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

“阿一,你知道当警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保护市民?警恶惩奸?”

“嘿,你今天才从学堂毕业吗?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留待升级试对上司说吧!当警察最紧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在坚尼地城海旁,两名警员缓步走着。时间是凌晨三点,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就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位警员信步而行。军装警员每天不分昼夜巡逻,年轻的警员往往跟年长的配成一组,在体力上和经验上互补长短。

“华叔,这样说有点不好吧。”被老警员叫作“阿一"的许友一按了按警帽,说,“当警察就是为了牺牲自己维持正义,如果面对匪徒,我们一定要挺身而出啊。

“阿一,你入行多久了?”华叔保持着相同的语调,双手交叠背后,缓缓地问道。

“已经四年了,下个月考升级试。

“我当老散当了三十一年哪,明年便退休。”华叔笑了一声,“每年总会遇见几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一腔热血,老是把除暴安良挂在嘴边。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现在面对一位持枪的悍匪,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跟他搏斗,把他拘捕。

“这样子你有九条命也不够死呀。”华叔嗤笑一下,说,“你应该立即躲起来,用对讲机要求增援。警察不是消防员,消防员面对大火,他们不得不前进,因为他们的职责是拯救被困的人;可我们的工作是防止罪案发生,你鲁莽地牺牲自己,不见得能把事情办好,到头来只是白白丢了小命。

许友一沉默不语,不置可否。他明白华叔的意思,但他有着不同的想法。如果在闹市中匪徒亮出武器,即使再危险,警察也得优先保护市民。若连警察也退缩,试问谁敢迎上前去,敢向恶势力说不?

当然,许友一不打算直接对华叔说出自己的意见。华叔是警署的老臣子,就算是督察级也会尊称他一声华叔,跟对方同级的许友一如果执拗不放,便未免太不世故,不懂做人。华叔加入警队时廉政公署仍未成立,在后来那个打击贪污的年代,他没被撤职便证明他正直清白。许友一猜想,华叔年轻时也许跟自己一样,怀抱着热情投身警界,只是这三十年的打滚磨光了他的热诚。

警察局是另一种办公室,一样有办公室政治,有派系斗争,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当你见过风浪,尝过苦头,便会知道光靠着一股蛮劲有害无益。枪打出头鸟,像你这种年轻人要学的,不是如何表现自己,而是如何安分守己,无论在街头面对罪犯,还是在差馆面对上司,道理也是一样。”华叔继续说。

“什么风浪?”

“嘿,这个留待你自己见识见识了。”华叔不怀好意地笑着,"熬得过便平步青云,熬不过的话,便像我一样,当三十年老散啰。

许友一默默地跟华叔并肩走着。虽然这一次是他首次跟华叔一同巡逻,但他跟华叔在警署内有过不少交流,华叔对他很是关照。之前他一直期待跟华叔拍档,希望从这位老前辈身上挣点经验,只是没想过对方传授的是这些手段撇步。

时间已是凌晨四点。新海旁街在西区坚尼地城海边,虽然马路一边设有街灯,漆黑的大海还是一片暗淡朦胧。由于港岛土地不敷应用,政府不断填海,坚尼地城的海岸线便不断向海延伸,曾有人打趣说终有一天维多利亚港会被填平,港岛会跟九龙半岛连接起来。这说法虽然夸张,但许友一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新海旁街,以前是海的中心,距离岸边至少一百米。许友一自小在西区长大,小时候时常跟父亲到海旁垂钓,可是当政府把附近的码头围起来,让工程车把泥土倒进大海里,那些愉快的时光只能变成回忆。

华叔在新海旁街的一座货仓旁边,打开放置签到簿的小木箱。巡警每次巡逻,也会依照安排,按时在各个签到簿上签名,证明巡逻工作完成。西区没有夜店,通宵营业的只有一些茶餐厅,所以这儿的巡逻警员们的工作不大辛苦,跟九龙区一些龙蛇混杂的街道相比,这儿可说是天堂。许友一这些年来跑夜班,顶多遇上有市民投诉噪声,或是小车祸之类,某种程度上可说是非常沉闷。

就在他们签名途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插口袋,不慌不忙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华叔,我想"盘'一下那人。"许友一盯住那个打着呵欠的男人,跟华叔说。“盘”是巡警的惯用语,意思是拦下路人盘问一下,检查他的身份证,看看有没有可疑。

"我看他没有什……”"华叔不以为意地说道,可是许友一没等前辈赞同,笔直地向男人走过去“先生,麻烦你给我看看身份证。”许友一伸手挡住对方。

“长官,什么事嘛。”男人再打一个呵欠,不情不愿的样子,用左手掏出皮来

“你住在附近吗?”华叔走到许友一旁边,向男人问道,

“对啊,就在下一个街口……”男人转头向左边望过去,两个警察随着他的视线,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轰!

在没有任何先兆下,许友一前方传出一声巨响,和声音一同出现的,是熟悉的硝烟气味。许友一只把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半秒,就在这半秒的间隙,他已陷入想象不到的危险处境之中。

那个男人的右手握着一柄短小的、黑色的手枪。枪口正在冒烟。

持枪男人的表情没半分变化,没有愤怒的样子,更没有狰狞的笑容。许友一在瞬间知道,对这个男人来说,开枪杀人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是平常不过的事

许友一发觉自己没中枪是下一秒钟的事情。华叔在他身旁发出惨叫,然后向前弯腰,倒下。许友一想伸手拉住华叔,但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因为接受过严格的训练,还是出于动物本能,他这一刻没有再把视线移开,直盯着面前的男人、对方的脸孔、他所握住的手枪以及扣在扳机上的食指。

一要死了。

这念头在许友一脑海中闪过。

他在警校学过如何处理目前的情况,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般来说,警员遇袭时应该拔枪,确保自己和同僚的安全,然后求救;可是,他知道此刻这些知识派不上用场。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时间拔枪。

男人和自己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而且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只要有一丝犹疑,只要拔枪的动作慢上半秒,便要吃上一颗子弹。

他亦知道这距离无处可逃,无论他向哪个方向逃走,子弹还是会无情地击中自己

许友一做出一个他没想过的行动。

他伸手握住男人的手枪。

他没有多想,他只知道目前要做的是阻止对方发射第二发子弹。

他以右手虎口紧按手枪的滑膛,再以食指压住扳机的后方。他感到男人的手指正在扣动扳机,只要他手指一松,另一颗九毫米口径的子弹会穿过自己的胸膛。

许友一感到跟对方角力很久,可是这不过是五秒不到的事情。男人似乎没想过许友一有此一招,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随即松开右手,以拳头揍向许友一的面颊。

“啪!”许友一结实地挨了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不过他没有倒下。他以左手叉向男人的脖子。他不擅长近身格斗,但如果比体力和耐力,他还有点信心。

男人发觉策略错误,连忙多揍几拳,但许友一没放开左手。许友一的右手仍紧握男人的手枪,他想过把枪抓好,或是拔枪指吓对方,可是他没有余暇处理。光是集中精神应付面前这凶悍的家伙已不能分心,如果对方突然拔出小刀,也足以让自己丧命。

许友一尝试把男人按倒地上,但他没有成功。男人企图把他推往海里,也一样失败。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你一拳我一脚互相扭打。许友一占了一点上风,他用右手握住的手枪,以枪柄重击对方的头部,男人血流披面,但仍不住挣扎。

这场扭打只持续了一分钟。由于传出枪声,附近有居民报警,碰巧有一辆巡逻车停泊在附近,五名警员很快到场。看到对方增援已到,男人不再反抗,被赶到的警员用手枪指吓下伏在地上,任由他们替他上手铐。

这场一分钟的打斗,在许友一心中却像三个钟头那么长。当他回过神来,看到血泊中的华叔,不由得跌坐地上,面容扭曲。许友一对男人被捕、救护车到场之间的事情全无记忆,只知道大力地喘着气,精神恍惚地左顾右盼。

他记得的,只有蜷缩地上、身上一片红褐色的华叔的身体,以及那个血流披面、没露出半点感情的恶魔的表情。

半小时后,鉴识科人员在现场搜证,许友一坐在警车中,按着发瘀的脸颊,喝着热茶,向做笔录的警员说明经过。纵使他能清醒地叙述事件,但他心里犹有余悸。

“那么说,当时你本能地扣住对方的手枪,所以才逃过一劫?

许友一点点头。

“我用手指穿过扳机后的空间,所以对方没能开枪。

负责笔录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便衣警长。他记下许友一的供词后,瞥了放在旁边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证物一眼-那把黑色的半自动手枪。

“老弟,你真走运,对方拿的是马卡洛夫而不是黑星。”警长笑了一笑。

“什么?”

“那是苏制的马卡洛夫PM,而不是大圈常用的大陆制54式黑星手枪。

“不,我问的是为什么说我走运?”

“黑星的扳机后方没有空位,你没可能把手指插进去跟对方角力。"警长指了指手枪的扳机。“流进香港黑市的手枪,十把里有八把是黑星,给你碰上马卡洛夫,不是好运是什么?”

许友一倒抽一口凉气,刹那间感到背脊发麻。

十分之八……就是说,刚才有五分之四的机会,自己的抉择会徒劳无功。

一位穿制服、身材略胖的中年警员紧张地打开车门,看到许友一,说:"你这回成名了,警署刚证实犯人身份,你抓到的那个原来是叶炳雄。

“贼王叶炳雄?”许友一讶异地问道。

“就是那个头号通缉犯。

叶炳雄跟过去十五年多宗持械劫案有关,劫去的财物高达八千万元,案件中共有三名警员和六名市民被枪杀,警方亦相信他跟条黑市枪械买卖渠道有密切的关系。在十年间他一直是警方的头号通缉犯,可是一直无法确定他的行踪,连他有没有潜逃外地也不清楚。就算提供数十万元的悬赏,依然没有任何情报。

立这种大功,应该很容易通过升级面试吧。"便衣警长插嘴说,“看来你很快便告别这身军装了。

即使抓到大贼,许友一也没有半点兴奋的心情。他的内心仍被生死一线的经历所震撼。他的脑海里仍是充满倒在地上的华叔的影像,以及叶炳雄那副苍白阴郁的脸孔。

“华叔……华叔现在怎么了?”许友一鼓起勇气问道

胖子警员脸色一沉,良久,开口说:“华叔走了。子弹击中动脉,失血过多,没到医院便去了。

许友一感到一阵反胃,那种不安的情绪仿佛要从喉头涌出来。

一如果我没有拦下叶炳雄,华叔便不会死。

一如果我没有大意把视线移开,华叔便不会死。

一如果我及时送华叔到医院,华叔便不会死。

一如果……如果不是种种巧合,我便会跟华叔一样被杀死。

许友一感到天旋地转。

一我当老散当了三十一年哪,明年便退休。

一当警察最紧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混乱的感觉充斥着全身,不安和疏离感慢慢滋生,许友一感到一阵晕眩。他觉得现实犹如一面沉重的高墙,正慢慢地倒塌,压向自己。周遭的空气变得如糨糊般黏稠,似要被空气弄至窒息。

他不知道,他的内心,已留下深刻的烙印。

第三章第三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六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六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一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第三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六章序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第一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五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七章第七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三章第一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七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七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三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七章序章第六章序章第五章第六章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四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三章第二章序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七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序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三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五章第五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序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三章第三章序章第四章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第七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二章第七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二章第四章第一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
第三章第三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六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六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一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第三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六章序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第一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五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七章第七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三章第一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七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七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三章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七章序章第六章序章第五章第六章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四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第三章第二章序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七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序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三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五章第五章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序章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三章第三章序章第四章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片段1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第七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片段6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第二章第七章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片段4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二章第四章第一章片段5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