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并不陌生,可当下却叫颜儿觉着陌生可怖。午后似午夜的寂静,除了负责步辇的宫人,不见人影。嫂嫂的脸色随着入宫的车轱辘声,变得越来越暗淡,入宫便是铁青一片。颜儿随手撩起窗帘,竟被嫂嫂急忙拍了开去,细缝一闪而过地瞥见一点暗色跪在皓白中庭。
苻芸尴尬地笑笑:“你不是外人,可母后有令……家丑不可外扬。”
那点暗色点在心头挥之不去,颜儿落辇时,禁不住回头,却被苻坚一把拉拽着径直疾走。寿安殿?不及回神,已被他拉入了殿,颜儿扫望四下,只觉炫目,姹紫嫣红竟全聚齐了,抬眸瞥他,正巧撞见他扭头回望。这眼对视,颜儿分明瞧见他眼眸里猝不及防的慌乱。
苻坚紧了紧掌心,下意识地拉着颜儿往身边靠了靠,那双眸子却是愠怒地盯着近侍:“都来了?平身吧。”
方和只觉额头冒汗,分明事先差人打探过,娘娘们都不曾在寿安殿,如何?
苟曼青瞥见那双交扣的手,脸沉了下去,顷刻,却又变脸一笑,迎了上前:“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臣妾实在不放心母后,便斗胆把姐妹们都召来了。”
“都退下吧。”视线一划而过,苻坚不曾瞧嫡妻一眼,便自顾自地牵着颜儿入内殿。
草草掖襟为礼,颜儿本想甩手挣开他,可瞟见苟曼青,手便安然了。唇角勾起一丝笑弧,颜儿顺势挪指,便与那颀长的手十指交扣起来,双颊微微一红,到底泛起一丝心虚,却愈发小鸟依人模样。较之她暗地里给自己的苦痛,眼下这点报复当真不值一提,偏是咽不下这口气,哪怕给她添添堵也好。
心咯噔,若换作他人,苻坚必会毫不犹豫地抽手,为夫之道,莫过于一碗水要端平,断不可纵容后妃争风吃醋。可,这段时日,她的若即若离逼得自己已近癫狂,苻坚自知,当下若犹豫半分,她都只怕会转身离去。低瞥指缝中的青葱细指,苻坚淡然一笑,掩不尽眸中宠溺:“你有些时日没见母后了,母后很挂念你。孤修书向燕皇提亲以来,母后念叨了你好些回。等会见你,保准高兴。”
颜儿微怔,惊疑地抬眸望他,提亲?几时提过亲?自己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依他的性子,不该甩开自己的手,与他的妻相敬如宾,与他的妾悦色和颜吗?惊虽惊,心下几分释然,心底更隐隐泛起一丝甜蜜,步履便远不及方才那般抗拒了。
“贤妹妹,小心啊!”
夸张的急切之音,声音虽不大,却尖细得几近破了嗓子。颜儿禁不住扭头,才瞧见苟曼青俯身的侧影,手心已是一松,身侧的明黄一晃而过,回神时,已见那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大腹便便的女子落座。
心似绣绷子上的丝绢,一霎绷得太紧,便丝丝缕缕地分崩离析开来。脸也似丝绢,颜儿竭力顺了顺面容,可,眼下的自己哪里不是自取其辱?难堪,直想钻入地缝的难堪……
“颜儿,怀个孩子着实不易。贤妃娘娘为保胎,足足躺了三个月不曾下榻,可得万分当心。”苻芸迎上来,挎着颜儿,挤出一丝笑意,竭力圆场,“往后你做了娘亲,便懂了。”
懂吗?不懂!他口口声声半年相思难熬,转眼……颜儿抿唇一笑,心底亦是苦笑,这等轻浮情话鬼都骗不过,却独独骗了自己:“给陛下和娘娘道喜了,方才未曾留意,还请海涵。”
明黄背脊僵了僵,苻坚觉到背脊阵阵凉意,字字含笑,那笑里隐藏的疏离唯自己读得懂,比重逢那日更拒人千里。
强贤妃如坐针毡,头先并无不妥,倒险些被皇后吓得滑倒。她瞥一眼暗露喜色的皇后,又瞥一眼面色阴沉的夫君,强挤一丝笑意:“公主言重了,都是……一家人。只怪我身子羸弱,总惹陛下和姐妹们操心,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怕是……也免不得叨扰妹妹。”
“好生回去歇着。”苻坚关切地说了这么一句,已有几分不耐地拂手屏退众妃。
颜双杵在一侧,好不幸灾乐祸,当下刚要开口,被苟曼青使眼色止了下去。苻芸识趣地先行进了内殿。
空荡荡的殿,只剩默然不语的二人。
“颜儿……”刻意压低的声线悬浮在焦躁的浮尘之上,苻坚自觉难耐,男儿大丈夫纳妾生子哪里用得着低声下气地向个女子解释?贤妃几次险些流产,头先这一声叫唤确实惊到了自己,下意识地跑去搀她,本是人之常情。可,怕是惹她多心了,心乱如麻,更有几分心虚,苻坚此刻方觉眼前的女子钳住了自己的命门。
“瞧娘娘的月份,该八九个月了吧?”颜儿倒笑得欢快,眸光熠熠皆染了笑,“听家里的老人说,肚子尖是男娃。娘娘这胎必是一索得男,娘娘诞下麟儿之时,我怕早已回了燕国。这儿便提前向陛下道喜了。”
读不懂她的笑,只是她笑得越欢快,心下便越忐忑,苻坚听到“燕国”二字,心头更是燃起一把无名火,不由分说地拉起那双柔荑,蹙眉敛眸:“你在想什么,我明白。可,颜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唇角微翘,那丝笑苦而冷,颜儿直勾勾地凝着那双眸眼:“那是怎样?”星眸暗了下来,颜儿不愿多言,可郁集于心的苦水却不吐不快:“八九个月,那时的颜颜,朝不保夕,以泪洗面。她的永玉,呵……我本只是可怜她,比不得那一后一妃,如今看来,她比不得的人,多了去了。”
“我的心你该懂!”水润的眸添了轻雾,苻坚紧抿着唇,愧色爬上眉梢,急色晕红了双颊,“贤儿她身子弱,流产随时会一尸两命。这比不得,不,是没得比,不……是不该比。”语无伦次,更是越描越黑,苻坚只得噤了声。
颜儿漠然摇头,只觉荒凉,每每对他心生一丝希冀,便要以失望乃至绝望收场。此次回秦,更是如此,罢了,颜儿暗吁一气,无心多言。
“母后若不应允,我便去死!”撕心裂肺的一声恸哭……
乍听像是苻雅,颜儿蹙眉,眼眶已觉涩涩,朝殿门瞥了一眼:“陛下赶紧进去瞧瞧吧。我是客,不便入内,告退了。”
苻坚顿了顿,眼下千言万语都显苍白,更是无从说起。松开手,苻坚扬指轻轻捋了捋她额角的碎发,比语气更温柔的是那双水润的眸,清波潋滟泛着晓春月色才有的缱绻柔光:“别胡思乱想,在偏殿歇会儿。一起用膳……再聊。”
倚着冰冷的石栏,颜儿仰头望去,天水洗般湛蓝,涤得清澄剔透,亮澄澄得灼眼。颜儿抬手捂住眼,灼痛穿透瞳孔直刺心底,窒闷得透不过气。
“公主。”小草踮起脚尖,伸手便要抽开颜儿的手。
呼哧呼哧不似厚重的呼吸,倒似乏力的心跳,颜儿顺从地抽开手,冲着小草却是美滋滋一笑,笑得眼角弯作了月牙儿:“我是不是蠢得可笑?”
小草悻悻地摇头。
颜儿又是噗嗤一笑,从腰封掏出龙门璧掂在掌心,笑岔了气:“一块破石头,我竟差点被骗了。”
“公主——”小草撅嘴嘟囔,“您要是心里不痛快,便说出来。”
“哪里不痛快?”颜儿拢着龙门璧紧了紧,小心翼翼地纳入腰封,径自低语,径自踱步,“我要的,都到手了。”
拖着步子,一步步靠近那点暗色,颜儿的心一寸寸被揪紧,真是他!他虔诚得似一尊石佛,笔直地跪着,眼眸澄净得不着一丝凡尘。即便自己近在咫尺,那两汪净水里竟未现自己的身影。
对望,他的眼里,竟瞧不见自己……嗓子眼浮起一丝淡淡酸涩,颜儿感到不安:“眀曦,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双桃花眼,冷清得不曾相识,眀曦冷漠地抬眸,双手推了推身前折得棱角分明的僧袍,躺在经书上的菩提珠隐隐滚了滚:“我以这身僧袍,这本经书,这串菩提,向雅公主提亲。”
已然猜到几分,可当这话从他口中吐出,颜儿还是觉得天地轰然,视线瞬即模糊,天边的云在飘,耳畔的风在飘,眼前的他更在飘,四周的一切都翩翩然,都在舍弃自己飘离而去。
“什么!”小草惊呆了,满脸不可思议,“你不是和尚吗?你不是——”侧目瞥一眼主子,小草把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三字耗尽全身气力,颜儿忆及沉江那日清晨,声嘶力竭地抱着这尊石佛,乞求他怜悯,乞求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他当真像一尊佛,舍不下他的阿弥陀佛。
眼眸未现波澜,眀曦冷冷地凝着眼前的女子,唇角浮起一丝浅笑:“但听心声。”
“你说过会帮我挡着。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颜儿痴人说梦般,屈膝蹲了下来,指尖触及菩提珠,莫名地颤了颤,眸子染了泪光,啪嗒啪嗒泪水沾湿经书。
眀曦清浅一笑,伸手捧着僧袍往怀翼拢了拢,刻意避开那串断线的晶莹:“我也曾以为,你与他们不同。可,不同的是……阿雅。”
冷栗,自己是中了巫蛊魔咒不成?为何自己信赖的人,到头来都要舍自己而去?就在自己掏心掏肺,信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他们留给自己的,偏偏只有背影。颜儿禁不住悲戚,泪水决堤,木然地伸手去攀小草。小草急忙搀起颜儿。
一步一步,步步诛心,颜儿踱开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孤傲偏执:“眀曦,若是我说,不想你娶雅姐姐。随我回燕国,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我们一起……浪迹天涯。你会改变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