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只看见玄烨眼神中的关切和焦虑之色,似乎还隐隐带着一分惧意。
“皇上。”
“你醒了?”
“臣妾没事,都晕过好几次了。”
“可这次是在晾鹰台上,你差点从上面摔下来!”他的声音有种不稳定的情绪,带着些微的愠意。
“皇上是怪臣妾耽误了您欣赏芳贵人马背上的舞姿吧?”她淡淡地笑,有几分嘲讽,几分凄凉。
“朕那一刻有多担心你的安危知道吗?”
流素唇角牵出一抹凉凉的微笑,苍白透明,带着几分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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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比芳贵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更危险。”
“可是你比芳贵人重要百倍千倍!”他眼中的愠意仿佛被浇上了滚油般彻底燃烧起来,毫无掩饰地带着噬人的温度。
流素忽然有想哭的感觉,仰望他轻声道:“倘若臣妾没有身孕呢?”
他一时有想发作的表情,但脸色终于缓缓柔和下来,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什么也不说。
两人只是静静拥抱着,流素听着他的心跳,泪水将他襟前的衣衫打得湿透。
“你不喜欢,朕以后就不再宣召芳汀了。”
“为什么?”她有些吃惊地抬起脸。
“你不喜欢的人,朕也不喜欢。”
“臣妾不是不喜欢芳贵人。”
“那是什么?”
“臣妾怕皇上喜欢上别人以后,就再也不理会臣妾了,不管她是芳贵人还是祺贵人,迟早有个人会取代臣妾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的……”
玄烨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
“为什么要笑?”
“不为什么。”他笑声越发响了,却将她抱紧了不再松开。
“皇上,臣妾……喘不过气来了。”她的呼吸有些沉重费力,那种难受窒闷的感觉又来了,不知为何,她近来常觉得有人扼着自己的咽喉让她喘不上气来。
“怎么了?你的身体是不是近来常不适?”
“还……还好,只是时有气窒的感觉。”
“岑苏海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火太旺,自己注意些。”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但流素没太注意。
“要怎么注意?”
“别太累了,尤其是不能抑郁伤怀。”
“臣妾怎么会抑郁伤怀。”流素强笑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本来朕也这样斥责岑苏海,现在看来他说得没错,你心里是很有很多抑郁难言的苦,比如今天芳汀的事……”
原来他是指这个。流素微松了口气。
“不过……今天要不是芳汀,也不会知道你这样在意朕。”他的声音忽然低柔下去,眼底有一丝水波荡漾。
流素心中一乱,她是在意他么?可那一刻看见他从马背上将芳汀搂过去,她真的已经无法像从前听说柔真被临幸那样淡然自若,仿佛只是在听一段无关的绯闻。
“禀皇上……”岑苏海从外头进来,看见流素醒了,似乎迟疑了片刻,没再说下去。
玄烨立即道:“你先休息一下,岑苏海,跟朕出去。”然后轻柔地帮她掖好被子,朝岑苏海使了个眼色走出去。
流素狐疑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出了殿门,玄烨的声调有些紧:“怎样?”
“回皇上,臣真的不敢确定……”
“你怎么总是这个腔调?她被幽禁重病的时候你说没有把握,她刚刚有喜的时候你也说不敢确定,现在又是这句话,你到底是不是御医?”
“皇上若不信,可以宣孙院判来再诊过。”
“长话短说,怎么回事?”
“敏妃娘娘表面看起来不算太异常,但脉象很奇怪,有些凌乱,结合她近日来频繁的晕倒和窒息感,臣觉得像是种很罕见的病症,不对,是从所未见。”
“她有病吗?胡说八道!”
“臣也不想这样说,但娘娘好像是种奇特的燥热之症,假如她觉得渐渐越来越热,越来越胸闷气短,绝不是种好征兆。”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叫孙重召集太医院所有人商议拟定药方!”
“嗻。”
“岑苏海。”玄烨凌厉地盯着他,“记着,朕要大小平安。”
岑苏海一咬牙关,垂首应了一声。
回了寝殿,玄烨的脸色便转为柔和,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微笑道:“岑苏海说有孕的人容易性情急躁,体有内热,可能要开点汤药给你吃。朕知道你不爱吃药,不过……”
“臣妾没有病吧?”
“没有,怎么会有病?不过他说朕以后要少惹你生气。”
流素微微一笑:“皇上又诳人,他哪有胆量说这样的话。”
“他是医者,在这方面朕当然得听他的。”
“皇上还是快去芳贵人那里吧,今儿那马上一舞,不知惊艳了多少少年子弟,臣妾都觉得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芳贵人身姿轻盈,才真如飞燕作掌上舞,欲凌风归去。”
“那就赐她个绰号,叫马上飞燕。”
“皇上就会寻人开心。”
“朕只会哄人开心,而且只哄你。”他笑着轻捏一下她的脸蛋,神色怜爱。“朕留下陪你,不管是飞燕玉环,都不理会。”
“皇上别这样,芳贵人今儿那一舞,不止是惊艳而已,还冒着生命之险,怎可枉费了她的心意?况且臣妾看得出,皇上也喜欢那一舞。”她轻叹一声。
他敛了笑容,静静看着她,然后道:“朕是喜欢那一舞,但是更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到底最后是没有去看芳汀,但流素知道那一舞不会白费。
狩猎后御宴上又听人称赞起芳汀那马上一舞,对于曾经的马上民族而言,依然是对骑术无比推崇,而有人能将骑术揉合于舞技,将刚性与柔性的美相结合,当然无疑是种视觉的强烈冲击,令人赞叹不已。
流素看见玄烨在筵席上举杯朝芳汀遥遥一笑,芳汀心领神会地抿嘴浅笑,便想起上回南苑狩猎时他对柔真的细心呵护。
他的笑容向来令人难辨真伪,即便现在他看芳汀的眼神再怎么欣赏喜欢,也不代表她能在他心里占一处角落。
容秀混在乐工群中,丝竹绕耳声中,仔细辨别,仍听得出她超拔脱俗的琴技,直至酒过三巡,依然余韵绕梁。
只是座上客多是皇族亲贵和朝中权臣,有多少人真正会去欣赏?
流素懒懒地倚在椅背中,她的座椅特设了羊皮软垫,格外宽大柔软,但她坐着仍然觉得不舒服,仿佛殿内的气压格外低,空气格外稀薄。
又坐一会,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便低声命冰鉴扶她出去走走。
户外空气要清新许多,她深吸了几口气,缓缓走了些路,忽然身子一僵,停住了脚步。
阳笑正和纳兰性德谈笑风生从另一条窄道上走过来,见了她同时躬身行礼。
“主子,主子!”直到冰鉴提醒了好几声,流素才恍然如梦初醒,想起忘记叫他们起身了。
她想笑一下,却只听见自己声音冷淡刻板地道:“起来吧。”
阳笑道:“娘娘,没事的话臣等先告退了。”
“你们要进殿去?”
“是啊。”
“不要进去。”
“为什么?”阳笑略有些不解。
流素有些费力地扶着冰鉴的手,好半晌才能低低说了句话:“莫展颜在里头弹琴。”
他一怔:“那个琴师?”
“你不想知道她是谁么?”流素冷冷看着他,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阳笑看了她一眼,缓缓道:“知道了。”神色淡然得像与他无关一样。
流素见阳笑擦身而过,默然让开几步,窄道上只容两三人并肩而已,她再回避,也免不了要看见不想看见的人。
纳兰性德和她心思一样,都想要对对方视而不见,目光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只是不经意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脚步略迟滞了片刻。
流素忽然间又心慌气短,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冰鉴险些扶不住,惊呼了一声。
纳兰性德听见惊呼声,本能地侧身去扶住了她,问:“怎么了?”
流素反握住他的手,眼神有些涣散,脸色却显得异常潮红,唇色樱红,并不像气虚血弱的苍白模样。只是这种反常的娇艳之色更显得她有些不对劲。
“我……我……吸不上气来,好闷……”
“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怎么了?”
阳笑见势不对,道:“你们俩扶着她,我去请御医。”
冰鉴慌乱地道:“主子从有喜之后常会晕倒,总说心慌气闷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御医怎么说?”
“我……不知道,皇上说没事,可是却让御医开了药给她吃。”
“安胎药?”
“主子说不是,是清热去毒的,虽然用药斟酌谨慎,对胎像没什么影响,可是她怀疑自己一定有什么病,只是皇上和岑御医都否认……”
纳兰性德皱眉沉思了片刻:“还有一天便要回紫禁城,明天你能不能劝服她悄悄出来一趟,我叫郎大夫替她诊一下脉。”
“这个……很难啊,我带她出来都不是难事,可是偷偷见,被皇上发现,爷就不怕……”
“无论如何要叫她出来,她一定不愿意,但你要想办法骗她出来,嘘,来人了。”
远远看见阳笑和岑苏海疾步过来的身影,冰鉴只得住了口。
“冬郎……”流素忽然低低唤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下,掌心滚烫,从前这个时节她总带着些微沁凉,绝不会烫得这样惊人。
“我在。”他低应了声,望着她依然涣散的眼神,心痛如绞。
她只是无意识地呼唤而已,并没有真正清醒,正因如此,他才更知道了一个事实,十年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岑苏海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的质问口吻。
纳兰性德一怔,抬眼看他,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像上次那样极为不善,可是却想不起来这个御医和自己有什么过节。
阳笑道:“是我和容若经过此地,正好看见敏妃娘娘晕倒,才去叫你的。”
岑苏海冷哼一声:“有没有人去禀报皇上?”
阳笑道:“我现在就去。”朝纳兰性德使了个眼色。
纳兰性德略一迟疑,岑苏海道:“阳侍卫,请你留下,御医诊病,至少要有两人在侧。”
纳兰性德道:“我去禀报皇上,阳先生你留下。”一抽手,却被攥得有些紧,他只得小心掰开流素的手指,让她躺在冰鉴臂弯里。
“岑御医,娘娘现在怎么样?”
岑苏海脸上阴沉沉地没有一丝笑容,轮流切了会脉才淡淡道:“没事,见了不该见的人,情绪激动,动了胎气而已。”
他的话说得这样明显,阳笑这样心细如发的人又怎会听不出味道来?他缓缓道:“岑御医在皇上面前该不会也这样说吧?”
岑苏海哼了一声。
冰鉴见气氛不对,焦急道:“你们都少说一句,主子现在这样可怎么办?谁帮忙把她抱回寝殿去?”
“等皇上来了再说,她休息一会就会醒的。”
“可这两日晕倒得这样频繁,难道只是因为情绪有问题?”
岑苏海低沉地道:“冰鉴姑娘问题问得太多了。”
说话间听到错乱的脚步声,玄烨跟着纳兰性德正匆匆过来,后头跟着嫔妃太监一大串。
“皇上……”
“闪开!”玄烨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弯腰去将流素拦腰抱起来。
“皇上,要吃一段时间药才能见效的,这段时间敏妃娘娘最好还是静卧,不要随意出来走动了。”
玄烨冷冷道:“那是要她每天都躺着,半步也不能出门?”
“是!”岑苏海的语气虽然恭谨,却半步不肯退让,“为了娘娘的安全只能这样,她现在没什么大碍,只是怕她一时头晕摔倒动了胎气而已。”
玄烨深吸了口气,又扫了他一眼冷冷道:“回去再说。”周遭嫔妃、太监、宫女及侍卫一大堆,这种场合下他实在不适合再多说什么,只能竭力按捺了情绪。
纳兰性德见众人簇拥着皇帝渐渐远去,心悬在半空中难以释怀,却觉得衣袖一紧,回头见阳笑看着他,苦笑着低声道:“我知道。”
“知道就不要再看了。”
“我叫冰鉴明天带她出来让郎大夫诊一下。”
“你太冒险了!”
“她一定有什么病,看皇上的神情就知道了,只不过都在隐瞒着她而已!”
“那个郎大夫难道比御医水准更高?”
“很难说,宫中御医虽然医术高超,但碍于她的身份,有许多话不能说,诊治方法也不能实施,本身就是种障碍。何况郎大夫年轻时游走四方,诊治病人无数,应该更见多识广些。”
“可是把他弄进南苑就已不易,还要替敏妃诊治,万一被皇上发觉,你可真是全身长嘴也说不清。”
“我……我不去见她了,你能设法把郎大夫带进去便行。”
阳笑皱眉道:“试试吧,敏妃现在这情况,更该顾虑的不是能不能带个人去替她诊脉,而是如何将皇上从她身边调开。而且为了她的病情,保不齐明日便会起驾回宫……进了宫,想弄个男人进紫禁城是不可能的。”
“其实那个御医也许会帮我们。”
“岑苏海?他很讨厌你……”阳笑略一思忖,点点头,“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