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在钦安殿后殿上香行完祭祀礼,便见梁九功匆匆进殿,一打马蹄袖,向来肃穆的神色也有了几分波澜:“奴才参见皇上,禀皇上,纯亲王……薨了!”
玄烨蓦然转身,脚步略一错乱,险些站立不稳,流素和佟贵妃立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抢上前扶他,却被他甩开了。
他的脸上在霎那间掠过悲痛失措与不可置信,双目赤红,过了良久才渐渐平复了神情,低暗的嗓音缓缓响起:“什么时候的事?”
“……申正一刻。”
低低的饮泣声便在殿内响起,太皇太后似乎苍老了几岁,扶着苏麻喇姑颤巍巍走了几步,才含泪道:“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哀家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祖母节哀,御医们都已束手无策,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只是纯亲王赶在中元节薨逝,听着便让人心生不适,仿佛正是鬼门关大开被拉去做了替身。
肃穆苍凉的气氛在钦安后殿回荡,哀伤的鼓乐仿佛在空冥之中响起。
玄烨痛悼纯亲王薨逝,为此辍朝三日。
纯亲王谥号靖,长子富尔祜伦袭王位,那孩子才不过一岁,整个纯亲王府上下一片哀声,只有两名侧福晋主持中馈。
其丧葬之礼时太皇太后本欲亲临,却被玄烨再三劝阻,同时她也劝阻玄烨不要亲临祭礼,当日玄烨留宿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
次日玄烨临奠,命发帑修茔。
流素去翊坤宫探视宜嫔时,她胎像稳定,才刚出怀,只是神色落落,仿佛也在为纯亲王的薨逝心有余戚。
“景霜呢?”
“在照看予默,她现在还没过百日,也不宜过多走动吹风。”
“你在为纯亲王哀悼?”
“没有。”宜嫔避开她的目光,蹙起了眉头。不过是个见过没几面的小叔,过于哀戚倒显得不正常。
“总算相识一场,我倒不信你半分悲伤也没有。”
“真的没……算了,这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你是知道我的,他虽然心性不恶,却不投我的脾性,我避之尚且不及,又怎会为他过于哀痛?只是见他这样年轻便去了,多少有些惋惜而已。”
“我也是,何况我对隆禧的观感倒不坏,他性情率真,不像其余皇室贵胄,总是一脸孔假正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冠冕堂皇的事。”
宜嫔不想她对隆禧有这样高的评价,怔了一下道:“倒是挺合你的性子,离经叛道的。”
流素微笑一下:“怎么你也觉得我离经叛道?”
“你骨子里就是,只是你自己也一脸孔假正经,正是你自己所说的那种最不屑的模样。”
流素不禁笑出来,六宫中也只有宜嫔会这样说她吧,一针见血,犀利不留余地。
其实这才是最本真的槐序,只是渐渐明珠蒙尘,失去了真我而已。
“近来还好么,有没有什么不适?”
“比头胎好得多了,除了两个多月时吐了一阵,现在吃得香睡得好。”
“你那阵子是中了曼陀罗的毒,不是真正的妊娠反应。”
宜嫔点点头:“这胎似乎很顺,我只望能平安生下来,是男是女都好。”转脸看她,“你怎么还没动静?”
流素蹙眉:“不要说我。”
“你很忌讳此事,我看你不但是忧心自己迟迟怀不上而已。”
“那我还能忧心什么?”
宜嫔叹了口气:“枕函香,□□漏,依约相逢,絮语……”
流素不禁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本来我也想不到的,那回在南苑你不肯说,我渐渐便忘了,可你给新进的两个小宫女取的那两个名字也太招人眼了,那天我正读到《饮水词集》,看到这阙词,忽然就想起来这件事,那天纳兰揆叙身边还坐着个人吧……”
“槐序!”流素失态地捂住她的嘴,“不要乱猜,没有那回事,我没有……”
宜嫔拿开她的手:“你不用担心,我什么人都不会说的,包括景霜。可你自己要仔细着点,这宫里不仅耳目众多,还有的是聪明人,我看你还是为那两个小姑娘改改名字吧。”
“再说吧,我……槐序,你是不是很厌恶我时常心口不一?”
“我不是那种泥古不化的人,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我们都只是想平平安安活下去而已,谁的脸上没有一层面具,谁又能永远心口如一?”宜嫔笑一下,“听说大选时有个落选的公爵之女,是明珠私下议定的长媳,我那天也瞧见了,真是姿容殊胜……”
流素知道她是绕着弯儿劝自己死心,不禁微露一丝苦涩的笑意。
要是忘记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她早就做到了,何至于还要宜嫔来劝。
“谁?”宜嫔听到门外声息提高嗓音喝了一声,只听门外传话:“主子,是景常在那边的常嬷嬷,说恪靖公主有些吐奶,想问问今早抱到这边来时有没有吃过什么。”
“什么没有吃,去回了你家小主,本宫一会过去瞧瞧。”
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应了一声退下了。
“绮霞,进来。”
绮霞匆匆进了门道:“主子有何吩咐?”
“那个常嬷嬷什么时候来的?听见咱们在屋里说话没有?”
绮霞迟疑了一下:“也就才来,只跟奴才说了这句话,应该是没听见什么。”
宜嫔道:“这么不懂规矩,下回见了她先通传,有话让她直接跟本宫说,让你给传话算怎么回事?传错了算是她的错还是你的?”
绮霞大约没见过宜嫔这样严肃,唯唯应喏。
流素倒不觉得宜嫔大惊小怪,一个公主保姆就敢不依规矩行事,说小了是礼仪不周全,说大了则是骄妄不敬,更何况刚才这嬷嬷到了门外也不请绮霞通传,万一屋内主子说了什么话让她听了墙根去嚼舌头,可不是寻常人家那样简单的事。便问道:“这个嬷嬷是从宫外请来的?”
“是,内务府给安排的人手,照顾予默的,做事倒还利落,只是这规矩方面总是差些。”
“景霜是面软心慈的人,遇事都只会忍,你可得多管着这些嬷嬷,听说历来公主出嫁后都被这些嬷嬷钳制着,有些长年累月都难以见驸马一面,想宣召一次便被嬷嬷斥为无耻。”
宜嫔皱眉道:“有这样离谱的事么?”
“总之你好好约束着,这些嬷嬷多是内务府世家的,有些出身不比朝中命妇低,不是好招惹的,大凡遇着挟公主以自重的,你趁早换了,不要心软。”
宜嫔点点头。
胤禛九个月大,已经会满炕床乱爬,见了流素就笑得格格出声,无忧无虑的小脸像朵花。且不管他日后究竟会不会变成个心性鸷狠性格阴冷的帝王,至少目前他只是个粉嫩卖萌的娃娃,软软嫩嫩的小手触碰着肌肤的时候,令人心都软了。
流素捉住他按在炕上,夏裳单薄,正好握着他雪白的小脚丫子,在脚底心里呵着,逗得他又笑又滚,流素便满心喜悦,也跟着笑。
刘氏笑:“都说敏妃娘娘比贵妃娘娘更疼小阿哥,自打这小阿哥进了承乾宫,每天都只和敏妃娘娘厮磨亲热,见了贵妃娘娘倒是有些怯生生的。”
刘氏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她在流素跟前这样说,保不准到了佟贵妃面前又是一番说辞,反正都是马屁不穿。流素不大喜欢她这样的性子,便只淡淡地笑:“这话你要是在贵妃娘娘跟前说了,仔细她将你退回内务府去。”
刘氏笑道:“奴才说的可不是实话么,也不是诋毁贵妃娘娘的话,只因贵妃娘娘生而具母仪天下之相,高贵威严,小阿哥才会有些惧怕,敏妃娘娘则温柔亲善,小阿哥便喜欢跟你笑闹一些。”
“好一张巧嘴,可真会说话。”门外传来玄烨的声音,屋内登时跪了一大片。
流素想去行礼来着,却又担心松了胤禛他会爬落地上,只得屈膝在炕上施个半礼,结果玄烨进来时便看见胤禛用力撑起身子,小手伸得长长的,软软的小指头便伸进流素耳朵里去,挠得她痒痒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纯亲王刚薨逝,此刻应肃穆哀伤,但胤禛偏不给面子,不但自己格格笑出声,还要招别人跟他一起笑,一代帝王果然很有霸气,在他阿玛面前也是不屈不挠的样子。
玄烨本来心情低落,见此情景,也不禁微展容色,和颜悦色道:“小不点儿的,就知道跟人闹了,快下来,谁让你这么顽劣的?”
上前去抱了胤禛,想让他乖一点,结果他离了流素便哇一声大哭,两只胖胖的小手伸向流素,可怜兮兮地直想往她身上蹭。
玄烨哄了几下只听他哭得更响亮,只得无奈地将他交给流素,道:“怎么到了朕手里就哭了?”
魏珠忍笑悄悄退出去,同时比个手势令嬷嬷们全都退出。
“皇上几天才来抱他一回,他认得才怪。要是您天天过来抱他一会,他自然就和您亲了。”
“听说他见了佟贵妃也是认生的,怯怯的,唯独和你亲。”
流素笑着白他一眼。那是自然,她每天花多少时间在胤禛身上,难道是白耗的?
此刻屋内无人,玄烨也用不着摆起架子,便坐在她身边逗弄胤禛,小家伙很不给面子地别过脸去搂着流素的脖子,拿小屁股对着他。
“看来你还真是颠倒众生,胤禛才多大,都会往你身上蹭了,这长大了还得了。”玄烨似乎不满,也伸手过去搂她的腰。
流素噗哧一笑:“皇上要吃醋也不是这样吃的,跟自己的儿子争,他才多大。”
玄烨微笑道:“本来心情不好,见了你们,心情也就好得多了。”他凑过去在胤禛脸上亲了一下,结果胤禛抬起小手就在他亲过的地方抹了又抹,好像很嫌弃似的。
玄烨的表情就很有趣地僵在那里,惹得流素又一阵笑,险些岔了气。
外头魏珠悄声笑道:“瞧咱们敏主子就是有办法,皇上都几天不见笑容了,可见着她就能笑出声来。”
林宣也小声嘀咕:“可不是么,当年仁孝皇后的嫡长子夭亡的时候,惠嫔娘娘穿了身红衣裳就招了皇上的怒,可你瞧人家敏主子还敢笑,还能让皇上跟她一块笑。”
王氏在旁边听了便笑道:“兴许皇上是见了小阿哥高兴。”
魏珠斜眼瞥她:“你才入宫多久,能知道多少?皇上对太子那样的宠爱,这两日见了太子也没笑一下,难道皇上对里面那小主子能超过太子不成?”
王氏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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