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笑沉默了良久,道:“我毕生的愿望,就是满汉一家,我以为皇上能让我实现这一心愿,没想到终究还只是个愿望。”
流素轻声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你看不到了而已。”
“会吗?”
流素出神良久,道:“会,将来会有一个时代,没有皇权,没有阶级,自由平等,也不会有满汉之分。”
“你说的,与桃花源记一样。”
“我见过那样一个时代……只是还不完美,当时我只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仿佛总不知该怎样才满足,直到我来了这里,才知道什么叫绝对的皇权霸业,什么叫真正的阶级森严,还有无从反抗的男尊女卑……”
阳笑满是诧异地看着她。
“在我的时代,男人不能有三妻四妾,虽则总有人出轨不忠,但道德约束之下,总还是有许多人守住了规则,不会像这里,你若反抗,别人只会以怪异的目光看你,好像错的全是你……”流素微微哽咽,“不会有人被强迫入宫选秀,不会无端有情侣被拆散,也不会有宫怨……不会有人如我一般,嫁了个男人,想要见他一面还要等着被宣召,更别提他身边永远不断的新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每个人听了,都会当我是疯子。我来自三百多年后,我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我知道冬郎会娶别人,会什么时候死,甚至知道皇上会在六十九岁驾崩,我还知道将来的皇帝是胤禛……但是,我无力改变任何事,我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历史的轨迹从未改变,我想,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先知了。”
“阳笑,你也觉得我是疯子,是么?”
阳笑沉寂片刻,缓缓道:“我相信你。”
流素不禁意外,多年来她无处宣泄,也不知今日为何会说给他听,更不明白他何以会相信自己。
“我能相信别人所不能信任的事,所以才会跟从皇上这么多年,然而他终究……”
“令你失望了,是么?”
“其实也不全然,他虽不能实现满汉一家,但他是个好皇帝,所以跟从他至今,我并未后悔。”
阳笑看着她。“其实,他也是个值得你去爱的人,不是么?”
“他要杀你,你还为他说话。”
阳笑摇摇头:“这跟他要杀我无关,当权者莫不如此,他幼年登基,朝廷外忧内患,他若有半分心软,早已活不到现在。”
流素沉寂片刻,轻声道:“我要的太多,他给不了。”
“但是容若也给不了,皇权之下,他也无力反抗。”
流素垂首不语。
半晌,她抬头道:“但是我知道,你能给我姐姐幸福,在政治与女人之间,你会选择后者的,是不是?阳笑,你不要令我失望。”
“那也要她肯跟我走才行。”
“你只要在宫外等着她。”
“我会等她一辈子。”
外头传来梁九功焦虑的声音:“快出来,时候不早了。”
流素匆匆出去,阳笑跟在后头。
梁九功四顾一下,迅速将他们带到景运门。他俩侧身贴墙而立,流素走出门去。
纯禧和一抬八人轿辇已候在那里,流素看了一眼,将众轿夫遣开一段距离,跟着对纯禧道:“我有事要拜托你,你可以拒绝。”
纯禧见她神色罕见的端严,不禁一怔:“你不是让我捎东西……”
“我要你捎个人出宫,怕是天大的罪过,你若不能担当,这便拒绝我。”
纯禧顿然睁大眼,好半晌道:“什么样的人?”
“你一会便能见到,现在你只需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纯禧秀眉深锁,过了半晌道:“阳笑?”
流素没想到她这么快便能猜到,默然点头。
“皇阿玛难道还是不肯放过他?我说都是我不愿嫁他,与他无关……”
“纯禧,你太天真了。但现在已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没时间了。”
纯禧双目泛红,咬着下唇道:“好,就算为他犯险,我也认了。”
流素跟着转到门边朝他们招手,阳笑迅速蹿进轿辇,和身滚进坐椅底下。
“纯禧,拜托你了,回宫后倘若被查出此事,一切有我担着。”
纯禧看了她一眼,道:“我担得起,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这事只与我有关,你回你的启祥宫去。”
流素沉缓地点了点头。
纯禧却忽叫住她:“敏贵妃,你跟我说实话,阳笑说的那个姑娘,不是你?”
流素一怔:“当然不是我。”
纯禧摇摇头:“我不信,既不是你,你为何替他说那么多好话,为何冒死要我带他出宫?”
流素叹了口气:“他喜欢的是我姐姐,她死了。”
“啊……”
流素焦灼地道:“不能再耽搁了,这话我以后再跟你说。”
纯禧点点头,跟着坐进轿去。
远望轿辇离去,流素一回头,却不见了梁九功。她正欲回宫,忽觉得心中有些不祥的感觉,快步往南书房走去。
她虽从未真正在这里待过,但总知道位置的,只是今日的南书房好生诡异,竟然无一人站班。
推开虚掩的门,只见梁九功静静坐在桌边,面前一只朱漆雕花描金托盘,一把紫金蟠龙酒壶,一只白玉盏。
“九功!”流素三两步上去,拿起涓滴不剩的酒盏,脸色变得苍白。
他微微一笑:“敏主子,这时候你该回启祥宫去。”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本宫说过,所有事有本宫在,定会一力承担……”
梁九功轻轻摇头:“这酒是皇上赐的,必定要有人喝下去,不是阳笑,只能是奴才,恕奴才……现在不便见礼了。”他脸上微有痛苦之色,手按住小腹。
“梁九功!以你一命换阳笑一命,难道不都是人命吗?!你若早这样说,本宫不会听你的偷送他出宫!”流素眼中含泪,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梁九功也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然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奴才……奴才还是生平第一次,见着有主子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奴才掉泪……怪不得皇上这么喜欢您……”
“梁九功,你实在不该做这种蠢事,本宫若向皇上求情,阳笑并非毫无生机……”
梁九功轻轻摇头:“这事,您务须撇得一干二净,否则……否则皇上若知……此事,难免怀疑你们有……快走,沿着老虎洞出去……不要让人看见。”
“可是你……”
“太晚了。”他额上豆大的汗珠落下,咬紧牙关,竭力忍着痛苦,轻声道:“这鸩酒,是难得的尊荣,以奴才的身……身份,其实是不配享此尊荣的……”
流素颤抖着想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您万金之躯,不要触碰奴才这种微贱之人……您不了解皇上,江山……永远比美人重要。”
流素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乾清宫的,被凉风一激,清醒过来。
这会儿梁九功应当已然断气,她不知道自己救了一人,却害死了另一人,这究竟是功德还是罪过。虽则在这两人之中,她更看重的自然是阳笑的命,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让梁九功去替阳笑死,这种事是违背她的道德观念的。
但回想一遍,她竟然毫无办法改变这结局。
皇权之下,谁能相抗?
回了启祥宫,冰鉴在屋内伺候,容秀想来去看着乳母了,那些乳母倘若少了人照应,难免怠慢或有些小动作。
“去将展颜唤来。”流素疲惫地靠进软塌,只觉周身乏力,心中戚然。
冰鉴应声去了,容秀转瞬便至,见她这模样有些奇怪,又知她早起便去了乾清宫,甚是怪异,问道:“梁九功让林宣传的是假旨吧?”
流素点点头,看着她。
容秀见她眼神有异,更是诧然。
流素将事情说了,见容秀满眼复杂神色,悲怒忧虑交集,想是也与她一般。
“皇帝竟然如此绝情,早知如此,我……”
“你该杀了他?”
容秀闭口不言,但终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去谈论他的绝情,已经没有意义,转眼小选之届,宫中适龄宫女将被放出宫去,我会让你出宫。”
容秀一惊抬头:“我不会出宫的。”
“姐姐,就算你不愿,我也一样能让你出宫,这件事没有回寰余地。”
容秀眼有忧色:“放着你在这虎狼环伺之地,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的。”
“你留下,又能帮我什么呢?这宫中斗的是心计,不是武力,我入宫这么多年,早已司空见惯,你放心,我什么样的人都应付得了。”
“不行,哪怕我帮不上你,也要陪着你。”
流素轻轻摇头:“你要出宫去找他,不能让他十年、二十年这么等下去,他说要等你一辈子,我相信他会。”
容秀一震。提到阳笑,她便无言以对。
“姐姐,你可以得到幸福,而我这一生,是不可能了。”
“流素!”
流素惨淡一笑。
“我出宫后,你可怎么办?我以为皇帝爱你如性命,可他绝情起来,只怕也会不要你的命,伴君如伴虎,你让我怎么放心!”
流素轻声道:“真要是那样,哪日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一定不会吝惜。”
“你……你这样说就让我更不放心了,或许,咱们想个法子让你出宫?”
流素轻拍着她的手背,凄然微笑:“你能出宫,而我,只有死了才可以出去。”
“我就不信,宫禁再森严,也总有漏洞可钻……”
流素轻轻摇头:“不要枉费精神,就算有可能,我也不会出宫的。”
“为什么?!”
“时至今日……我还出宫做什么呢?”流素望着殿外,天高云淡,飞鸟翱翔,唯有她困囿深宫,插翅难飞。
“我有胤祥,还有掬盈,我走不出去了。”
“我看你是舍不得他吧?哪怕过得这样艰难,哪怕他并不能给你幸福,你还是愿意留在他身边。”
流素仍望着天空,没有回答。
“你为了他这么苦,他能懂几分?这辈子你就不能为自己而活么?”
当初为了一个男人进宫,现在为了另一个男人甘愿老死宫中,她其实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活。
“太晚了,若有来生,让我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南书房中,玄烨看着静静伏在桌上的梁九功,目光极其沉暗,隐隐有哀恸之意。
魏珠跟在他后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虽不知梁九功为何会饮鸠酒而亡,但看皇帝脸色,总归不是好事。
“梁九功……”玄烨的语调也是难辨情绪,但他转身之际,魏珠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悲怒。
梁九功伺候玄烨不如魏珠日久,但看着更可靠,从来他办的差没有出过任何岔子,不会走漏任何风声,这也是玄烨信任他的原因。
但这回,必定出了意外。
“去让林宣给他师傅敛尸,传内务府好生发丧,报疾病暴毙。”
“嗻。”
林宣过来后,先是震惊,跟着伏尸痛哭,悲不能已。
玄烨森然道:“发落完你师傅的后事,来朕跟前说话。”
林宣哭声稍止,看着他,不寒而栗。
魏珠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知后事如何,只知道林宣被玄烨叫去后,出来的时候脸色灰败,跟着没多久,便有人发现林宣悬梁自尽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