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的嗅觉都异常灵敏,尽管你只是去马房和小山说了几句话而已,却已经沾上了马厩里的气味。而皇上的寝殿内,是绝不会有这种味道的,所以我进门便知道你在帘后。”
“……”
“我们已经分别了很久,久得你连长相都变得全然不同了,秀姐姐。”
莫展颜终于开了口:“你很厉害。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敏妃娘娘。”
流素微笑了一下:“你的易容术的确很高明,连声音、举止、步态都改变得很彻底,所以从第一眼见你,我真的没有认出来。但是人再改变也好,有些东西却改变不了,而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他根本没见到你,就从你的琴音中判断出你是谁了。”
莫展颜的衣角纹风不动,眼神却泛起了一层涟漪。
流素的听觉不如嗅觉灵敏,对琴韵之道的了解也不算上乘,当日她只觉得这个乐工的技艺超凡脱俗,却没有往别处去想。
“我知道,在紫禁城中你就算蛰伏再久,也很难有动手的机会,比如上次你可以亲眼见到皇上,却连一半的把握也没有,所以你没有轻举妄动。可是在南苑就不一样,防守松懈,侍卫也少得多,你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藏在这里。”
莫展颜发出一声轻哼。
“但是你的机会一样不多,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没有我,一旦动手,也许你第一个要面对的、也是最大的阻力,就是那个比我都了解你的人,在他面前,你有几分把握?”
“谁拦我,我就杀谁。”
“别说你杀不了他,就算他站在这里让你杀,你真能下得了手?”流素微一哂,然后轻叹,“秀姐姐,我真的不大明白,你这样看似无欲无求的人,为什么非要钻这样的牛角尖?就算杀了皇帝,你们能推翻满清江山吗?最多是再换个皇帝,离你们复明的目标,还差得很远很远。”
“是你不明白,一直以来,我最看重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反清复明。我只是个女子,我对政事不那么清楚,我不知道汉明江山和满清江山有多大区别,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做的事究竟有没有意义,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我的心里就越乱。”
“那你还要继续那些没有意义的事!”
“我已经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无法抽身,到后来我已经不能去想对错,我只是身不由己地为了帮里那些兄弟姐妹的生存而应对着朝廷的追捕和杀戮,我只知道我已经是贼,而官与贼,永远都水火不相容。”
“你可以走的,你完全不用留在汉帮,你自己也是个满人!”
“我没有满人和汉人的概念,他们是我的亲人朋友你明白吗?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们已经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而他们现在都死了,死在谁手里你知道吗?”
流素一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十年了,我不是当初的容秀,你也不是当初的流素,难道你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难道你做的每件事都是一如自己当年的初衷?难道你能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然后再去做?我和你都是女人,我们和男人不一样,不懂深明大义、不懂朝政社稷,什么大是大非都比不上自己身边的人生死存亡重要。”
流素竟然答不上话来,从前容秀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也从没有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只是到如今才发现,她的淡定从容也不过是没有被触及了底线而已,终究,她也不过是个爱恨嗔痴交织的凡俗女子。
“那……汉帮的人……怎么样了?”
“都死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小山不是说还有人活着吗?”
“小山跟你说的时候,也只剩下寥寥百余人了吧,而我混进宫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有没有几个人活着了。只怕,我已经是最后的活口了。”她发出一声类似凄楚的轻笑,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是易容的缘故。
“陈定邦呢?”
“我不知道,我入宫前,他在最后那场混战中失踪了。”
“那也就是……真的都没有人了?你跟陈定邦的感情真的深到可以为他去死?”
“是!士为知己者死,就算只为了他,我也要复这个仇。”
流素有些无法明了容秀和陈定邦的感情,在那种年代,男女之间也有这种非关情爱的知己朋友,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既然汉帮都不存在了,你复这样的仇又有什么用?我不跟你讲什么微言大义,百姓民生,也不想跟你争辩如今的皇帝究竟是好是坏,他做的是对是错,我只想问你,你和陈定邦有知己之义,和我有没有姐妹之情?和阳笑又算什么?你非得和我、和阳笑站在对立一面,成为生死仇敌?”
容秀侧过脸去,眼神混乱复杂,交织着无数难以分辨的意味。
“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而皇帝是我的夫君,你非要让我和你没出世的姨甥成为孤儿寡母?”
容秀身子一震,目光迅即垂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眼神中掠过一丝纠结之色,似乎动摇难决。
忽听门外远远传来人声,流素立即道:“你快走。”
“你不打算向皇帝说清我是谁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出卖我身边的人。”
容秀轻咬下唇,纵身从打开的窗跃了出去,流素则匆匆走近殿门问:“林宣,是皇上回来了么?”
两人齐答:“回敏主子,是的。”目光转向殿内,便没有注意窗口那边的动静。
玄烨与几名侍卫谈笑着过来,后头遥遥跟着芳汀等几名嫔妃和胤禔、太子几个皇子。
“你怎么在这里?”
流素迎上去微笑道:“臣妾有些闷得慌,在这里等皇上回来。”
“你不能去狩猎,是有些憋闷得慌,可叫你去晾鹰台上观看你又不去。”玄烨有几分怜惜地摸摸她的脸,侍卫们便知趣地无声退开,各自值守去了,其余嫔妃也都回了自己寝殿。
“明儿再去观看吧,狩猎又不止一日。”
“也好,你今儿去了哪里,有没有四处走动散心?”
“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在枫林苑那几年,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便回来候着皇上。”
他微一怔,叹口气不言语。
“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朕南巡之后,觉得天下风景尽在江南,打算明年将清华园改建为江南式园林,你说好不好?”
“可是,会不会太过劳民伤财?如今国库尚不算充盈……”流素蓦然发觉自己又有些说多了,及时停了口。
玄烨笑道:“你有这样恤民爱国的想法是没错,朕也不是那种奢侈之人,自会节约用度,不会大事铺张。”
流素不想就这话题深入下去,免得又招惹口舌,便笑道:“臣妾近日实在闷得慌,忽然想起那日芳贵人生辰在乾清宫听过一名乐工弹琴,觉得那琴音清旷绝俗,想要再听听。”
“那名乐工应该也来了南苑,你喜欢就天天宣她去弹琴给你听。”
“可是臣妾想让她留在身边,有时也能略得些指教。”
“这有什么难,就让她伺候你好了。”
“她是乐工,不是宫女,臣妾怕有人会说……”
“朕准的,谁敢多话?”
“多谢皇上。”
翌日去晾鹰台上观猎,流素很晚才到,去的时候早就开始了。
她身体很是不适,不过为了敷衍一下才会到场。看着荣妃、芳贵人等在围猎场中大展身手,她笑容极淡,并不感兴趣。
祺贵人坐在她身边,却略显兴奋地一会儿指着场中让她看,指点谁谁又猎获了猎物,带着种简单纯真的好奇和欢喜。
祺贵人看着便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性子也荏弱羞涩,很少有这样放得开的时候,可见是真的兴奋欢喜。
流素看着她明亮动人的眼波,微微一笑:“你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去跟他们一块骑猎?”
“嫔妾不会。”祺贵人的眼神略显黯然。
“为什么?”
“家父从来不让学,说闺阁女儿,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女红四艺学些也便罢了,骑射之术终究是须眉男儿才该学的。”
祺贵人言语斯文谨慎得令流素觉得意外。某方面来说,她入宫后见识的毕竟大多是满洲女子,而清初满洲贵族汉化程度还不够深,汉族女子所受的闺阁礼教庭训,在她们身上表现得并不算明显,她们所遵从的只不过是宫规礼仪。
而从祺贵人的话听来,她所受的是典型汉族文化礼教,连骑马这种事都会被认为有失仪态。而且她提到她父亲的时候,称的是“家父”而非满族口语。
看来佟皇贵妃执礼恭淑是幼承家训的。而佟国维这个汉军旗人,大概从来就没有摒弃过汉人那套庭训礼仪。
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姐妹俩又未尝不是个性被极度压抑的典型?
说话间围猎终入尾声,肃清围场清点猎物时,芳贵人忽然摆脱了尾随扈从,单骑纵往晾鹰台下,一边策马一边在马上变幻着各种姿态,包括在奔马上直立翻身这种高难度动作,登时在周遭引起了一阵惊呼,随即吸引来更多目光。
祺贵人看了一会儿,小脸都白了,失声道:“她怎么做这样危险的动作!”
流素也欠起身看着,微蹙了眉心。
不知道芳汀这些动作习练了多久,但从纯熟程度看,她的骑术绝对是非一两年可成的高超,在紫禁城这些年她究竟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以她的身份随意出入皇家骑猎场习练应当是不成问题。
但是骑术再高超,一个没有真实功夫底子的少女在马背上仅靠身体柔韧度和灵活性来表演这种高难度动作,绝对是要有博命的勇气。
紧接着芳汀的动作越来越接近舞蹈,而那匹马也随着她渐趋舒缓的的舞姿而奔跑缓慢下来,变成轻闲的漫步,仿佛要与她共舞一曲。
芳汀身姿轻盈,猎装紧身而束腰,流素才注意到她似乎益发纤瘦了,腰肢怕只有盈盈一搦,尤其她体态本就如扇坠儿般纤巧玲珑,在马背上翩翩一舞,恍若欲乘风归去一般。
“敏妃娘娘,我有点担心她!”祺贵人看得很是紧张,不由自主握住了流素的手,她的掌心全是汗。
流素皱了皱眉,这样不要命地争宠,芳汀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但是宫中善舞者众多,这一舞若是在平地上,再优美也不足以撼人心魄。而善骑者亦众,荣妃骑术也是绝佳。
可将这二者合而为一,就不仅仅是舞姿优雅、骑术精绝了,还有种徘徊生死之间的危绝之美。
令人屏息凝神、惊心动魄。
流素不用去看玄烨的脸色也知道,是个男人都会为这一幕倾倒。
有个美艳如花的韶龄少女为他拼尽生命一舞,仿佛要为他开尽生命中最绚烂的春光,就算他对舞蹈、对骑术全无所感,也会为她那片心意所感。
流素淡淡一笑,正欲起身离开晾鹰台,忽闻祺贵人一声惊呼赞叹,围猎场中响起潮水般欢声雷动的喝彩声。她不禁觉得这一幕仿佛是追星盛况般轰动,不由又转头看了一眼。
只见芳汀正站在马背上缓缓向后折下腰去,樱唇中衔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青铜酒觥,姿态曼妙,这一幕却眼熟无比。
“芳汀,小心!”玄烨已纵马驰近她的坐骑,这种时候敢去破坏这惊险绝艳气氛的,也只有皇帝本人了。
芳汀闻声缓缓转脸向他,嫣然一笑,美艳绝伦。只是不知是失神还是故意,她的身子在马背上晃了几晃,看着摇摇欲坠,仿佛真要御风而去。
此刻玄烨已从她身边驰过,伸臂一揽,顺势将她抱坐到自己马背上。
流素静静看了一会,冷冷一笑,无声无息往晾鹰台下走去。
男人,不外如是,不是不会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只是因为还没遇到更新鲜的而已。
不知为何,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迟缓,只觉得气窒心慌,眼前发黑,听见冰鉴在耳边惊呼:“主子,主子您怎么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软软向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