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爱与花环

第十章

苦爱与花环

打死了杨得海,魏成认为自己从此和日本人一刀两断,再没有人知道他在潞安城的那段事情,当然也没人知道他在兵工厂暗地作了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再也不需要在夹缝中生存了。他可以放心大胆的自由自在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刚刚卸了磨的驴,没有了拉的拽的,感到无比的自由和轻松。

吃过晚饭,魏成兴致勃勃地来到合作社小铺子。小铺子门开着,却没有亮灯光,王老头一个人坐在柜台边,象在打磕睡。魏成进门,顺手拉着了电灯,屋子里骤然变得一片光明。王老头眯着眼见是魏成,立刻站起来热情地说:“啊,是魏科长,今天怎么有空……”

魏成矜持地笑笑:“是啊,今天来看看,老王,最近有什么好货吗?”

老王笑呵呵地拖过一条凳子:“魏科长,你坐。”

魏成摆摆手,抬头浏览着货架上的货物。老王叹一口气说:“唉,哪能有啥好货,还不是前些时候进的那些,也快卖完了。对了,魏科长,你什么时候还去潞安城?到时候别忘了再捎点货回来。”

魏成已不愿再听到“潞安城”三个字,嘴里却还是应答着:“那是的,那是的。”

老王仍是满含期待地望着魏成的脸,热烈而真诚地说:“魏科长的才干谁不知道,又有胆略,又有智谋,别说是一些日用百货,就是往回运军用品,还不是小菜一碟!”

魏成淡淡地笑着,随手拿起一听日本罐头,一边端说着上面彩印的日本洋文,一连说:“再说吧!这一阵比较忙,若有机会去,我一定忘不了这事!”

王老头感激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厂里这一段任务紧,你当然是更忙的。不过,我看你的气色很好,一定有什么喜事吧!”

魏成说:“喜事当然有。第一,我们厂试制成功了五0炮,左权将军代表总部已经给予了表扬;第二,我们挖出了杨得海这个特务,为咱们兵工厂清除了隐患。你说,这谁能不高兴?”

王老头不住地点头,连声说:“值得高兴,值得高兴,都是大好事!”

魏成接口说:“所以,我想买点东西,也算表示庆贺吧!”

魏成又重新审视着货架上的东西,无非是一些针头线脑、毛巾鞋袜之类的东西,最好的莫过于那几听日本罐头了。魏成挑了两听罐头,仍感到不甚满意,沉吟了一下,忽然又问王老头:“唉,老王,有没有女同志用的东西?”

王老头好像一时没听懂魏成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女同志的……”

魏成打个手势,比划着说:“比如,女同志穿的用的发卡、手绢之类的……”

王老头笑眯眯地端祥了魏成一阵,忽然“嘻嘻”地笑了:“魏科长,敢是你有了那个……”

魏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也是随便问问,没有就算了。”

王老头反倒显得更加热情:“看你,魏科长,别看我老王这把年纪,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嘛!再说,你魏科长年青有为,也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东西很少呢?发卡、手绢一类的又显得不够珍重。”王老头的一双小眼转动了一会,又说:“我倒有件东西,可不知和魏科长中意不中意!”

说着,他走到货架后面,翻了半天箱子,终于拿出一件小巧的东西来。魏成接在手里,沉甸甸凉沁沁的,灯光下那物件晶莹透亮,通体闪着莹绿的光彩。魏成毕竟是在城市走过的人,认出这是一双翡翠玉镯。魏成看到这个东西,不由得一阵欣喜,脱口问道:“多少钱?”

王老头悠悠地摇摇略带花白的头颅,说:“不要钱!”

魏成一愣:“不要钱?”

“对,不要钱,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魏成有些惊讶。

王老头的小眼睛又一次瞄准了魏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为了咱们的交情!”

这句话,转瞬间缩短了魏成与王老头之间的距离。魏成感到王老头变得比平日里更加和霭,更加可亲。他激动地说:“老王,太感谢你了!其实,要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怎敢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这叫我怎么谢你呀?”

王老头慷慨大度地说:“这算个甚?东西都是叫人用的,谁用不一样?虽说这东西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要是平常我决不会轻易送人,可你老弟正在紧要关头上,咱们又是这等的交情,我留着它干甚?”

魏成更加感到王老头的可亲可敬,自己再说什么便显得多余了。他收起玉镯,说:“那我就愧领了。若日后事成,我们双双前来拜谢;若事不成,一定奉还!”

王老头哈哈大笑,说:“闹了半天,我还不知道魏科长相中的这位姑娘是谁,能否道个芳名,让我老汉也高兴高兴?”

魏成有些脸红,说:“收了你的东西哪有不告诉你的道理。不过,这事还不能宣扬,她就是总务科的梁颖。怎么样,你给参谋参谋。”

王老头“哦”了一声,麻搭下眼皮,半天不语。忽然,他伸出手来,对魏成说:“拿来!”

魏成猛地一惊,问:“拿什么?”

“那只玉镯呀!”

“刚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

王老头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老王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吗?不是我舍不得那个小玩艺,只要能玉成你的好事,我老王就是有座金山也舍得搬给你。我是说,你跟梁颖姑娘这事,弄不成!”

魏成又是一惊:“为什么?”

王老头站起身,慢慢地上踱了两圈,有意无意地往门外瞅了两眼。门外是一片漆黑,只有厂区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王老头凑近魏成,神秘中略带几分嘲讽,说:“我只怕魏科长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梁颖那姑娘的心不在你身上!”

魏成忙问:“那还有谁?”

王老头又朝门外望了一眼说:“谁?咱们的唐厂长唐工程师!”

魏成说:“这不可能。”

王老头说:“信不信由你,我可是亲眼见的。就在你进来之前,梁颖刚走不久。”

“她来这里干啥?”

“她一下子买了好多吃的东西,我问买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了?她说,唐工这些天为了试制五0炮,把身子都累垮了,买些好吃的让他补养补养。你听听这感情,不就像婆娘关心自己的男人一样吗?再说,唐厂长虽说年龄大了些,可看上去还年轻,又留过洋,有学问,待人和气,没有架子,还是咱们兵工厂的副厂长……”

魏成的脸上显出嫉恨而迷惘的神色:“那你说,我该怎办?”

王老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依我看,魏科长你就算了吧!不要跟唐厂长去争了,就是争,怕你也争不过人家。天下的女人有的是,咱兵工厂不还有好多女同志吗?凭你魏科长一表人材,再加上你的人品、才干,找个比梁颖更好的姑娘不是个难事!”

“啪!”魏成将手中的翡翠镯子重重地摔在柜台上。那玉镯倒也结实,竟没有摔断。魏成抖抖衣袖,转身就往外走。王志头忙喊道:“魏科长,你去哪?”

魏成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王志头追上去,仍在表达着他的忠诚:“魏科长,你千万不能莽撞!你要知道,唐工还是你的上级……”

魏成仍未回话,义无的顾地走了。

王老头返回小铺子,收起玉镯,喃喃地说:“唉,人啊,人啊……”

魏成离开小铺子,气呼呼地循着原路往回走。他魏成再也不是前些时候的魏成了。前些时,他的屁股上象长着一条尾巴,他必须随时随地的紧紧夹着,生怕这条尾巴给他弄出事来。因为尾巴的拖累,他简直无暇考虑个人的私情。现在,他的尾巴给切除了,他自由了,轻松了,他觉得该是施展自己、发挥自己的时候了,偏偏又遇上了这等不顺心的事情。

实在说,魏成是很爱梁颖的。梁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拨动他心灵上的那根情弦。魏成正当青春年华,就像王老头说的,凭他的相貌,他的才干,他简直可以认定,梁颖非他莫属。魏成也知道,梁颖的心肠好,乐于帮人,还给唐思远洗过衣服,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梁颖会看上四十岁的唐思远。这怎么可能呢?可王老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魏成原本以为,把梁颖弄到手,不过像在自己的衣袋里取手帕那样容易,到如今,手伸进衣袋,衣袋里却是空的。这真是太有点他妈的那个了!魏成咽不下这口气。王老头说的什么狗屁话,什么不要去争,什么上级,什么好女人有的是,都是他妈的狗屁话!整个黄崖山,我就要梁颖!

魏成怒气冲冲地走上山坡,到了宿舍区。他感到胸脯憋闷、发热,解开衣襟,任凉凉的夜风抚摸着他起伏的胸膛。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边不远的一扇窗户,窗棂上用纸糊着,但屋里的灯光却顽强地、源源不断地透过窗纸,向魏成传递着一种信息。魏成被这灯光刺疼了心,他像一只受伤的狼,扑向那扇窗户。

魏成扑到窗下,伸出湿热的舌头,将窗纸舔了一个洞,然后,用一只上眼睛朝里观望。

魏成什么也没看见,他只看到屋子里的地上站着两个人,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嘴唇粘在一处……

魏成不由得热血奔涌,血压升高手冰凉。他实在不能忍受了。他不能容忍自己最心爱的人儿随随便便让别人抱着乱啃。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眼,促使着魏成慢慢把手伸向腰间,拔出了那支曾经打死过杨得海的驳壳枪。魏成拔出了手枪,慢慢地把枪举在了窗洞上,瞄准了那个男人的头颅……

这是唐思远活了四十年平生第一次和女人接吻。这本不应该是他唐思远所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他的欲望,但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

今晚,梁颖又来看他了。对于梁颖近一段表现出来的温情,唐思远是早已察觉到了的,这使他既感到漫暖,又感到痛苦。甚至可以说,后者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者。然而,唐思远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拒绝这个纯情的姑娘。

梁颖又提来了许多吃食,放在了桌子上。唐思远几次曾劝过梁颖不要这样做,但是没有用。所以,他不想再重复同样的语言。唐思远又觉得,梁颖似乎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员,对于梁颖的到来,他从内心来说是欢迎的,他觉得和梁颖在一起,整个生活充满了一种温馨的气息。

唐思远笑了笑,梁颖也笑了笑。梁颖慢慢坐到了床沿上。她看着唐思远消瘦的白皙的脸,眸子里射出疼爱和关切的目光。

梁颖说:“天凉了!”

“是的,天凉了。”唐思远望着梁颖那青春红润的脸,不知怎么忽然走了神。

“冷吗?”

“冷!……不,不冷!”

梁颖“扑哧”一声笑了:“书呆子!”

梁颖笑着,从随身带的蓝底白花的小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她把衣服抖开,说:“这是我做的一件背心,不知合身不,你穿上试试。”

“不,不,这不行!”唐思远慌忙摆手。

“怎,嫌俺的手工不好!”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唐思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知该如何解释。

梁颖已提着背心走到他的面前。背心是用当地土布做的,白底蓝条,中间一排七个细带子结成的纽扣,前心后背里都絮了薄薄的一层棉花。梁颖两手提着背心的两个肩头,在他的前胸比等着。唐思远只得垂下两手,任她摆布。

背心很合体。梁颖显得很高兴,唐思远也很高兴。

可是,唐思远又感到有些为难。他不敢接受梁颖特地为自己做的背心,他担心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以至于不能自拔。面对紧挨着自己的梁颖,他看到了梁颖那薄薄的夹衣上显出的丰满的前胸,他感觉到了梁颖那扑人的鼻息,他不由一阵心跳耳热。他想往后退,但梁颖的两手仍紧拉着他的肩头。忽然,梁颖的两手猛地兜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的身子和唐思远紧紧地贴在一起。

唐思远晕了。他微微俯下头,看见梁颖双目微闭,两片红唇象两瓣刚刚开启的鲜嫩诱人的蜜桔。唐思远感到一种饥渴,他像个孩子似的,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那蜜桔,没想到,梁颖的双唇如同一块巨大吸引力的磁盘,将两人的头颅紧紧地吸到了一起。

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一切烦恼和痛苦都退避三舍,似乎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永远,永远……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死神已悄然降临,一支黑亮的枪口像一条毒蛇口中的信子,正悄悄对准了他们……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灵的感应,不,是唐思远在醉心的时刻看到了一幅残酷而丑恶的图画,他的手猛地推开了怀中的姑娘,两眼惊恐,绝望而又失神:“不!这不可能!”

梁颖被吓了一跳,瞬间的幸福又瞬间远去。她忙问:“思远,你这是怎么了?”

唐思远仍在重复着那句话:“不!这不可能!”

“为啥?”梁颖大惑不解。她把唐思远扶住在椅子上,怜爱而温柔地说:“到底是为了啥?是不是……你已经有了……”

“不!”唐思远仍在摇头,“我没有,也不能有!”

“那你……”梁颖瞪起两只秀丽纯真的眼睛。

唐思远不敢看那双眼睛。他低下头,长叹一声:“悲痛莫于伤心,诟莫大于宫刑……这是司马迁的话,你知道吗?”

梁颖摇摇头。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他写的《史记》流传百世而不衰,可是,他却是一个最痛苦和最不幸的人。他被惨无人道的动了宫刑……”

“宫刑?啥叫宫刑?”

“……”唐思远又语塞了。怎么向她说清呢?

梁颖轻轻地摩挲着唐思远的肩头,在他的耳边柔声地说:“思远,我看出你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苦,你说出来吧!说出来也好让我替你分担一点,你也能轻松一点。”

梁颖的爱抚,有如冰雪里的一团火,给了唐思远无比的温暖和慰藉,他抬起头来,望着梁颖姑娘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决心把自己多少年难言的隐衷一吐为快。

唐思远原籍河北保定府,父亲和母亲在贫苦困顿之中生下了他们兄妹七人。思远排列老四,在兄妹之中是最为聪明伶俐的一个,父亲那做了多年的梦便附丽在了他的身上。

河北是个盛产太监的地方,清末的大太监李莲英和小德张都出自河北。他们家财万贯,招摇显赫,就连亲属家人也过着王公贵族一样花天酒地的生活,引得多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垂涎,不少人纷纷让自己的子孙“净身”,进宫去当太监,梦想以此富贵显达。思远的父亲作这样的梦也多年了。

当太监首先需要“净身”,当时也有专门净身的官方和半官方场所,但要价太高,需一百五十两以上的银子。他们一家九口,饭都吃不饱,上哪儿去筹集这许多银子?于是,父亲便决定自己动手。

干这种事是不需要和儿子商量的,况且思远当时乳臭未干,根本不懂得此举关系到他们一家的锦绣前程。父亲将他强行捆在一张木板床上,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鸡蛋,然后父亲便拿起了那把明晃晃的劁猪刀。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观察过劁猪的整个过程,他想劁人和劁猪大概差不多。父亲把刀在红火上烤了烤,刀尖镀成了一片蓝色,还冒着蓝烟。被捆绑在床的思远又急又气又怕,他想喊,想骂,想挣脱绳索夺门而逃,然而他一点动弹不得。嘴里还含着一颗鸡蛋,憋得他双泪长流。父亲扒掉他的裤子,犹豫着举起了刀。父亲的手在颤抖,刀尖下躺着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然而,父亲知道,下不了这一刀,他们一家甚至子子孙孙仍将是受穷,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父亲下了狠心……

唐思远永远永远忘不了那个充满悲惨、充满罪恶、洋溢着血腥臭味的场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刹那间传遍了他的整个神经。思远牙关一咬,鸡蛋砰然被裂,他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他看见昏暗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暗的麻油灯,裆间一阵麻辣般的疼痛。父亲已在那个流血的地方涂上了一层香油和花椒粉,外面裹了好几层白布。他挣扎着伸手摸了摸,摸见一团湿漉漉的血水。那想撕掉那白布,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这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了。父亲双手端着一碗鸡汤,汤面上还挂着一层油花。父亲的脸上挂着一层笑,他的脚步走得很小心,好像生怕泼洒了碗中的美味鸡汤。父亲好不容易给他端过来了:“来,喝碗鸡汤补补身子,这东西好……”

“啪!”思远伸手掀翻了那只碗。碗,掉在地上碎了。父亲的笑容也碎了。父亲双手垂着呆立在那里,忽然又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了。

父亲要把他送进宫里去,他不止一次地向儿子描绘过当太监的美好图景。为了进宫,父亲到当铺里借了一笔高利贷,给思远置办了一套靴帽袍褂,又花费十几两银子,托邻村的一个姓马的太监引进,马太监答应在京城内务府给思远找个差事。

那个时候,父亲是多么高兴!人前头腰板也挺得直了。好像他的儿子已经在太监中出类拔萃,他自己俨然是出类拔萃的太监的爹了。但梦毕竟是梦,还没等思远进宫,武昌城头就响起了改朝换代的炮声。这炮声把清廷也连同父亲的美梦一起送进了坟墓。

父亲始料不及,伤心欲狂。他还不起当铺的债却学会了酗酒。喝醉了酒又拿思远出气。父亲喝得满面红光,眼睛里也红光四射,他指着思远骂:“我也不知道怎么养出了你这个杂种,无用的东西!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还赖着在家吃我的饭,不要脸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地骂,思远忍受不下,不得不离开了家。他开始在保定的大街上流浪,吃烂菜,讨剩饭,胡乱地填饱了肚子,无所事事,就跑到教堂里,去听那个碧眼金发的洋人讲故事。洋人讲的是天主的故事,思远还不能完全听懂,但朦胧之中,天主的须角却慢慢地渗入他的神经。他听得很专心也很虔诚,以至于旁若无人地伏在教堂的椅子上大哭起来。

于是,他认识了那个碧眼金发的洋人。洋人是英国人,叫查尔斯。

那一年,思远才十岁。

唐思远全身心地叙述着这一切,就像在叙述一个很遥远、很古老的故事。梁颖听着却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梁颖终于弄明白了,唐思远——她心爱的男人,为什么这样忧郁,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对她若即若离。原来,他有着这般悲惨这般不幸这般骇人听闻的经历。梁颖的心在流血,她不能自侍,又一头扑倒在唐思远的怀里。

唐思远用颤抖的手梳理着梁颖的头发,他倾诉了心中郁结多年的苦水,感到了一阵轻松。他说:“小梁,你是个很好很好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不能去爱你,也不能接受你的爱。那样,对你对我都是残酷的,甚至超过了我原来的残酷。”

“不!”梁颖在唐思远的怀里抽泣着说,“不!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不管到哪,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求做那种事。”

唐思远缓缓地扶起了梁颖的头,端祥着她那泪水模糊的眼睛:“傻丫头,你太天真了,你应该有你的幸福。我知道有一个人很喜欢你……”

“我不要!”

唐思远掏出手帕,擦着梁颖眼角的泪水:“你听我说,有个人很喜欢你,他就是魏成!魏成是个很不错的同志……”

“魏成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屋子里的话,被魏成听得真真切切。他的心一阵剧烈地收缩,握枪的手象死蛇样地垂了下来。

魏成本是被嫉妒和怨恨所驱使,准备杀死他的情敌的。魏成太爱梁颖了,他似乎已经认定梁颖是属于他的了,没想到她竟然会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他妈的副厂长,什么他妈的工程师,谁夺我的爱我就跟他拼!魏成被这种急剧膨胀的感情弄昏了头,不顾一切地举起了枪。由于梁颖和唐思远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魏成怕误伤了梁颖,他便不能开枪。犹豫踟躇之中,他听到了唐思远悲惨的身世,他的心也被打动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唐思远会有如此不幸的遭遇,怎么也不会想到唐思远是个不会下种的骡子。这太意外了!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唐思远在爱情的穷途末路时会向梁颖介绍自己。魏成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像被人一下一子抽去了筋骨,刚才还是高度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浑身没有了一丝儿力气。

魏成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宿舍,把身子扔在了床上。他没有开灯,两眼盯着黑古隆咚的屋顶,大张嘴喘气。他在想什么?他的脑子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妈的!”老半天,从他嘴里骂出一句。他也不知道他是在骂谁。是骂自己的狗肚鸡肠,还在在骂唐思远的性机能丧失?或者是在骂王老头小题大做而使自己受了愚弄?他想不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他又想,梁颖还会爱他吗?他该怎么办?算了吧,顺其自然吧!可是,他又很不甘心。不行!哪能就这样拉倒!我现在还怕什么?难道黄崖山还能再冒出个杨得海来不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人知道。只要梁颖能和我好,从今往后,咱要从头做起,重新做人!

魏成在黑暗中洗涤着自己的灵魂,也设计着今后的道路。他决心从此和日本人一刀两断。魏成很庆幸今天夜晚没有鲁莽行事,否则一切都完了。他也暗自庆幸唐思远有那个遭遇,要不是那样,保不准今晚会闹出什么事来。

夜已深了,魏成仍毫无倦意。他又想起了梁颖。她现在离开了唐思远的小屋了吗?她听了唐思远最后的劝慰又是什么态度呢?魏成又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过早地离开那个窗户。

窗户外边好像在刮风,风声讽讽,萧杀而又凄冷,他好像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不由得一阵心跳。他忙起身下床,一下子拉开了灯。

灯光下,魏成一下子愣住了:他发现,门缝中又塞进了一张纸条!

他弯下腰,伸出手,手指头哆嗦着,不敢去碰那张纸条。那纸条太熟悉了,它曾使魏成受了多少惊吓,招来多少恐惧。好不容易才得以摆脱,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呢?

魏成镇定了一下,猛地把那张纸条抓在手中。紧接着他又“哗啦”一声打开了门,他要让送纸条的人躲闪不及!然而,门打开,外面黑糊糊的,哪还有人影?不远的地方,黑暗中闪着两团绿光,魏成壮着胆喊了声:“谁?”对方没有房声。两团绿光仍在闪动,悠悠忽忽的,象是两盏鬼灯。魏成平时不信鬼,此时却毛发倒竖,后脊梁沁出了冷汗。绿光闪动着向前移来,终于走到了门外的灯影里。原来是一条狗。正是杨得海的那条狗!

自打杨得海死后,魏成再没见过这条狗,今晚怎么又突然冒了出来?难道,这纸条是狗送的?这不可能,狗毕竟是狗。那狗轻直走到门口的灯影里,慢慢慢慢地卧下了。那狗又抬起头来,打量着魏成,狗眼里没有一丝感情,看着他象是看着一截枯死的树桩。狗还是那么痴呆地看着他,显得那么迷惘和麻木,又显得那么雍容和大度。魏成忽然感到一阵透心的恐怖,他猛地转身“哗啦”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扇喘息了好一阵子。

魏成终于展开了手中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斩钉截铁的指令:

军令:你必须在三天之内弄到兵工厂的机器埋藏图和雷区布防图。别忘了你仍在皇军的手心。

纸条上仍然没有署名,也没有“交货”的时间、地点。纸条仍用的兵工厂的炮弹包装纸,笔迹仍是那么熟悉。

魏成看着纸条,好像看见一个青面镣牙的恶魔正朝着他咧着血盆大口在狞笑。魏成愤怒至极。愤怒的力量使他将手中的纸条撕成碎片,然后又发狠地把碎纸片塞进嘴里,狠命地用钢牙磨成纸浆,仿佛是要嚼碎心中的魔鬼。纸浆被唾在地上,他又用脚使劲揉搓着,揉搓着……

但这一切均属徒劳,字条上的字迹如同钢铸般地已嵌进他的脑海里。他的神经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杨得海不是死了吗?是我亲手把他打死的,莫非他能死而复生?不,这决不可能!可那纸条怎么又来了?难道是我错杀了杨得海?

魏成的脑海里狂涛奔涌。我错杀了杨得海,我杀的不是特务!真正的特务仍然活着,我的一举一动仍然在他的监视之下!机器埋藏图?需区布防图?三天?哈哈哈哈,见他妈的活鬼!

魏成知道,这机器埋藏图和雷区布防图属于兵工厂的高级机密,除了教导员、特派员,还有特务团团长,一般人哪能见到。而且,不到紧要关头工厂是不会埋藏机器和布雷的,要把这等机密搞到手,真比他妈的登天还难!

然而,不照着那张纸条说的去办,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只要那个暗藏的家伙略使手段,他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不是被那个家伙打死,也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何况,我错杀了人……

一想起打死杨得海的情景,魏成更是心惊肉跳。他原本从心底里十分准确地认定杨得海是特务的。为了保护自己,他打死了杨得海,客观上也为兵工厂去掉了一个隐患。他本打算从此洗手不干,好好作一个中国人,可他没有料想到,他非但没有能保护自己,还错杀了人,罪上加罪,罪孽深重,罪不容诛!

魏成被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几乎窒息,他觉得头很重,重得像一颗填满了**的**,只消一点火星,这**就可能引爆。他不愿让自己仅有的这颗脑袋爆炸,双手抱住了头。

他双手抱住头,又感到这头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却清晰而交错地看到了一幅幅画图:

烈焰熊熊,黑大嫂满脸血污,垢面蓬头,半截舌头在嘴边吊着,还连着一丝肉。血从黑大嫂丑陋的大嘴里流出来,一滴一滴,淌成了一条小溪……

小溪哗哗地流,梁颖笑盈盈地站在溪边,俊目含情,流泻出无限温柔。他款款地拢过身去,没料到梁颖手一扬,响亮地甩了他一记耳光,怒声骂道:“叛徒!叛徒!……”这声音响彻了整个黄崖山。他转身就跑,跑呀,跑呀,跑得通身冒汗,上气不接下气……

他跑不动了,背靠一棵松树,想喘口气,没想那松树动起来,松树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衣领,他回头一看,不是松树,松树变成了原医生。原医生怨恨的目光像两把利剑,高喊着:“内奸!内奸!……”是的,我是内奸,可我没办法呀!他真想大哭一场。

猛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分不清东西南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被什么东西绊住摔倒了,伸手摸了摸,摸了两手粘糊糊的液浆,凑到鼻尖闻闻,一股血腥味钻进他的肺腑,啊,是血,是活人的血……“对!我活着,没有死!……”一个惨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响。定睛一看,只见杨得海正从血泊中爬起来。杨得海站起身,站得像树那样高,他仰头望望,那杨得海木桩似的,没有脑袋。原来脑袋拿在杨得海自己手里。杨得海手里端着自己的头,头上的两只血淋淋的眼睛眨巴着说:“哈哈,魏成,你小子跑不了啦!……”眼睛怎会说话?他吓得大叫一声,调头想逃。这时,杨得海伸出一条长长的胳膊,那胳膊少说也有一丈长,老鹰抓小鸡地把他抓了回来,又在空中甩了两圈,“嗖”地一声把他扔了出去。他在空中旋转着,耳边风声呼呼,心渐渐下沉,下沉他想,完了……

“完了……”魏成抱着头,喃喃地念出声来,“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象猫头鹰在哀嚎。他着实被吓破了胆。

“扑楞楞……”有只怪鸟打门前飞过,翅膀拍打着浓重的黑夜,发出一阵阵阴森森的怪笑。

魏成毛骨悚然,完全丧失了自制能力。他的精神崩溃了!他看见了一个幻象幻影,他看见自己的房门忽然自动地启开了,扬得海像一团雾似的在他的眼前飘忽,杨得海笑模笑样地伸出一根长长的指头,在空中一勾一勾地叫着他,“来呀,来呀!……”

魏成恍恍惚惚地爬起来,跟着那声音往出走。他打开房门,好像又觉得房门原先就是开着的。他脚步蹒跚地走到外面,外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看见黑暗里有个影子,影子中有团白光。他跟着那团白光走上山坡,山坡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息。他却分明听见前面有一声音在叫他,“来呀,来呀!……”

魏成跟着那团白光,跟着那个声音,一路跟了去。

那白光像盏路灯,那声音像块磁石,把魏成引上了一道山梁,来到一座悬崖之巅。

眼前,阴云四合!脚下,峭壁万仞。魏成看见那白光在前面飘荡,听见那声音在前面召唤……

来呀,来呀!……

一条坦直如砥的路铺在他的脚下,魏成不由自主地踏上去……

第二天上午,特务团的战士在跑马岭的悬崖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男性,颅骨被摔得粉碎,七窍流血,已不成人形。特务团的战士把尸体抬到一块平坦的地方,有人认出来了,这是兵工厂的器材科科长魏成。

张选生接到特务团的报告,大吃一惊,赶忙叫上任一哲赶到现场。

这跑马岭一带的山崖,是特务团二营的防他,距厂区约四里多地。这里山大沟深,高高的峰峦拔地而起。陡崖之上白云缭绕,崖下的万仞空谷,令人望之晕眩。跑马岭北靠桃花寨,山崖对面的沟壑里洒落在榆树坡的村落房舍。这里没有厂房,也没有仓库设施,仅是军事上的一处要地,一般工厂的人是不会来的。从现场情况来看,魏成是昨天晚上从跑马岭崖上摔下去的。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小心失足落崖摔死?是寻短见自杀?还是被人谋害?一时难以叫人说清。

任一哲仍在仔细地观察着现场。除了岩石上那一滩已经发黑发硬的血迹外,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情况。

任一哲身为保卫科长,警惕自然要比别人高出一筹。在任一哲的的印象中,魏成是一个忠诚能干的好同志,他多次出生入死、深入虎穴,为兵工厂运回大量急需而而又紧缺的军事物资,为军工生产,为抗击日本侵略者立下了汗马功劳。任一哲认为,魏成是黄崖山“红箭”兵工厂不可多得的智勇双全的干才,这样的人必然会遭到日特的暗算,特别是暗藏在兵工厂内部的特务对他也许早有预谋。要不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死在跑马岭下呢?任特派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正确,根据兵工厂这些天接二连三出现的怪现象,他几乎可以断定魏成是被日本特务暗杀的。

任一哲拉张选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自己的想法对张选生说了。张选生沉默了一会说:“是不是暗杀,现在还不能过早地下结论。至于说到魏成平日的表现,尽管他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总的来说,魏成还是个好同志。现在他人死了,对我们兵工厂无疑是一个损失。它提醒我们,黄崖山里不太平,要我们时时刻刻提高警惕。我们一定要查清魏成的死因!”

魏成的尸体被抬回厂部,消息不胫而走,在全厂上下引起了强烈反响。人们纷纷要求查清死因,抓出凶手。

合作社小铺子王老头特地找到了任一哲。王老头满脸哀戚,一进门就涌出了泪水:“特派员,我来向你反映个情况。”

任一哲平时不太注意这个王老头,只知道他原来是地方上的牺盟会推荐来的,见王老头对魏成的死如此伤心,而且还是来反映情况的,赶忙请他坐下,还从茶壶里倒了一碗水,端到王老头面前,说:“老王,你有什么情况,快说!”

王老头的眼泪还在顺着皱折不平的腮帮往下流,他抽咽着说:“特派员,魏科长是个好人呢!整个兵工厂谁不知道,魏科长精明能干,别的我不清楚,就说咱这合作社的货物吧,还不是魏科长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占区弄回来的?可为啥好人不长命,偏偏就被人害了呢?”

任一哲心一动,问:“你怎知道魏成是被人害死呢?”

王老头又擦了一把泪,鼻尖上仍吊着一颗清水鼻涕,说:“咳,整个兵工厂都在说,魏科长是被人害死的。要不,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能从山崖上跳下来,除非他疯了!可魏科长活蹦乱跳多精干的一个人,昨天晚上,他还去合作社买东西,跟我唠了关天。唉,魏科长人好,心好,没有架子……”

“怎?昨天晚上他去过你那里?”任一哲不失时机地抓住线索,打断了王老头的絮叨。

王老头点点头,肯定地说:“来过,他来买东西。”

“来买什么?”

“买了几瓶罐头,可没拿走。”

“为什么?”

“唉,也怪我,不该说那句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捡最要紧的说。”

王老头看任一哲那急迫的样子,甩一把鼻涕,往鞋帮上一抹说:“魏科长买了几瓶罐头,又问我有没有姑娘用的东西,我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有那玩艺,再说,你一个男子汉要姑娘们的东西干啥?魏科长说他想送给一个人,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着实为他高兴。可咱铺子确实没有这种货,我就把我家祖传的一只王镯送给他。我问魏科长那姑娘是谁,他说就是总务科的梁颖姑娘。我说,这事怕不好办。他问为啥,我就把梁颖姑娘和唐厂长相好的事说了。因为梁颖姑娘常来小铺子买吃的给唐厂长,就在魏科长进来之前,梁颖刚走。我知道梁颖又去唐厂长那儿了,就把这事告诉了魏科长,我劝他算了,不要跟唐厂长争了,都是革命同志嘛!谁知魏科长扔下玉镯就走了。结果昨晚就发生了这事。至于魏科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说不清楚,可我觉得这事儿总有点怪。”

王老头说到这里,揉揉眼睛,又快要流眼泪了,声音喑哑地说:“特派员,我知道的就这些,供你做个参考。”

任一哲上前握住王老头的手,真诚地摇动着说:“老王,谢谢你了,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不过,你要注意,不要在外面乱讲。”

王老头说:“这个我知道,在兵工厂呆这么久,我还不懂这?”

反映完情况,王老头就要走了。临出门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停住脚步说:“特派员,你就没去魏科长宿舍看看?我想,他要是被人害的,总会留下点啥!”

任一哲摇摇头,说:“已经看过了,除了日常用品,什么也没发现。”

王老头“哦”了一声,接着又喃喃自语着:“好人呢,好人……”

送走了王老头,任一哲的眉心结起了疙瘩。王老头反映的情况,无形中把任一哲的思路引到了唐思远身上。本来任一哲对唐思远就很不放心,魏成的死偏偏又和唐思远扯在了一起。

难道真的是唐思远?难道是他俩为了争夺一个女人而大动干戈?不,经验告诉任一哲,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这里面很可能有更为复杂的政治背景。在兵工厂任一哲所怀疑的几个人中,杨得海死了,另两个人已经看管起来,失去了自由,他们是不可能参与这事的。那么,剩下一步就是唐思远了。可是,唐思远和教导员张选生是患难之交,张远生口口声声说唐思远没有问题。上次因为试炮闹的那场不愉快,任一哲记忆犹新。所以,这一次任一哲要接受教训,他决定先进行一番调查之后再说。

任一哲决定分别去找唐思远和梁颖,第一,从侧面询问他们对魏成之死抱什么态度,二,要让他们说出魏死的当晚他们在干什么。

任一哲先找的唐思远。对第一个问题,唐思远的态度和大家一样,也认为魏成是个好同志,死的太早,太可惜了。第二个问题,唐思远就回答的有些迟疑了,半天才说,那晚上他和梁颖在一起。

任一哲追问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干什么?”

唐思远白皙的脸上有些微红,他摘下眼镜,拿衣襟的一角拭过,又重新戴上说:“我们在一起谈工作,谈人生,也谈未来。当然,也谈了一些个人的事。”

“说这些?”

“对,就这些。”

“你们在一起一个晚上,没干别的事?”

唐思远瞪了任一哲一眼:“特派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一哲意味深长地笑笑:“我会搞清楚的!”

任一哲又去找梁颖,梁颖的态度则比唐思远明朗多了。梁颖还没等任一哲说完,没好气地说:“特派员,我不懂魏成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让兵工厂的近千号人,每个人都说说那晚上在哪?干了些啥?是不是参与了谋杀案?真是怪事,我在唐厂长屋里,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喜欢唐思远,就是喜欢,怎,这也有错?”

任一哲很不习惯梁颖的这种气咻咻的话,有些激动地说:“你们孤男寡女在一起呆了一晚,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梁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有点发急,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高声说道:“你是特派员,你不能这样血口喷人,我找教导员去!”

任一哲想拦住梁颖,梁颖已经气冲冲地跑走了。

任一哲叹了一口气,他的调查没搞出什么名堂。但他并不灰心。首先,通过调查,证明王老头反映的情况是事实。其次,虽说没有搞到唐思远在魏成之死问题上的疑点,但起码说明他生活作风有问题。虽说这生活作风是个说不清的事,但他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任一哲想,不怕你梁颖找教导员,不怕你老唐跟教导员好,教导员也不能证明你们的清白!

哪知教导员张选生听了梁颖的哭诉,只冒出了两个字:“胡闹!”接着就面带笑容,对梁颖进行了一番劝慰。

这“胡闹”二字是说任一哲。他这人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怎么能把魏成的死和唐思远扯在一起?听着梁颖的哭诉,张远生心里抑制不住一阵高兴。他高兴的是唐思远终于有了女朋友,有梁颖这么好的姑娘看上他,真是他的福气!多年来,唐思远的个人问题一直是张选生的一块心病,现在知道他和梁颖姑娘好上了,怎能不高兴,张选生心里说:“看不出思远这个白面书生,腼腼腆腆的,搞得还很机密,居然连我也蒙在鼓里了。”他又在心里划算着,先忙完魏成的丧事,过一段就给唐思远和梁颖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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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成的事确实是眼前的一件要紧的事。死因一时查不明,尸体却不能久放。魏成作为兵工厂的中层干部,又对兵工厂的发展有过贡献,不能马马胡胡,埋掉拉倒,何况毛主席说过,村上的人死了还要开个追悼会呢!所以,张选生决定,要在全厂范围内为魏成开追悼会。

追悼会在河谷盘地的篮球场举行。会场布置得很庄重,一条黑布横幅,上写“魏成同志追悼大会。”横幅下面放着魏成的遗体。魏成身穿一套崭新的兵工厂厂服,面部经过修整,已基本恢复原貌。只是嘴眼还略有点歪斜,看上去像是中了风。魏成的身上盖着一面红旗,周围是青松翠柏树枝环绕。参加追悼会的有三、四百人,除了当班坚持生产的之外,大部分工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地。大家都为革命阵营中失去了一位同伴而感到痛心。阴云在空中翻滚,寒风阵阵萧杀,更增加了追悼会**肃穆的气氛。

对谁来主持这个追悼会,曾进行过一番争论。张选生原想由于克明来主持,因于克明尚未完成他的交待,便改由副厂长唐思远主持。但任一哲不同意,任一哲说唐思远在魏成问题上有嫌疑。张选生一听就火了,拿出老红军的脾气,怒气冲冲地说:“唐思远如果有问题,我陪他上法庭!”任一哲不愿再说什么,只好勉强同意。

追悼会由副厂长唐思远主持。唐思远臂戴黑纱,带领大家朝着魏成遗体先行三鞠躬,又进行过默哀,便宣布由张选生致悼词。

教导员张选生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作为兵工厂的*****,器材科科长魏成的死,使他感到失去了一个工作上的得力干才。他想起和魏成相处的日子,想起魏成生前的英勇、果敢,不由得喉头有些发哽。张选生说: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为魏成同志开追悼会,就是为了怀念魏成同志生前的业绩,以寄托我们的哀思……”

“魏成同志,一九一五年生于山西省太谷县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从小读书,一九三四年考入太原国民师范,在那里开始接触了进步思想……”

“魏成同志一贯忠诚老实,勤勤恳恳,为抗日事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进入八路军兵工厂工作以来团结同志……”

张选生把悼词念得情真意切,激起了同志之间的感情共鸣。参加追悼会的人,想到魏成那么年轻,那么有为,却骤然死去,心里的哀痛不免又增加了几分。人群中有唏嘘之声……

“不!”突然,一个声音划破了这肃静的空气,“不!不是这样!”

谁也没有料到,谁也不会料到,这声音是从原田秀子嘴里发出来的。原田秀子由康淑珍等两个看守跟着,闯进了追悼会场。

“原田!你想干什么?”任一哲首先迎上来,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枪把。

“我要说!”原田秀目圆睁,一脸郑重的神色,“我要说,这太不公平!这个魏成,他,他是个叛徒!”

“啊?”这声音不知从多少张嘴里同时发出。人们不能不惊讶:好端端的一个功臣,怎么会是叛徒?

追悼会开不下去了。原田被带到了厂部办公室。

面对着教导员、特派员、唐思远和周林森几个兵工厂的领导,原田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看来,原田是下定决心,无所顾忌了。

原田自打发现给她送信、约她见面的人就是魏成以后,几天来,一直在考虑是否应说出真相。她矛盾着、斗争着,也苦恼着。当她从看守她的康淑珍口中得知魏成的死讯,并听说还要为魏成开追悼会时,她感到自己再也不能等待了。她不能容忍这个中国人的败类,死后再罩上一个英雄的花环!为了自己的清白,为了丈夫的清白,也为了兵工厂的生存与安危,她要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

原田从接到第一封密信说起,说到狗舌崖上的约会,说到她在被审查期间发现魏成的笔迹。她说得十分激动,又那么有条有理。最后原田拿出魏成写给她的那张纸条,并且说了保留这张纸条的原因。

纸条在几个人手中传阅着。任一哲仍有些不信,专门又找来两份有魏成字迹的材料,经过查对,果然是魏成的字迹。任一哲呆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林森黑封着一张铁镐似的脸,一言不发。

唐思远默默地摘下臂上的黑纱,不知是气愤还是惭愧,将黑纱一揉,扔到了墙角。

张选生看过纸条,霎时脸上变得像苍老了十岁。他的胸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疼。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竟一时接受不了这严酷的事实。他显得有些慌乱,手伸进衣袋摸索了一会,摸出了半截“炮台”香烟,他叼在嘴上,可找不到火柴,又将半截烟从嘴上取下来,扔在桌子上,烟骨碌着又滚落在地上。

为了进一步验证,张选生和任一哲专程去了一趟军工部,将事情经过的前前后后向军工部刘部长作了详细汇报。又通过军工部保卫处,对那张纸条进行技术鉴定。确凿无疑,那张可恶的纸条确实出自魏成之手。

刘部长指示:

于克明、原田秀子解除审查,恢复工作;

魏成的尸体就地埋葬,暂不作结论;

总结经验教训,一定要肃清敌特,保证兵工厂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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