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过大年
今天中班，人行车一直没有摘，人们可以随时乘坐。
坐在人行车上，往事浮现在任卫东眼前。
记得小时候过年，从进入腊月初一开始，家里就开始忙活起来，做年糕备年饭，不是杀鸡就是宰羊，或者买上一些猪肉。对肉，奶奶和母亲总是一口也舍不得吃，只有等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年底放假回家过年时才能一解口馋。
那时候，把骨头上的肉剔得干干净净，与净肉一起放到窨子里——一种形状似圆柱形，直径一米半左右，深十米左右，底部有专门的储藏室。
只把弄到的猪羊血炖土豆给妹妹和他吃，算作解馋。又用大锅蒸笼蒸出金灿灿香喷喷的玉米面窝窝，挂在屋里南墙上。
春节脚步声越来越近，蒸馒头，炸面鱼，炸丸子，煮肉熬骨头汤，直到把所有的吃食全部准备妥当，她们才肯坐下来稍事休息一下。
每年腊月三十或二十九就是春节，也是过年。
这一天，任卫东和妹妹一大早就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帮父亲把家从里到外，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把春联贴得端端正正，然后迫不及待地穿上母亲或奶奶亲手做好的新衣服，跑到街上与村里小伙伴比谁穿得衣服新，谁做得衣服好。
小伙伴穿得又鲜又艳，高兴得又蹦又跳，家家户户窗棂上红红的对联和院里传出的说笑声，爆竹声，把村庄包围在一派丰收喜悦、团结祥和的氛围中。
中午时分，大人炖出一大锅猪羊肉和排骨，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边吃肉啃骨头，边叙旧话新拉家常，满屋子肉味飘香，笑语声声。
午饭后，母亲拌饺馅和面，父亲擀皮，奶奶包饺子，不到两个小时，三个高粱莛子编制的锅盖上放满水饺。
玩地痛痛快快的任卫东和妹妹，傍晚回到家，母亲就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全家人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喜悦心情溢于言表。
小村庄夜里，欢笑声、爆竹声响彻不停，每一个角落，家家户户院里灯火通明，红光映照，全村沸腾在一片欢乐节日里。
到午夜，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饺子，几个里面总要放几枚崭新硬币，谁吃到就预示来年吉祥顺利。
吃过年夜饺子，任卫东就和小伙伴出来玩耍，一夜不眠，大人们说这就是“守夜”或“熬年”，从东家进，自西家出，口袋里装着糖块和瓜子，放在里边好几天，总是舍不得吃。
家家大门敞开，大人小孩随进随出，谁家都是笑脸相迎，热情周到。想说想玩都由你，打扑克、下象棋、说笑话、啦家长、话年景、叙亲情。
孩子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捉迷藏、放鞭炮、打石瓦，进谁家就像到自己家一样随便，想吃自己拿，没有人会说这说那，村里人亲如一家，那个热乎劲儿，不经历的人是很难体会和想象到的。
今天也是过年，任卫东却在井下一直忙到现在。
这一年，任卫东是在井筒里进进出出度过的，也是在地面地下来回穿梭中度过的。
下井去，上井来，一天过去了。
鞭炮声响一阵子，慢慢地消失，然后不知不觉中又响起，一年过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使过年这天，煤矿照常生产。
大年夜，井架上天轮仍在运转，乌金不知疲倦地从井下跃出，一列列火车载着它们隆隆地驶向远方。
很多煤矿工人却如平常一样，依然忙碌在热火朝天的岗位上。煤矿职工家庭，有人坚守工作，有人守望家中。
一日三秋之念，隔年相见之欢。煤矿工人基本上没有这些概念，即使有也被乐于吃苦无私奉献所冲淡。
有人说副矿长王海明，已连续四年没有回家陪老娘过年了。
机电段长王玫坤，去年过年检修时碰伤鼻梁，在医院缝合几针后，二话没说又返回生产岗位。
前年，选煤厂二十四名工人已经请好假准备回家过年，上级催要炼钢煤，只能主动放弃假期，坚持在岗生产。
这些事情任卫东没少听说，有的是段里值班的讲的，有的是安全宣传文艺队歌词里唱的。
我是煤，就要燃烧，奉献自我。
过年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人们沉浸在喜庆温馨团圆的氛围中，煤矿工人却要放弃与家中父母、妻子、儿女团圆的机会，默默地坚守在自己岗位上，用无私和对亲人的亏欠为社会奉献光和热！
真的不知道这是煤矿工人的骄傲，还是悲哀！
社会需要煤的时候，煤矿工人挺身而出是应该的！只是煤矿工人需要救助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煤矿工人，对乌黑晶亮的煤炭恨又喜欢。恨的是，因为挖掘它，每天要深入地下出力流汗，有人受伤，有人患矽肺、哮喘、鼻炎等职业病，患上比常人更加严重的关节炎颈椎病，甚至丧失生命。年三十，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本是人们生活中很普通很自然的事，可对于煤矿工人来说，却成为一种奢望。
更多的时候，却是喜欢。因为它可以做熟饭，烧热水，填饱肚子；有了它，夜里灯火通明，驱散黑暗，长夜不在；有了它，漫长冬天千家万户有了温暖，不在畏惧严寒；有了它，点亮乡村夜晚，没有被光明遗忘的角落；有了它，矿工有了工资，上能静养老人，下可抚养孩子；有了它，共和国就有旺盛充满活力的血液。
如果把煤炭比作粮食的话，矿工就是农田里挥洒汗水辛勤劳作的农民。尽管作为财富的一线创造者，奉献的是青春和生命，获取却是汗水、泪水和粒粒可数的薪水。
既然离不开煤，总要有挖煤的人，你不挖，我不挖，社会就会瘫痪，这是矿工们的命，别无选择。
晚上八点，任卫东他们上井来到井口，鞭炮声早已四处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洗完澡，任卫东走到职工食堂，已经有不少人来到。
食堂分为里外三部分，最里边是锅灶操作间，中间是人们取饭菜的地方，也就是饭菜买卖窗口，外边是就餐的地方，又叫大厅。
操作间和窗口之间有三个通道，饭菜做好后从里面运出来供人们使用，这里普通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只有食堂工作人员可以，除非有特殊情况，得到允许方可。
就餐时间，人们在窗口外面排队，按先来后到顺序购买饭菜，然后端着饭菜碗筷来到大厅，找个自认为合适的地方坐下就餐。
餐厅面积颇大，里面可以摆上四五十张餐桌。餐桌和座椅都是用钢铁制作的，座椅成花瓣均匀散在桌子周围，只能固定不能移动，并且二者连为一体，桌面呈圆形，下面是一根粗重的独腿。
大厅西南角有一个小卖铺，里面都是日用品，有各种档次的香烟，有烟有火机，有白酒啤酒，有茶叶有饮料。
上井后，三五个好友在这里小酌一番，但可以对饮，不得猜拳行令，更不能喝得酩酊大醉，那样就有失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煤矿工人的风范。如若一旦如此，自然有人会请你离开。
不回家过年的单身汉们大都来到，三十桌饭菜已经上桌，音乐早已响起，李谷一演《难忘今宵》的歌声在大厅回荡：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共祝愿，祖国好。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明年春来再相邀。”
任卫东刚和同伴们坐定，就见矿办公室主任魏琛进入食堂餐厅。
任卫东心道：难道是矿领导也来一起吃年夜饭？
果不然，矿长何利伟、党委书记许辉随后进来。
听闻人员基本到齐，许辉走到何利伟身边低语一番。
何利伟健步走到一张桌前，伸手端起一杯酒，声音洪亮地道：“各位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矿上为坚守岗位的采掘工人准备了年夜饭。酒不多，一个桌四瓶，大过年的喝多了不好，高兴就好。
你们无私坚守和奉献彰显我们梅庄工人的责任与担当，你们是梅庄煤矿的衣食父母，更是主力军。大家要始终如一地抓好安全，搞好生产，为把梅庄煤矿建设地更加美好而努力。
在这里，我代表矿党委、矿行政，给大家拜年！
祝各位新春愉快！
家庭美满！
阖家欢乐！
来！
弟兄们，端起酒杯，共同一杯酒。
一心一意祝大家！
干杯！”
话音未落，掌声响彻餐厅。
领导一走，职工们瞬时活跃起来。
一名矿工把鼻子凑到盘子跟前，深深地吸一口气，高兴地说：“食堂的饭菜平日里就不错，今天借节日喜庆音乐就餐，闻着就有食欲。大家吃起来！喝起来！”
这里没说完，那里又有人道：“是啊。是啊。大过年的，能吃到这么丰盛饭菜，真的很开心！”
“和这么多打拼的兄弟们一起吃饭，就跟在自己家吃饭一样，这年过得高兴啊！”
大家有的端酒，有的吃菜，还有的聊着工作和生活，好不热闹。
大厅里沸腾起来，在四周墙上大大红红的“福”字映衬下，节日的欢乐氛围格外浓厚。
喝到高兴处，就有人站起来，高声道：“我提议，大家端起杯来，为我们梅庄煤矿更加美好的明天，为美好新生活干杯！”
“这个提议好，大家把杯子满上，一起来举杯贺新春。干杯！兄弟们！”
喜庆激动人心的时刻，起立为新春干杯！
酒尽人归。年夜饭接近尾声，任卫东和王栓几个伙伴离开食堂，走出矿门，步行在回宿舍的宽敞大路上。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正是节日氛围最浓的时刻，矿区大街打扮得更加光艳。颜色各异的彩旗在道路上方迎风飘扬，红红绿绿的条幅随处可见。
家家门前挂起大大红灯笼，灯光映射下红彤彤一片。有的是两个，大门口一侧一个。有的三个，中间一个，每侧一个。有的四个，每侧两个。有的五个，中间一个，每侧两个。有的六个，每侧三个。
大门框上贴的是红红对联，迎门墙上是大大的红底金黄“福”字，树身上也贴满楹联，家家灯火通明。
不经意间，一束烟花从一个角落里腾空升起，“嘶”地一声长啸，直冲云霄，“嘭”地炸开，五彩斑斓，把天空装扮得像个花花绿绿的小姑娘。
有的如一串串珍珠，有的如一颗颗流星，有的如朵朵盛开的菊花，有的如一条条瀑布。有的如同花蝴蝶般纷纷飞向天空，然后又如翠柳倒悬着扬扬洒落下；有的变成牡丹花，犹如花仙子在空中翩翩起舞；有的变成大大“笑脸”，仿佛向大家问候“过年好”。
春节在烟花中绽放……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欢腾笑语不时从门缝里从空气中传播开来。
矿区像是一个待嫁女孩，浓装淡抹，一派喜庆气象。
不知不觉，任卫东进入职工大院，这里却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几个人，虽然也有红红的灯笼，发出的光却是昏暗的，那么无精打采，有些疲倦，与街上判若两个世界。
这不奇怪，毕竟留勤的多是些采掘工和少数辅助工人，大多数还是家住附近农村的，即使住在大院的，有的去投亲靠友过年去了。
任卫东回到宿舍里，打开房门，里边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两个舍友没有留勤，回家过年去了。感觉房间有些凉意，手摸暖气片不热了，锅炉房的大爷不是去儿子家过年了，就是酒喝得多了可能忘了加煤。
屋内是寂寞的，外面确实热闹非凡。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日！咚！”
鞭炮隆隆声渐近高峰，整个大地几乎都要颤动起来。每家每户都将最好的鞭炮烟花，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好像谁家鞭炮声越长越响，来年就越兴旺越红火。
耳朵慢慢习惯骚扰，疲惫伴随着微醉的任卫东，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任卫东在鞭炮声中从梦里醒来。
今天是大年初一，参加工作快一年了。这一年，除兜里有汗水挣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钱之外，没有多少收获，有的只是手上茧子越来越厚，脸皮慢慢不那么薄了。
新的一年来到，长大了一岁，希望好运能够来临，即使没有多少好运，也不要有什么厄运。哎！大过年的，想那么多干嘛，多想无济于事，还自寻烦恼，罔添忧愁。
起床洗漱后，拿着纨绔就要去小饭铺，刚出门突然想起今天不开张，他们在家过年呢。只得把前天买的一些食品草草吃下，聊作充饥。
饭后，任卫东去给师傅范修正拜年，给孩子每人10块压岁钱。
他家两个孩子早已起来，换上新衣服，邻家的孩子也过来，无非是炫耀炫耀衣服，炫耀一下自己玩具手枪，或是换着花样放鞭炮。
范修正吃过饭，任卫东随他一起去矿上段里拜年。
大街小巷人流如潮，辛勤劳作一年的人们，穿着节日盛装，带着劳动获得的幸福感，抛却一切烦恼，脸上挂满笑意，纷纷扶老携幼走出家门，享受节日的闲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笑容。
有的去拜年，有的去凑热闹，成人见面握手或抱拳祝福吉祥如意，孩子们穿红戴绿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做着不同于大人的游戏。
矿区大街小巷，从初一开始连着十几天热闹非凡，工会组织民间艺术大拜年活动。职工家属、离退休人员踩高跷，摇旱船，扭秧歌，舞狮子，敲锣打鼓，腾龙飞凤，将民间艺术呈现给矿区职工家属及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送上节日祝福和文化盛宴。
书法爱好者摆开一溜长桌，不顾严寒把刚刚写就带着墨香的大红祝福，送给来来往往的人们。
为了看得清楚，有些孩子爬上附近的栏杆，坐在上面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看着热闹。
春节游园和职工趣味活动，把矿区职工和孩子逗得笑逐颜开，矿区成为欢乐的海洋，一张张笑脸成了美丽节日名片。
过节不忘安全生产，工会还组织安全文艺小分队下街区，入井口，进工段，以演唱、弹唱、相声、快板书、三句半等曲艺形式，将安全融入其中，既浓厚节日气氛，又寓教于乐，通过安全知识有奖竞猜等形式，把安全文化传播到人们心里。
告别范修正，任卫东去章海力给他拜年，谁知不在办公室而作罢。第二天，再去办公室给章海力拜年，没说几句过年话，章海力就随领导外出，只得离开。
年三十不停战，大年初一接着干。
吃罢大年初一午饭，任卫东又和大伙来到井下。
任卫东由中班转为早班，他们一般是早上四点二十起床，四点五十开班前会，六点在工作面交接班，下午两点交接班，三点以后可能还离不开掌子面，剩下的活计要干完，留给中班干的话，这一班就白忙活。其中的门道，没干过煤矿的根本无法知道，那就是越到交接班时间越出工作量，这其中的奥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后来矿领导发觉不妙，工作时间太长，长此以往就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
矿上顺应民意，硬性规定，下午四点半以前必须摘掉人行车。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持正常生产秩序，这样可以达到两个效果，一是减少工人劳动时间，强迫工人不晚上井。二是保证运输系统正常运行，掘进产生的矸石能够及时排出，各地点需要的生产设备和材料工具及时运送到位。
即便这样算来，采掘一线工人从早上起床至上井吃饭，满打满算也要十二三个小时，如有其他因素影响，十四五个小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春节下井挖煤，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人们兴致都不是很高。
人在井下，心却在井上。
地面爆竹声声，乐意浓浓。有舞狮的，踩高跷的，秧歌队的，杂耍玩猴的，也有美丽俊俏的大姑娘，装扮一新的小媳妇，这却是别人的老婆孩子，尽管自己也有，却远在几十里甚至几百里路之外。
地下有什么呢？除了黑暗就是冰凉坚硬。关了矿灯，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人的肉体是松软的，有温度的，其他都是坚硬冰凉的。除了煤就是石头，还有不能饮用的地下水。
有人说，干煤矿就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也是用肉换石头。
有人说，煤矿工人除了上班就是上班，一月歇不几个班，真的就那么忙？
邻家有喜事，捧人场去作陪，你却说要去上班，尽管心里也不想驳情面，无奈不请假就按旷工论处，只得作罢。亲戚朋友有急事找你借钱，你却说没多少钱，只能少借给一些。邀你结伴去旅游，你又说矿上效益不好，口袋里没钱。
真的不知道煤矿工人还能有什么用！？
逢年过节，煤矿人自然也少不了和老乡与投脾气的朋友弟兄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说说话。
昨天晚上，任卫东就和老乡们喝了不少酒，没有怎么休息好，精力不够集中，井下一个班都没什么精神。不只他如此，班长阚尚旺也是，两个人都懒得动，加之负责运送煤炭的溜子工段因为人员不足，按完岗位工没有了维护工，不是这里有故障，就是那里出问题，一个班就是不消停，运煤系统一直不畅。
调度室值班调度员电话都懒得接了，不是这个单位汇报上山绞车停，就是那个单位汇报卸煤漏斗满，不是刮板运输机减速箱坏，就是皮带运输机皮带断。
春节间，大家你来我往，走亲访友，不是喝多了，就是被人灌醉了，各工段出勤人员比平常少不少。如此一来，完成任务就成为不可能。这些事情，矿上知道，段里也明白，只是没有谁会认真追究的，因为年年如此，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虎还打个盹呢，何况煤矿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大过年的，谁会傻不啦叽的得罪人？果真那样，会挨骂一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