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修长的手指沾了冰玉露,正在给自己脸上涂药,闻言指尖一颤,轻轻抿了抿唇,缓缓垂下头去。萧潼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小子是不是经此重创,性子变得有些脆弱了?以前自己无论怎样罚他,他都是默默承受,从不懂求饶,也不会抱怨。真是千年难得,今天看到他在自己威胁他“算账”时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
突然想起八天前在靖王府,萧然泣不成声地哀求自己:“……小弟好疼,身上、心里都疼,求求大哥……可怜小弟一回……”那样脆弱的少年,完全没有了宝剑的锋芒,也没有了磐石的坚忍,看起来如同一个易碎的娃娃,令人心疼。
眼眶隐隐有些酸涩,脸上却仍然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斜睨着弟弟:“怎么,觉得委屈了?”
“不是……”萧然低声道,“小弟做错了事,甘愿受罚。只是,刚刚小弟掌过嘴了,还请大哥从宽发落。”
萧潼怔住,这样可怜兮兮的萧然,让他觉得陌生。以前那个高贵淡定、宛若云中之神的少年到哪里去了?那个倔强孤傲的少年到哪里去了?他这个样子,是长大了,能屈能伸了?还是因为身体的虚弱,心也变得脆弱起来?
“那是你为救宇文方才自罚的,跟你自己犯的错有什么关系?”萧潼故意板着脸,冷哼一声,“敢当着朕的面叫他宇文大哥,反了你了。你叫他大哥,那朕岂非也要叫他大哥?你把朕置于何地?下次再让朕听到一次,朕立刻撤了他的职。”
萧然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感觉大哥的语气中有吃醋的味道?忍不住想笑,一抹促狭的笑意刚刚涌上唇角,就被萧潼一道严厉的目光瞪了回去,“别以为朕在与你开玩笑!你小子光知道收买人心,与朕的侍卫统领称兄道弟,以后这皇宫都是你的天下了。”
萧然忍着笑,心里却觉得暖暖的,大哥虽然脸上的表情那么凶,可说的话分明是兄弟间的话。以前总是骂自己“小畜生”,今天却瞪着自己说“你小子”,那种语气透出几分亲切的味道来,完全不象他平时威严冷肃的样子。
大哥,你还是疼我的,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什么,你总是不忍放手,总是选择原谅我,是不是?
“小弟怎敢?”他微低了头,不让萧潼看到他眼里荡漾的笑意,“宇文对大哥忠心耿耿,他还不是在大哥的手掌心中?小弟跟他称兄道弟,只会连累他挨打受罚,想想都是小弟的罪过。大哥……不如将宇文放出宫,让他到小弟靖安军中任职吧。”
萧潼听得怒气横生:“你敢!瞧着朕身边有得力的人,你就眼红了?竟敢挖朕的墙角,看来朕真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萧然更想笑,大哥啊大哥,刚才为了我吃宇文的醋,现在又倒过来为宇文吃我的醋了。怎么经历了这件事,你没有消沉、没有颓废,反而变得开朗些了?可是那样消瘦、那样憔悴、那样抑郁,难道不是因为我么?
萧潼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招手:“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坐下,让朕看看你的伤口。”
“是,多谢大哥,小弟失礼了。”萧然依言在萧潼身边坐下,萧潼伸过手来,小心地解开他的外袍与包扎,察看他的伤势,见那道箭伤虽然狰狞,却已开始结疤,他略略放下心来。
凝眸看向萧然,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朕前世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兄弟,整天惹朕生气、让朕操心。朕的丹儿都没你这么麻烦的,你那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偏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动不动就钻牛角尖?你已经十九岁,可这任性的脾气怎么还象七八岁时的样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不让朕操心?”
“小弟没有……”萧然拈量着大哥的脸色,不敢大声反驳,只能小心翼翼地表示不同意见,“小弟只是觉得对不起大哥……”
“觉得对不起朕就安分些,少让朕操心生气!”萧潼低吼,说得太急,引起一连串咳嗽,声音有些沙哑,“朕不象二十六岁,倒象六十二岁了。这样子都是拜你所赐!”
一句话说得萧然再也坐不住,起身离座,双膝落到地上:“大哥恕罪……小弟知错,以后……”
“别告诉朕你以后再也不敢了。”萧潼打断他,怒目而视,“这种鬼话休要再让朕听见。朕也没办法,就当是为前世赎罪了,这辈子朕就跟你纠结吧。看朕的命长,还是你的命长,总之朕奉陪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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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只觉得大哥的语声充满酸涩,还带着负气的味道,心中象百爪挠肠般难受,脸上本来擦了冰玉露已经稍稍退了红肿,此刻又火辣辣地烫起来,垂首道:“小弟知错了,大哥你消消气。总这样生气,身体会一日不如一日……”
忽然灵机一动,有泽悦在,何不请他为大哥调理一下?大哥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不过二十几岁的人,表面看来仍然那么强硬,可骨子里已经疲惫不堪了。
萧潼重新坐下,轻轻松口气:“起来吧,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没什么大碍。”顿一顿,又道,“你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不过伤得那么重,还是在家好好养着吧,朕猜想叶星月伤于你手,短期内叶漫天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萧然抚着左胸,唯恐牵动伤口,慢慢站起来,恭敬地道:“小弟无事,大哥不用担心,小弟已给松萌关众将送去平安信,再过几日,小弟便可以启程赶到边关去了。”
“不行,你这样子……朕不放心。”萧潼敛起眉心,忧心忡忡地道。
“泽悦医术精湛,只要他认可,便不会有事。”萧然轻松地安慰他,“大哥,若没有别的吩咐,小弟想告辞了。只是,小弟有个请求。”
“什么?”
“明日大哥得空,可以来王府看望小弟么?”萧然垂下眼帘,有些哀怨的样子,“大哥这么多日子不来,水儿要怀疑了,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怀疑小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触怒大哥,大哥都跟小弟断绝关系了。”
萧潼用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萧然。这小子表情越来越丰富了啊,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小子跟朕玩什么花样?
点点头:“好,朕明日过府看你。”
萧然告辞出来,李云亭连忙迎上去,看看萧然只是脸上有些红肿,别无异样,稍稍放下心来,躬身请示:“王爷,我们回府吧。”
“不,我要去刑房看看宇文统领。你先到宫外候着吧。”
“王爷。”李云亭已经知道宇文方在受罚,唯恐自家王爷为了帮他再受什么罪,不安地道,“王爷伤未好,不能耽搁得太久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萧然微笑:“我没事,你放心。”
李云亭困惑地发现王爷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朗,心中暗道,莫非是和皇上消除芥蒂了?暗暗高兴,恭敬地应了声,默然退到宫外去候着了。
萧然来到刑房,见宇文方笔直地跪在墙角,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看不见胸口的鞭伤,但脸色有些发白,鬓角还挂着冷汗。他轻轻走过去,唤了声:“宇文大哥”,默默在他身边跪下,和他一起面对着墙壁。
宇文方回头见是他,又见他脸上有明显的红肿,一下子便猜到萧然用自虐的方式救了自己,心疼地道:“何苦这样?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才刚能活动,又为我挨打。我不过挨了几鞭子,皇上便赦免我了,罚跪是小意思,以前在龙翼受训时,不知道受过多少次刑。我的身体经得起千锤百炼,比你强多了。”
“我没事,宇文大哥,你是为我才被罚的,是我对不起你。”萧然满怀歉疚地看着这位善良、正直的兄长。他知道,大哥是对宇文方十分满意的,宇文方难得几次受罚都是为了自己。
“说什么傻话。”宇文方宠溺地看他一眼,“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你。你这样优秀的男子,又出生高贵,本该受尽尊荣,可是……皇上对你太严格,很多时候委屈了你……可他的心是好的,你别怪他。”
“我没有。”萧然唇边露出温润的笑容,“大哥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的。我只怪自己做错太多事,对不起他。可他却总在维护我,为我考虑,他自己被我气得要死,却连责罚我都不舍得。”
宇文方看着他脸上云淡风清的笑容,心中隐隐作痛。善良的少年,他此生有没有一点抱怨过皇上对他的苛责?忠肝义胆、忧国忧民,满腔热血为家国天下的人,建下多少丰功伟绩,却从未有居功自傲的时候,更未享受过荣华富贵。反而时不时受伤,时不时挨打受罚。可他没有委屈,没有抱怨,总是默默承受、无怨无悔地付出。要怎样的胸襟才能做到如此淡定、隐忍?
“然儿,你重伤未愈,还是赶紧回府休息去吧。我只需跪满一个时辰就可以起来了,别在这儿陪我,你这样子,叫我心中更加不忍。”
“我没事,你放心。”萧然笑吟吟地看他,“我常年征战沙场,身子也是久经锤炼的。何况,平时动不动被大哥捶楚,我早就养得皮糙肉厚了。”萧然说着,向宇文方扮个鬼脸,“平时我们难得有时间在一起,今天不是正好可以聊聊么?”
宇文方无奈地看他一眼。
“我今天想向大哥求情,放你出宫,让你到我们靖安军中为将……”
“不,然儿,我不能。”宇文方坚决地道,“皇上勤政爱民、胸怀天下,是史上难得的明君。何况他对属下宽仁体恤,我们都以追随他这样的主子为荣。只要他不撤我的职,我会一直伺候他、保护他的。”
萧然心中感动,更为大哥高兴,点点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雍国边关拓渊,叶星月缓缓走上城楼,脚步迟缓、沉重,本来清瘦的面容愈发消瘦,一身黑衣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呆呆地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对面的松萌关,很久,很久,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鬓边那条被萧然划出来的剑伤,一声低沉的叹息飘落在风中。
“王爷。”身后,青衣劲装的侍卫统领莫衍轻轻走过来,年轻、沉稳、长相端方的男子,看着叶星月的样子,眉宇间却掠过一抹阴鸷之色,“是不是……在想萧然?”
“莫衍!”叶星月低斥,“你管得太多了!”
“对不起,可是……有些话属下不得不说。”莫衍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依属下看,他伤你那一剑已经刻在你心里,而他打你那一掌,已让你丢了魂魄!”
“你……放肆!”叶星月大怒,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是,属下管不了,可大王管得了。你若做得太过分,属下便去向大王禀报。说你——暗恋敌国将军,有叛国……”
一语未了,叶星月已一掌挥了上去,嘶声怒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