的?”

崔华魁得意地笑了。他摸了摸唇边的八字胡,说:“我崔某人虽说不敢自比诸葛,却也能运筹帷幄。小子哎,你就死心塌地跟着干吧,会有你好的......”

崔华魁又回到了他的雕花木床上,把自己重新套进被子里。临睡前,他冲自己笑了笑,为着他的智慧,为着他的运气。

他决定做个好梦。

崔华魁准备做个好梦还没有做成的时候,便又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醒来一看,见窗户纸已经泛白,院子里却有一个人在嚎啕大哭。

哭声很快向他的卧室奔来,崔华魁赶忙推枕披衣而起,只见有一个人蓬头垢面跌跌撞撞已扑倒在他的床前。

借着朦胧的晨色,崔华魁认出来了,这是他同胞的弟弟崔华鰲?。

“怎了,华鰲?”崔华魁皱皱眉,诧异地问。

“哥啊,”崔华鰲双手拍打着青砖地面,鼻涕哈啦满天飞:“咱爹的坟被人扒了。”

“啊!”崔华魁像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急急地问:“怎么回事?”

崔华鰲嚎哭着说:“昨天夜里我在东村喝酒,今清早回来,路过老龙头,见咱爹的坟被挖开了,尸骨抛了一地,那付柏木棺材也不知哪去了......”

崔华魁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嗵!”地一声,教导员张选生将手中的茶缸重重地蹾在粗糙的榆木桌子上。

张选生发火了。

张选生一般是不轻易发火的。兵工厂的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张教导员是一位宽厚仁慈长者。人们心里有啥难事,都愿意和张选生讲包括两口子吵架之类的小事,张选生也乐意听,还常常帮着出点主意,或者亲自出面调解。有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工人,也敢大胆而放肆地和他戏谑,即使开个过头的玩笑,张选生从来都不发火。可这一回,他却忍不住发火了。

张选生发火是有原因的。

今天早晨,太阳刚刚从东山嘴上探出头来,魏成就喜滋滋地来到厂部张选生的办公室。魏成着一身当地老百姓装束,头上缠一条羊肚子毛巾,毛巾上沾着土,衣服上沾着土,那双半新不旧的老山鞋上,满是暗红色的粘土泥巴。他那俊秀白净的脸上,因兴奋而闪光,眼仁虽然有些发红,却红得熠熠生辉。

“教导员,”魏成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报告你一个地消息,黄腊弄到了!”

“好啊!”张选生正好把一粒药丸送进嘴里,近来这几天,为了五0炮的试验,张选生和于克明、唐思远等一直奋战在试验场地,尽管张选生对技术并不怎么通行,但作为兵工厂的最高领导,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和大家一起分担试验的忧愁和喜悦。唐思远的焖水试验又进行了几炉,效果一炉比一炉理想。因为有几个数据要测试一下,张选生怕把他累坏了,嘱咐他回去休息一下。张选生这才感自己的伤口也隐隐有些发疼,便回到办公室来吃药。他吃得是丸药。这丸药是彭清理用草药给他配制的,张选生吃过几次,感到效果蛮好。彭清理让他吃够七七四十九天。现在,张选生嘴里正嚼着药丸,听魏成说弄到了黄腊,自然很是高兴。他赶紧喝了一口水送下丸药,问道:“是吗?这样快?在哪弄到的?”

魏成说:“黄腊这东西这两年一直紧张,我想进潞安去搞,一来是路远,二来事先没有联系,恐怕一时弄不到,耽误了五0炮的试验,我正焦急时,正好小卖铺的老王听说我们缺黄腊,就悄悄告诉我一个地方......”

“你说呀,啥地方......?”张选生见魏成说着说着停住了,追着他说下去。

“是,是......,老王头说的,他说......”

“他说哪有黄腊,慢慢说!”张选生以为魏成累了,就起身从茶壶里给他倒水。

魏成说:“王老头是本地人,熟悉本地情况。他对我说,附近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个地主老财,这家老财的爹也是个老财,他爹死了以后,用的一副柏木棺材,大概为了密封和防潮,板木里涂了厚厚的一层黄腊。昨个夜里,我带了几个人去......”

张选生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这么说,你去把那个老财的坟给扒了?”

“扒了!”

“找到了黄腊了?”

“找到了,”魏成又兴奋起来:“那棺材里涂得黄腊足有二寸厚,我和几个人刮了半天,刮下两麻袋,足有二三百斤呢!”

“坟呢?”

“填了!”

“那尸首呢?”

“扔了!”

“胡来!”张选生把茶缸重重地蹾在粗糙的榆木桌子上,茶缸里的水浅起了波浪。他生气了。“胡来,简直是胡来!”

魏成楞了。他不知道教导员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按理说,自己辛辛苦苦去弄回了黄腊,为五0炮的试验解决了难题,教导员应该表扬才对呢。为了五0炮能早日试制成功,自己不惜去当盗墓贼。他知道,干这种事情是有些不光彩,但一切为了抗日,为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再说,自己挖得是老财的坟墓,地主老财,他们生前剥削穷人,死后又用那么好的板木,这还都不是穷人的血汗?棺木里涂上那么厚的黄腊,死了还要讲享受呀!怎,难道我去挖地主老财的坟墓挖错了吗?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魏成想着,不禁从心底涌起一阵委屈。

“胡来!”张选生仍然余怒未息,他指着魏成说:“你,怎能去办这种事情?”

“这事情怎了?”魏成受了一夜劳累,见教导员不仅不表扬,反而还批评他,显得很不服气。“当然,挖坟这种事听着不好听,可我是为了五0炮,也是为了抗日!”

“你......”张选生一时被魏成呛住了,甩了甩袖子,说:“那你也不能不顾政策嘛!”

“政策?啥政策?那一条政策不准挖地主老财的坟?”魏成的口气也硬起来。

张选生更火了:“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魏成还要争辩。这时,门开了,特派员任一哲走进来。

任一哲是听到屋里的吵闹声走过来的。任一哲就住在隔壁。因为他负责兵工厂的保卫工作,这工作有好多内容是属于保密范围的,所以,他一人住了一间屋子。实际上,一个人住一间屋子的还有许多人,包括魏成在内。在黄崖山,搞材料造武器吃粮食困难,住房并不困难,拿石头一垒石板一盖,一所房子就成了。任一哲正在隔壁的房子里思考着他这些天来一直思考着的重大问题,听到这边屋子里一声高低一声像是有人吵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紧走了过来。

任一哲一进门,看到屋里这个情形,问道:“教导员,怎么了?”

张选生气呼呼地说:“你问他吧!”

于是,任一哲又转向魏成。魏成说:“特派员,是这么回事,前几天不是决定让我搞黄腊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黄腊搞到手了,可教导员他......”

“黄腊是搞到了”张选生说:“可你是怎搞到的?你是挖了人家祖坟,从死人棺材里刮下来的!”

“挖了祖坟?”任一哲一听,也颇为吃惊。“挖了谁家的祖坟呀?”

“崔华魁的!”魏成说。

任一哲问:“崔华魁?这崔华魁是谁呀?”

“就是前几天黄排长借粮的那一家!”张选生说。

“是个财主!”魏成补充道。

任一哲憋不住想笑。他笑了,笑得很爽朗也很开心。他笑着拍着魏成的肩膀说:“你呀,真行,怎么想出这种办法?”

魏成说:“我也是急出来的呀!五0炮的试验不是急着要用黄腊吗?弄不到黄腊,我这个器材科长失职不说,耽误了试验怎办?”

“对,对对!”任一哲继续拍着魏成的肩膀,又问张选生:“听黄排长说,这个崔华魁好像不怎么样,听说他还搞了个什么天卦道,手下有不少道徒,这样的人,怕不会是什么好人!”

张选行说:“对,这个人我也有耳闻,必要的话,可以和地方党组织联系一下,作个调整。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挖了他家的祖坟,势必会造成口实,对咱们的工作带来不利的影响!”

任一哲笑道:“教导员这就有点多虑了。象崔华魁这样的财主,家大业大,本就应为抗日出力么。他如果是开明绅士,从他爹的棺材里取出黄腊支援抗日,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反过来说,如果他很顽固,对抗日的事业本就不热心,或者还起破坏作用,当然他就不会支持。不支持怎么办?”任一哲在地下走了两步,象在演讲。手势往上一抬,又往下一劈,说:“那我们就需要采取断然措施,强迫他支持,从上次黄排长借粮的情况来看,那个姓崔的会同意我们从他爹的棺材里取黄腊吗?不会的。当然,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不能因为他不同意,我们就不造五0炮了?就不抗日了?笑话!”

任一哲的手势又是个强有力地一劈:“我们还要抗日的,五0炮还是要造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抗日也不是请客吃饭,所以,”任一哲停住话语,看看张选生又看看魏成,下了结论:“我们就是要采取果断而有力的行动,而决不能心慈手软。”

听了特派员这一番高谈阔论,张选生不禁对自己也疑惑起来。张选生从心里承认,讲理,他的水平和口才远不如任一哲,好多事情他是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去办的,但今天,自己的经验和感觉也真有点靠不住了。他承认任一哲的话讲得有些道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再说,又是在这残酷的战争年代。

魏成在心里笑了。特派员为他解了围,圆了场,他的心向特派员的心靠去。他向任一哲投去感激的目光,任一哲接受了他的致意,又问道:“你们挖坟的时候没有看见吧!”

“没有,我们是夜深人静时干的!”

“抬棺材呢?”

“也没有看见!”

“回山的时候?”

“我们在山外一个偏僻的地方把黄腊刮下来,装进麻袋背回来的。那时天还未明,估计也没有看见。”

“好!”任一哲说:“这就好。这件事情目前还需要在一定范围内保密。崔华魁只以为有人盗墓是为了财金,是不会怀疑到我们的。教导员,你说呢!”

张选生说:“传出去总不是件好事情,也只好这么办了!”

任一哲看着魏成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伸手摘下他头上的毛巾,替他拍着身上的尘土,关心地说:“这件事情就这样了,你们不要往外张扬,好,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魏成站起来。

“你还没吃饭吧!”张选生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黄灿灿的玉米面馍来,递给魏成。“拿去烤烤,吃完了睡一觉。”

“教导员,”魏成接过馍,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

“算了,算了!”张选生挥挥手,说:“你也是为了工作嘛!只是这种做法有些不妥,现在只好照特派员说的,暂时保密,以后碰到这种情况,要先通个气,不要莽撞行事。好了,你回去吧!”

魏成敬了一个军礼,拿着馍走了。

魏成一走,特派员就笑着对张选生说:“教导员,依我看,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类事情,还是不要通气的好。你想,通了气,反倒为难,像今天这件事,魏成要是事先告诉你,你同意不?同意吧,又觉着不妥,不同意吧,黄腊确实是个问题。我觉得,这也许正是魏成的聪明之处。”

张选生望着魏成远去的背影,说:“魏成这人脑子来的快,点子多,办事也利索,越是这样的人越得勤敲打着点。你要由着他来,说不定要给你捅出什么大漏子哩!”

任一哲忽然想起了他这些天来一直考虑的那件事,就对张选生说:“教导员,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一直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他探头看了门外一眼,顺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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