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卖血
人活着有一种无奈,叫每个人的出身自己无法选择,还有一种悲情,叫只能刻意驯化的灵魂。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谁愿意生下来就背负一家人的罪责。
吴子仁已经感觉到了,他无法逃避的是,无论怎样改变姓氏名字,掩盖以前的经历,都无法逃得了骨子里的印记,摆脱旧社会的桎梏,唯有直面人生。
早上,已经七个月身子的魏淑仙醒了,还在炕上没起来。不知何时,吴子仁下炕了,在屋里已经穿好衣服,要出门的样子。
“子仁,你干啥去啊?”魏淑仙抬起头问。
“哦,没事,我和吴掌柜说好了,俺爷儿俩出去找找,看有啥活干。”吴子仁闪烁其词的说着,就掀开门帘出去了。
在炕上被窝里的魏淑仙还乐和着起来身子,,透过窗户望着院里的吴子仁在喊着吴掌柜,苦笑着自言自语的说:“别逗了,一个老人,一个瞎子,谁家有活敢让你们干?”
吴子仁和吴掌柜从大院出来,顺着南城街往北走,拐过道口,往西面,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就来到县医院。
吴掌柜在来的路上给吴子仁介绍县医院,这个建筑群可是有年月了。清末时叫东郡贡院,周边省份临县的人都来这里考试。民国的时候,有个直隶省女五师范学校迁来,直到抗日战争,它成为冀鲁豫三省临界区妇女解放的策源地。后来解放了,原先还是县委在这里做办公,现在是县医院。
县医院的大门是个独立门洞,上方是个红色的五角星,两边是扇形外展的硬墙展览花格。
人们一走进县医院的门洞里边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抬头看,一个大礼堂式的两层楼,拾级而上,里边都是挂着各个科室的小白牌,内科,外科,中医科,骨科等。
吴子仁看不见,可他小时候跟着娘来过一回,对这里的结构走向还有印象,所以在吴掌柜的引领下,尽管高低不平,拐弯抹角的,他还是知道到了最后面的是做手术的住院部。
这里给吴子仁印象最刻骨铭心的是有个姜大夫,小时候,自己的手指不知怎么玩耍的弄破了,感染了,肿胀的厉害,跳的钻心疼。
娘就领着他来到这里,找了个骨科主任。按娘的意思,找这个姜大夫可是当年王老爷的好朋友。听娘说,解放前,王老爷除了对县衙那帮人打点行贿,从没给人送礼的习惯,可每年对医院的几个他信任的大夫,刻意交代给吴掌柜,逢年过节,那是礼物必送到家,姜大夫就是一位。
也许是熟悉了,姜大夫跟娘说笑着,看了吴子仁手指头一眼,还开玩笑的说:“大嫂,没想到承天老弟的小儿子都长这么高了!没事儿,我给你挑一下,把里边的脓放出来就好了。”
娘赶紧抓住吴子仁的手,姜大夫说着就拿了一个手术刀,要给吴子仁做,娘还担心儿子叫疼,就问:“姜大夫,要不要给孩子上点儿麻药?”姜大夫笑着说:“不用,男子汉坚强点,就划一个小口,跟蚂蚁夹了一下,把里边的脓放了,就没人敢叫你疼了!”吴子仁听着,心里就放松了,乖乖地伸出那个肿胀的手指,还表现的勇敢的样子。
可毕竟是十指连心,姜大夫拿手术刀一下子把吴子仁的那个肿胀的手指割开的时候,他哎呀一声,当场就疼晕了过去,幸亏娘就在身边,眼疾手快的抱住了他。等吴子仁再醒过来时,一个小护士正给他包着纱布了。
然而,一连几天,那个包着纱布的手指比以前跳的疼的更厉害了,吴子仁在屋里哭着闹着,在炕上打滚叫疼。娘是那个心疼啊,恨不得自己替儿子疼。无奈,到了第五天,吴子仁实在是受不了了,还有些发烧,人都迷糊了。娘赶紧把吴子仁又领到了医院,她没敢再让姜大夫看,而是又找个女大夫看。
这个女大夫人善言轻,在医护室给吴子仁打了麻药,还让吴子仁扭过头去不要看。吴子仁那个手指已打上麻药,立马就没了感觉,只是感觉有个东西在刮自己的手指骨头。等女大夫给包扎了,说再来换几次药就好了。
吴子仁都是找到那个女大夫又换了几次药,才看清自己的手指甲盖没了,还担心的问能不能再长出来,女大夫笑笑,小孩没事,过些日子就长出新的指甲了。可后来是长出来了,只是那个指甲盖已是歪歪扭扭的,伸出十指一看,就它看着别扭,吴子仁恨透了那个姜大夫!
吴子仁和吴掌柜来到县医院的这里,说是住院部,他就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那个手指,心里就无名的产生一种恐惧。
吴子仁还是心里没底儿,就问吴掌柜:“吴掌柜,都到这儿了,咱怎么卖血啊?”
吴掌柜说:“子仁,先别着急,我得去找找这里管事的。”
不一会儿功夫,吴掌柜就领来一个人,大体问了吴子仁哪里人,多大了,有什么病没有等等。然后就有个女护士给吴子仁用针管抽了一点血走了。
吴子仁和吴掌柜就在紧挨着住院部的手术室的走廊里的长条凳上坐着。
“吴掌柜, 刚才问咱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吴子仁小声问着。
“他啊,是城里卖血的头儿。没他的同意,你想卖血都找不到门儿!还好,我是一提东乡的朋友,凑巧了,还是他本家的一个侄子,要是今儿个有用血的,他说优先我们,新来的照顾一下!”吴掌柜介绍着,好像他对这里生意门清。
也该他们赶上了,到了中午刚刚过了,住院部都是该吃饭的了,换班的了,刚才还有两个人,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现在也去找吃的了。
吴子仁也有些饿了,刚要说找点吃的,就在这时,住院部病房里上午一直哭喊着要死要活的一个产妇,忽然要生了。
住院部的几个值班的大夫和护士手忙脚乱的就把产妇抬到了手术室,说是双胞胎,难产,必须做刨宫产。
有个小护士急急跑过来,看到吴子仁他们就大声说着:“你们是献血的吗?你叫吴子仁?你叫吴富贵?爷儿俩?你们的血型都是0型的,快快,做下准备,马上就可能用上。千万别离开!随叫随到!”说完她就小跑着进了手术室。
小护士的紧张劲儿,加上医院的气味,吴子仁一下子恐惧起来,他一下子抓住了吴掌柜的手,“我我,我不想干了,我害怕!人命关天啊!”
“别慌,别慌啊!你怕啥?生孩子的都这样,她用着血,咱就给人家抽,用不着咱还瞎等呢!没人给咱钱!”吴掌柜毕竟不是头一回了,他安慰着吴子仁。吴掌柜那口吻了,好像盼着产妇快点用上血,他们算没白等。
吴子仁听了不舒服,一是他不知道自己要抽多少血,自己的身子骨受得了不,一是听到产妇在那里过“鬼门关”叫的撕心裂肺,听到她的男人跑来跑去,求爷爷告奶奶央求着要人救他媳妇,他就想起媳妇仙儿生儿子没在身边,这马上又要生孩子了,真是做个女人难啊!吴掌柜只是为了钱,要盼着人受罪,不是个好人该做的,没一点慈悲心。
在医院过道里,有旁边病房陪床的病人家属,站在手术室门前看热闹。有大约一刻钟,吴子仁听到一个男人说:“哎呦,生了,龙凤胎!看人家多厉害!”一个妇女就呛了一句,“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好啥?你去受受!”他们的话音刚落,小护士就跑过来了,对着吴掌柜说:“快快,跟我走,病人大出血,急需用血!”
没容吴子仁再多想,他就和吴掌柜两人一起被小护士领着进了医护室。吴子仁被人安排躺倒在一张床上,护士给他胳膊用酒精药棉消毒,不一会儿就在他的胳膊腕处扎上了针,也就十几分钟,护士说:“好了,你躺着休息一会儿,没事儿就可以走了。”
吴子仁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他好像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痛苦,就完事儿了。
大约又躺了一会儿,吴子仁就想起来,可刚一起身,就忽然感觉天旋地转的,忙又躺了下来。就在这时,吴掌柜进到他这个屋来,见吴子仁还在那里躺着,就关切的问:”子仁,你没事吧?”
吴子仁听见了吴掌柜的声音,就像亲人来到身边一样,刚才那种在黑暗中恐惧的心情一下子缓解了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些。
“就是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吴子仁柔软的回答。
“没事,头一次都是这样。主要是心里害怕造成的。”吴掌柜过来拉住吴子仁的手,像个过来人安慰着他,“告诉你个好事儿,今天啊,那家人得了个龙凤胎,现在孩子大人都没事了。那家的男人一高兴,就给了咱俩五十元!比平时多多了,哈哈,咱有钱了!”吴掌柜无比兴奋的样子,说着话,还把手里的钱递到吴子仁的手上。
“是吗?”吴子仁摸到钱,也是兴奋异常,精神头也来了。他索性坐了起来,“走,回家!”
吴子仁他们离开住院部,在大门前见到那个介绍他们来的人,吴掌柜从吴子仁手里要了五块钱,给了那个人,并且客客气气的说:“老薛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吴子仁听来,心里一阵的悲哀袭来。当年一个大掌柜的,哪里把这小钱看在眼里?听他高兴的口气和祈求的说话,就跟没见过钱似的,自己的血汗钱,还要求助于他人的施舍。
真是世事难料,吴子仁又何尝不感慨从一个富家公子哥沦落到要靠卖血讨生的地步?有钱不是万能,没钱可是万万不能啊!
吴子仁等那人走远了,就老大不高兴,一路埋怨吴掌柜给他什么钱?我卖血,他趁机卡油,你要给也少点啊,五块钱,得买五十斤小米,够全家喝一阵子的。吴掌柜也不说话,只是苦笑笑。
等他们快到大院门口的时候,吴掌柜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拉住了吴子仁,“哎呀,子仁,咱光顾高兴了,回家咋说这钱是咋来的?你不会说是卖血的吧?”
吴子仁听了也是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回家说什么,就是想回家把钱给媳妇,有钱了就可以买吃的了,可要是说是他们卖血的钱,那可就变了味。
“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啊,这要是让你娘知道,还不骂死我!”吴掌柜有点后怕,忐忑不安起来。
“那咱编个理由吧,不告诉娘和俺媳妇实话,免得让她们担心。”吴子仁也是没想严重后果,就接着说,“要不咱就说到东街教堂里去干活了,嬷嬷心疼咱是老人和瞎子,发慈悲,给的工钱多,咋样?”
“也行啊,不过都现在这个形势,教会能有啥活干?”吴掌柜也是没在古城十几年了,不知道城里是个啥情况。
“我前几天在东街正好碰见一个原来的同学,她看我眼睛瞎了,就小声问我愿不愿意信天主,有饭吃。还说她在教堂里做修女,要是我也去,将来可以当神父,把圣经背会了,可以在‘告解室’听教民做忏悔,不用见人。”吴子仁说的有鼻子有眼。
吴掌柜听了忙问:“你答应了?去做神父?孩子,咱可不去啊!”
吴子仁苦笑笑,无奈的说:“我这不说教堂有活嘛。也没说去当啥神父。再说我同学知道我都有孩子了,人家不一定要了的。”
“你是说,咱俩到教堂干活了,人家给咱的工钱?可再怎么说也不会给这么多啊?她们也不傻,会信吗?”吴掌柜还是不放心。
“你别管了,就这样说。两个妇道人,也不知道教堂里的事儿,先糊弄过去再说。”吴子仁说着就往家里去了。
吴老婆子和魏淑仙别看在城里待了几十年了,可对东街教堂真是一无所知。普通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孔孟之道的信奉者,信天信地,而对信洋教还是有抵触的。
吴子仁把钱交到媳妇的手中,信口开河说着的漏洞百出的理由,因为都是教堂里发生的事儿,魏淑仙听不出来真假,就将信将疑的接过来钱。
“娘,你看,子仁挣钱了。咱家有买吃的钱了,我出不去了,您和吴掌柜一会儿到粮店去买吧。不行,拉上小宝,这孩子也该干活了。”魏淑仙拉着吴子仁就出了自己的屋,正好婆婆在院子里,就到婆婆的面前说。
魏淑仙现在就像个一家之主似的,安排婆婆赶紧去张罗一家人吃的。
站在院里的吴老婆子听着仙儿的安排,也是点头称是。她知道儿媳妇身子重了,儿子眼睛看不见到街上买东西也不会干,唯有两个老人还能出去,才是最恰当的安排。
儿媳妇说的有道理,吴老婆子也不问钱是怎么来的,就赶紧接了钱,找了面袋子,拉着小宝去了。
吴掌柜看见了,也听见了让他一块去的。尽管他也累了,还是跟在老婆子后面出去了。
吴子仁感觉到家里的人都没怀疑这钱的来路,还听见娘紧着出去买吃的,他才有些欣慰自己也为家里做了贡献。
也许吴子仁一下子放下了忐忑,又加上刚才卖血还没吃饭呢,身子发虚,忽然就一下子眩晕起来。他身子没站住,想扶一下身边的东西,又没摸着,就一下子摔倒了。
魏淑仙眼见子仁一下子就摔倒在院里的地上,要不是她身子笨,她早就冲过去拉自己的男人了。
“哎呀,子仁,咋地了?没碰着东西咋就摔倒了?”魏淑仙惊讶地喊叫着,赶紧上前把吴子仁扶起来,吴子仁已经醒过来了。
“啊,没事儿,不知咋地就摔倒了。”吴子仁还装着没事一样,“没吓着你吧,仙儿?”
“你是不是干一天活了,累的?”魏淑仙关切的询问着,“要不你回屋歇着吧。”
吴子仁也确实感觉是累了,他不知道卖血后,要赶紧补充一下营养,可哪里有什么好营养的东西?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
他只好慢慢的走回屋,躺倒炕上。一会儿就困意来了,他好像干了多累的重活,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