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指尖,赫赫一道红,殷红顺着伤口还在缓缓溢出,颜儿伏在案上,瞅着些许癫乱的君王端着酒盏,闷声疾步出殿。四下又静寂了。
双腿一软,颜儿攀着喜案,瘫坐在一侧的矮凳上。拳指缩回手,颜儿撑着脑袋,吃劲地甩了甩,滴血认亲?当这个念头浮入脑海,颜儿拨浪鼓般摇头,怎会?怎会?颜儿慌乱地掏出锦囊,又掏出玉佩紧在手里,不会,不会,若娘的情郎是他,是权倾天下的他,她怎会丧命在屠夫的刀下?不会!那,他的眸,那双熬红的眸,颜儿心惊,难不成自己是他的仇敌?胡思乱想一通,颜儿只觉脑袋都似要炸开。
“郡主,皇上有请,请随老奴来。”喜婆子冷着脸,撂下这么一句,揪起颜儿便往殿外拽。
郡主?她不该唤自己娘娘吗?难不成竟又没嫁出去?算来,已是第三回了,心底苦笑,颜儿任由她拽着一路疾行,忽的,心底一慌,小草呢,她去了哪里?
甬道七拐八弯,寒风又刺骨,颜儿浑浑噩噩地被老婆子拖拽着过了几道宫。清芷阁?传说中,宠妃云夫人之所?尚不及定睛瞧清楚那宫牌,颜儿已被不由分说地拖了进去。周身被猛地一甩,颜儿半弓着身子,半个踉跄,差点跌倒。
清冷的宫灯刺眼,隐约听见宫人悉数退尽,凝眸,那双长靴,方才还深情顿在自己身侧的长靴竟僵在榻前,几寸开外,桃红木轮泛着柔光,一双锦履被裙角所掩唯露足尖……颜儿抬眸,满月脸,清水眸,淡黛眉,朦朦胧胧无比眼熟。
“啊?”清水眸蒙了雾,沾了露,云夫人攀着轮椅把手,嗖地扑起,噗通……双膝一曲,跌落地上。
“小心。”慕容俊急忙起身搀扶。
云夫人拂开他的手,顷刻,又揪住他的手,略显苍白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小姐,小……姐。”
慕容俊摇头,搂着她的腰,便要强扶她起身。
云夫人依旧痴愣愣地凝着颜儿,泪滚了下来:“桑儿?”
轰……泪水决堤,颜儿不知为何要哭,泪却不听使唤地淌了下来,双腿亦不听使唤地踱了过去。桑儿?这名字遥远得连自己都快忘了,她是谁?不是娘。云姨?不,那年扑倒在殷红里,死死揪住云姨的手啼哭,她一动都不动,和娘一样,一动不动。
“桑儿,我是巧云,桑儿!”云夫人又哭又笑,挎着慕容俊的臂弯,倚着他勉强半撑起身,却朝颜儿展开了双臂。
待坐在榻上,与云夫人并肩而坐,她托着自己的手,抚了又抚,凝着自己的脸,哭了又哭……颜儿只觉恍若隔世,嗓子哽得连声音都没了。
“桑儿,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娘的丫头,我是巧云。你小的时候,我背你上齐云山,你……喜欢随我去挖笋。”云夫人紧着颜儿的手入怀,一瞬,忆及什么,摸索着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解开袋口,一股脑儿倒向软榻。
骨碌碌……一颗,两颗,三颗……菩提?麒麟方眼菩提?可色泽却是黝黑泛着暗红……云夫人婆娑着菩提珠,抬眸瞥一眼杵在一尺开外神色冷凄的慕容俊,哭出了声:“活佛送给你的念珠,还记得吗?我……一直留着。那场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这些珠子。”
捻起一枚菩提,颜儿对着柔光照了照,缩指拢回掌心,啪嗒……泪滴落菩提,沾染零零雨露,颜儿摸出锦囊,探指又捻出一枚菩提,拢在掌心。
两颗菩提珠,一红一黑,映在白皙的掌心,神秘得如同一漩八卦……
“嗯……”云夫人掩着嘴,喜极而泣,一把搂住颜儿,仰着头泪流满面,“小姐,总算找到了,找到了。”
慕容俊眼眶红了,下巴轻颤着,唇角抿了又抿。
“云姨……”攀着柔弱的肩,颜儿夹着哭腔,孩童般甜腻地轻唤,心底漫天的苦,又是沁骨的甜。
云夫人蹭了蹭她的脸,目及那双沾泪的红眸,眉尖一颤,扣着颜儿的肩推了推:“桑儿,还记得吗?你偷偷背着小姐,问过谁是你的爹爹。”眸光一颤,云夫人朝慕容俊努努嘴,欣然一笑:“喏……这不就是吗?”
咯……嗓眼竟是一嗝,颜儿凝住般,僵在了当下。怎会?不会!忆及早前交杯那幕,突地心揪猛跳,颜儿涨得满脸通红,只顾痴痴摇头,狠命地摇头。
云夫人只当这孩子惊痴了,夺过颜儿手中的锦囊,抽手便取出了玲珑木雕:“这是当年皇上亲手为小姐雕的。怎会有假?龙城慕……指的就是慕容,是皇上。小姐老早便要带你来燕国了,可惜……乱兵封了村。”忆及往事,云夫人凄凄哭了起来。
慕容俊缓缓踱了过来,沾在睫上的潮润,待指尖触及木雕那瞬,颗颗滑落下来。他掌着木雕紧得指节格格,喉结一滞,扬手抚着颜儿的头埋入了自己怀里。
脸贴上温热的怀,窒闷,暖得窒闷,颜儿周身紧绷着,双肩轻簌,身子微微搐了起来。一夜之间,云姨死而复生,便连平生未见的爹爹,也重逢了?
感觉怀里格格微颤,慕容俊紧了紧削肩,手掌轻轻拍了拍:“别怕,回家了。朕找了你十五年,终于……回家了。”
“呜……”心湖决堤,颜儿伸手攀住那团温热,紧紧搂住,哭出了声,将郁郁于心的痛楚苦涩一股脑儿地全哭了出来。
三人心绪难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
“朕带你去个地方。”慕容俊牵着颜儿,父女合力推着轮椅。
绕过花厅,一处内室,花香四溢,芙蓉干花散落四下。仰头,一袭火红耀目,那身嫁衣,那副眉眼……
颜儿凝着传说中的神画,痴痴定住,泪滑落渗入唇角那刻,一声亲昵的低唤滑过朱唇:“娘。”
“芯儿,”慕容俊轻缓地踱了过去,唇角嚅起一丝笑意,伸手翼翼地抚上画像的锦履,眼神那般缱绻,指尖那般轻柔,“谢谢你,带回了……我们的女儿。”
云夫人反手攀住颜儿的手,紧了紧:“桑儿,我不是什么宠妃。清芷阁……是为小姐建的。皇上十几年如一日,晨昏都会来,只为给小姐上香。”
颜儿望向那抹背影,鬓角依稀可见的根根银丝,丝丝缕缕都在诉说着他的深情。颜儿笑了,抬眸望着母亲,会心而笑,有这般深情常伴入眠,该能含笑九泉吧。
“来人!”一声高喝,莫名冷厉,“把人带上来!”
铁链哐当……当那团黑被揪甩过来时,颜儿急急别眸,推着轮椅退了退,他受伤了,手臂褐红的全是刀伤。
冷风甩开亲卫,凛然地挺直了胸膛,唯是目及画像一刻,孤冷的眸浓云密布。
“退下!”
亲卫哪里放心,愁苦着脸僵在当下。
“朕说退下!”慕容俊微扬声线,吓得亲卫急急摈退。目及那团黑,慕容俊冷冷移眸,眉宇簇着的岂止是厌,是怨,是怒,甚至是恨:“说!你把芯儿葬在哪里?”
铁面哪里哐得住浓云?浓云成雨,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冷风抽手狠拂鼻子,可泪止也止不住。
“你说,你安葬了芯儿。朕若肯滴血验亲,你就告诉朕芯儿在哪儿。朕照做了!芯儿在哪!”慕容俊揪住玄黑领口,似把那瓣铁面都悬空着揪起了。
“我也想知!九年!我卖了灵魂,杀人如麻,就为找回她!就为找回她!”冷风狂吼,癫狂地抽开慕容俊,“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个胡蛮子,芷芯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她是凉王后,母仪天下的凉王后!”
慕容俊脸色嗖地苍白,冷冷别过脸,牙床紧得颚骨微突:“她该是朕的皇后。朕没杀你,你还恶人先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