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钰显这会儿明显已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偏偏流素半点也没有放她离去的意思。
“本宫今儿才见过姨母和雯月,从前曾听她们说,当年你在府中时娴良克己,淑慎有礼,上上下下都相处和睦,自你走后,姨母还常自挂念。”
官钰显惊疑不定,不知皇贵妃说的是真是假,她自己自然是知道纳兰府不会有人喜欢她的,可觉罗氏若为了颜面,在人前粉饰也不无可能。
“本宫离开纳兰府许多年,早已不知府中情形,钰显不如跟本宫说说?”
官钰显口中发涩,道:“臣妇也已离开多年……”
“哦……本宫忘了。”流素微带歉意地看着她,转了话题,“有年德妃生辰,她妹妹辛芷入宫,跟本宫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说与你情同姐妹,以钰显如此温良禀性,必定与沛珊也能相处和谐。沛珊虽是宫婢出生,并无显贵身家,但本宫向来喜欢她,或许曾过于纵容她,养成了她不识大体的小性子。她终究曾是本宫身边的人,还请你多多待谅。”
“臣妇不敢当。”
“你怎么总不说话,好似心事重重一样?”
官钰显心中不禁生出怨意,这位皇贵妃也不知是何心思,所问所说无一不是她的禁忌,让她如何接话?她终于忍不住答了一句:“臣妇在钮祜禄府中,并无娘娘所想的地位尊崇,倒是臣妇该请求娘娘,让沛珊高抬贵手才是。”她言下颇有怨意。
流素闻言,脸有讶异之色,尚未开口,便闻外头通传说沛珊过来求见。
官钰显脸色微变,不禁想皇贵妃宣自己过来,果然是因为沛珊。
沛珊进殿后,本来笑意晏晏,见了官钰显,先是一愣,尔后笑意一淡,恭恭敬敬朝流素行礼。
流素带笑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道:“坐,让本宫瞧瞧,怎么一别经年,你倒是消瘦了些。”
沛珊含笑在她下首坐了,明明之前才与她聊过,却也佯作许久不见一样,神态恭谨地与她有问有答。
官钰显听她们主仆情深似地闲话家常,气闷之余心生恼怒,心想明摆着是沛珊请求皇贵妃来压制她,好给她颜色看。
沛珊素日最擅作娇媚柔弱状,在阿灵阿跟前多次忍受她的斥骂欺辱,初时阿灵阿还两不相帮,渐渐地便越发难以忍受官钰显的骄横之态,加上辛芷与沛珊联手在暗中使绊子,令她吃了许多哑巴亏,她越发在人前给沛珊颜色看,因此两人之间关系势同水火。
她心知阿灵阿已渐渐厌弃她,但终究不敢将她怎样,全是因为柔贵妃交代的那件事。只要那件事掌握在她手中,她就能利用柔贵妃的秘密去打压整个钮钴禄家族。
虽说阿灵阿自己并未参与此事,但他却是牵线人,哪怕柔贵妃已殁,但只要她拼个鱼死网破,阿灵阿也绝对落不了好下场。
为此,在两人明争暗斗中,沛珊始终无法真正地占上风。
流素撇开官钰显,将她冷落在旁,与沛珊闲聊许久,分明就是立意给她示威,好令她以后不敢欺压沛珊。她心中怒意渐长,却唯有苦忍。
这会儿红蔻自小厨房里端了清茶点心上来,分别呈在各人面前。流素吩咐她不必客气,多尝尝这小厨房的点心,跟着继续与沛珊说话。
官钰显见左右无人理会她,气闷地拿起点心一口口咬着,只当泄愤。再看那边二人全然忽略了她的存在,心中恨意更深,入口的点心也味同嚼蜡,不知是何滋味。
终于看她们叙完了旧,流素才好像惊觉了这个人的存在似的,抬眼看看殿外,歉然一笑:“只顾与沛珊叙旧,倒是将钰显冷落在侧,看今儿天色不早,下回入宫再与你多聊几句罢,沛珊,你也该回府了。”
官钰显如获大赦,与沛珊一同施礼告退,流素亲自起身相送至宫门,微笑道:“钰显为长,沛珊你该对她礼敬有加,不可如在宫中一般,仗着本宫宠爱,使小性子令她为难。”
“ 是,臣妇明白。”沛珊含笑应了,由罗硕引路,与官钰显并肩离去。
回转正殿,流素脸上笑意顿失,神色冷得能凝结成冰。
冰鉴看在眼中,脸有忧色,轻声道:“主子,您让奴才将那金刚石粉加在米粉之中,那官氏吃下之后不会……”
流素的目光缓缓扫过她,语音带着空落落的疲乏,轻声道:“这玩意儿吞下后一时不会发作,但过得几天,她会慢慢被金刚石粉磨烂肠胃而死。”
她泛起一丝充满寒意的笑容:“如此美丽昂贵的凶器,她可得好好消受了。”
冰鉴全身血液都凝固起来,颤声道:“那……那东西有毒?”
“不是有毒之物才能致人死地。”
“可……可主子与她素无仇冤……”
流素打断她的话,淡淡道:“冰鉴,这件事你并不知情,都是本宫一人所为。”
“不是,主子……”
“好了,你退下吧。”
冰鉴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地退了下去。
流素缓步行至屋角,揭开琴架上的蒙尘布,轻轻抚着架上的琴。
自容秀离宫,她殿内本再无琴,但柔真以遗诏一事取出了容秀的绿琦琴,后来玄烨便将那琴赐给了她,只是她从未弹过。
流素坐正调了琴弦,轻拨了两个起调,恍惚间想起当年在纳兰府中,她坐在炕上抚琴,他越过炕桌坐到她身后,双臂环着她弹奏琴曲,她至今还记得分明,他弹的是一曲《疏影》。
如此清晰,仿佛只在昨日,当年之人却已阴阳两相隔。
泪水坠落在琴上,慢慢渗入琴身。
“冬郎……我好累。”她轻声道。她早已厌恶了这种勾心相诛,争宠暗斗的宫禁生涯,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一曲《疏影》在她指下流泄,她清唱道:“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声调宛转,如流珠碎玉,仍似当年,只是已无人倾听。
今生因缘错乱,她已不知何去何从。
钮钴禄府中,官钰显卧病在床,腹痛如绞,吐血不止。自那日回宫,她便日渐病重,换了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
沛珊在辛芷屋内,也正议论此事。
“既然爷都不理她了,由得她去算了。”辛芷神色淡淡的。
沛珊也撇嘴:“既如此,也不用请大夫了。”
“这表面文章么,还是要做的。”
“是。”
阿灵阿一眼都没去看过官钰显。自他得知她药石无灵后,除了花些银钱做足表面功夫外,其实心底里更希望她早日病死。
这女子着实惹人厌,无怪当年在纳兰府备受冷落。当年见她一张脸风姿可人,着实惊艳了一阵,娶回来之后过得几年也看厌了,才知是这么个货色,不禁深为后悔。奈何他那个贵妃妹妹不知与她有什么机密勾当,连他也不知究里,回回都是蜡丸密信,他从来也不曾看到过其中内容。
只是柔真后来命他设法寻找河豚一事,他才渐渐品出些不对来。柔真与东珠不同,很多事都不会跟他说,但到底是亲兄妹,血肉相连,柔真的荣宠也与家族相关,他明知这河豚必定是用来杀人,却不知为何要交给官钰显,难道她做事倒比这个亲哥哥更稳妥?
直到后来听闻纳兰性德的死讯,他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柔真不让他亲手去做,是为了让他撇清其中干系,而且官钰显下手更为容易。
可是他始终都没想明白其中关节,柔真要杀纳兰性德做什么,这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阿灵阿正沉思间,忽闻下人来禀:“官夫人……不行了……”
阿灵阿横了他一眼,挥手道:“不行便不行了,这等晦气事,不用来禀了,等咽了气去禀告夫人,让她善后处理。”
官钰显自然想不到阿灵阿如此薄情,她猛然侧身,喷了一口鲜血,泪如雨下,道:“他……他竟然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她的陪嫁婢女珠兰扶着她,哭道:“夫人……公爷很快便会来的……”
“别骗我了……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无情,都是这样……”她又吐了一口血,不知怎地,心中灵光一闪,突兀想起在启祥宫时似乎曾见着案几上有一幅未写完的词,应是“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那首词是纳兰性德所作,她虽不工诗词,但人人皆歌纳兰词,她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但当时只是极其无聊,悄悄张望时看见了,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起,却如惊雷乍响,劈得她心中一片雪亮。那字迹清隽分明,飘扬秀逸,让她想到了雯月房中那幅“宜春迎祥”。
那幅字自纳兰性德落葬,她便再也没有见过。
原来是皇贵妃的字……
“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纳兰府中确有座小红楼,据说皇贵妃待嫁时曾住在那里,至今封锁,无人居住。
官钰显双目发直,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们……”她终于明白了她这一生的悲剧在于何处。那个人将她娶回来,从此再也没看过她一眼,原来都是因为皇贵妃。
那么她根本就不是急病,皇贵妃宣她入宫也根本不是闲得无聊替沛珊撑腰,而是为了复仇。
“夫人……夫人……”
“皇贵妃……”她死死握住珠兰的手,双目血红,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怒瞠双目,不肯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