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带着流素入宴时,时辰已然不早,满蒙王公及诸大臣私下里窃语,都不知道皇帝为何无端迟到。
进入黄幄之中,科尔沁等部落王公及皇子率部居左,内大臣等居右,皇帝及嫔妃自然是要居中。
这几日来,随行几名嫔妃众人都已见惯,柔贵妃、德妃、宣贵人、芳贵人、祺贵人、良贵人依次在列,早已落座。
只是皇帝进入营帐时,突兀地搂着一名从未见过的嫔妃,未免还是令在席其余人震慑了一下。朝中臣子倒也罢了,即便没见过的,也多是知道有这么位敏贵妃的,蒙古王公则人人诧异,都私下里询问这到底是谁。
讶异的自然不止他们,在座的诸嫔妃脸色也都各有异样,谁也没想到流素会出现。
玄烨落座,流素居于他右侧下首,与柔贵妃相对。
照例是寒喧一番,轮流敬酒,这种场合流素并不陌生。她只是神思不属地在四下扫视了一圈,果然没有见着他。她心中一阵酸楚,他当真是不会再出席任何有她的场合了,这样也好,否则看着玄烨旁若无人的搂着她进来,不知他心中该是何等滋味?
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举杯相敬时,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流素,笑道:“敢问皇上,这位娘娘好生面生,是……” 此人正是宣贵人的父亲,问这话只怕别有用意。
“是敏贵妃。”玄烨朝流素笑了一下。
和塔脸有恍然之色,笑道:“小王听小女提过,宠冠六宫,不负虚名啊。”蒙古人说话向来不爱绕圈圈,但这位亲王还算是含蓄了。听言下之意,自然是宣贵人在他面前提及过,
“还请敏贵妃赏脸,同饮一杯。”
流素微一怔,但和塔身为亲王,举杯相邀,自然不能拒绝,只能盈盈起身,举杯抿嘴微笑一下,掩袖啜了一小口。
“敏贵妃是否瞧不起小王,这……可只是一口,不是一杯啊。”蒙古人用的都是海碗,跟他们一杯杯干下去,别说流素,就算是皇帝也一样吃不消。
流素微蹙了眉,这位和塔亲王分明有意为难,她酒量浅,面前这杯虽只四钱,勉强一饮而尽倒也可以,但下头必还有其余王公及内臣,若是人人来这么一杯,十个流素也要倒下了。最糟的是蒙古人性子豪爽,对于客人拒酒,是视为极不礼貌的行为。
她一时骑虎难下,横了横心,正要再举杯,手中的杯子却被玄烨接过去,笑道:“敏贵妃量浅,亲王,这杯还是由朕代她罢。”随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和塔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却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哈哈一笑,就此作罢。
跟着觥筹交错,喧笑不禁,流素眼见着蒙古人的豪饮,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玄烨替她挡了那一杯,后来无人再效仿和塔亲王,否则这一流水席下来,她必定失态。
席散后,宣贵人愀然不乐地随她父亲去蒙古王公营帐,坐下便自撅嘴生气。
和塔见她的模样,道:“刚才那个,就是你提过的敏贵妃?”
“阿爸知道,还多此一问!”她气恨恨又道,“你为何不坚持让她喝下那一杯,也好出出她的丑!”
“皇上替她挡了那杯,再敬便是存心要给皇上颜色看了。”和塔皱了皱眉,这女儿自小也是宠着长大的,虽说骑射马术样样皆精,脾气却给惯得娇纵,入了清宫后百般不得意,这回见着他便哭诉。
“那有什么关系,皇上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当众拂了阿爸的面子。”
和塔哼了一声:“我要是那么做,其实是给你找不痛快——我为难了他心爱的嫔妃,他不把一口气撒在你身上?”
“有太皇太后呢,皇上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是,他是不用把你怎么样,只要不理你便行。”
宣贵人哑然。
“傻瓜都看得出,皇上有多么喜欢那个女子,你与她斗气,实在得不偿失。”
宣贵人眉挑得老高:“我才不怕她,前一阵子我才气得她险些吐血,本来皇上已好一阵子不理她了,不知怎么今日又带了她来会宴。”
“你对她做了什么?”和塔皱眉。
宣贵人便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过说了她几句,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好像我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宣和!”和塔的声音陡高,神色严厉起来。
宣贵人吓了一跳,噤声看着他。
“你可真是闯祸了,皇上为什么不理她我不清楚,但既然他们又和好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告御状,你本就不得圣宠,再这么着,你以后还想不想见皇上的面了?”
宣贵人很少见他如此严厉,不免有些委屈:“他本来也不待见我……”
“不待见和讨厌是两回事,那个教你说话的什么贵人来着,她自己这么能言善辩,为何自己不去说,却要借你的口?你当真因为你和太皇太后走得近,这话由你来说更合适?她只是拿你当枪杆子使,让你去做这件蠢事!”
“我……”
“下回少与那个什么贵人交往,小心被人算计都不知道,清宫可不比科尔沁,由得你乱来,你在那边出了事,你阿爸我都鞭长莫及!”
宣贵人鼓着腮,要哭不哭的样子,却终还是委委屈屈应了。
“太皇太后说的才是道理,没事多学学那个敏贵妃,看人家怎么讨皇上喜欢的!”
御营中,玄烨正在灯下搂着流素说笑。
“今日那人,是宣贵人的父亲?”
“是啊。他是故意的,你不必理会。”
“他为什么要故意为难臣妾?难道是为了替宣贵人出气?”
玄烨冷笑一下:“替她出气?朕倒还没找她算帐。”
“别这样皇上,后宫中不待见臣妾的人多了去,哪里计较得了这么多?答应臣妾,回去后也不要再和宣贵人提及此事,更不要给她脸色看。”
“你倒是好心,什么人算计你都可以不介意,你对朕怎么就没这么大方过?”
流素知他说的是气话,叹了口气:“满蒙联姻本就是为了社稷和平,江山永固,皇上何苦为了这么点小事去与她计较?宣贵人年轻,那些话多半也是她听人说的,臣妾既然知道不是皇上的意思,那便过去算了。”
“嗯。”
他借着灯光看着她,她虽喝得不多,但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酒意上涌,双颊酡红,倍增艳色,格外令人心动。
席间他本就多饮了几杯,已有了几分醉意,此刻有些心神恍惚,慢慢靠近了她,俯下身去。
流素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不知怎么还是故作不经意地侧脸避开了。
他的动作停留在半空,并没有更进一步。
流素半晌不见动静,有些诧然地回过脸看他。
他淡淡道:“你今儿总是想避开朕,为什么?”
流素低笑一下:“臣妾可是为皇上着想,到了木兰这些日子,皇上御营中从无空虚,夜夜有美相伴,可得小心龙体。”
听得她取笑,他却没有半分笑意,盯着她的脸,缓缓道:“你要是不想笑,不必这样牵强。你若不愿意,朕永远都不会再强迫你。”
流素有些怔忡地看着他,他眼中没有被拒的怒意,也没有恼羞成怒的尴尬,反倒是有种不属于他的悲凉和伤感。
她不禁疑心自己是不是生了错觉。
“睡吧。”他翻身躺下,静静闭眸。
流素看了他半晌,仍是没有动静,心中越发忐忑,小心翼翼地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玄烨,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睫毛翕动了一下,睁开眼,眼底仍是那种沉沉的悲凉,无边无际,漫延到她心底去,牵动着她心底某处,生出莫名的痛楚来。
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向来善于隐藏自己的内心,尤其是负面情绪。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痛楚令他掩饰不住,连她都被渲染。
“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朕可以回自己的御营去。”
“为什么这样说?”
“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原谅过朕,今儿白天你不愿意,朕那样强迫你,你眼里只有恨意和绝望,朕从来没在你眼里看见过这种眼神。”
流素滞了一下,咬着下唇道:“那是因为你从来也没有强迫过我……”她心底无端弥漫起一股酸楚。
他仍是良久凝视着她,像要用眼神将她的轮廓描摩出来,镌刻到心底去。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声音暗哑:“朕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那种伤害你的话,做那种伤害你的事了。”
流素觉得酸楚之意更甚,眼圈儿不觉也红了,看着他这样,她的心陡然软下来。就在这之前她还铁了心这辈子都不会再用真心对他,可才这一会儿,她就觉得心软得不行,所有恨意筑起的高台都瞬间坍塌,连他当日是怎样弃下自己绝情离去的也都忘了。
他坐起抱住她,喃喃道:“你是朕想保护一辈子的人,可最后伤你最深的却是朕自己……”
“我已经不生气了……”
“小素儿,不管你做错过什么,朕都愿意原谅你,你呢?”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兀地说这句话,事实上他今晚的言行举止都很突兀,没有一件是她能理解的。迟疑了一会,她才道:“我也一样,不管你做错过什么,都会原谅你。”她心底这刻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什么错都能原谅,那么,也包括红杏出墙吗?
那晚上,他只是温柔地吻了她很久,然后环抱着她安静地睡去。
流素一直等他睡得酣了,才悄悄拿开他的手臂,披了件外衣步出营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