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颜儿搁下鸡头壶,矮墩墩的青釉壶底磕着紫檀木,发出一声闷响。双手捧着弦纹青釉杯往苻融面前送了送,颜儿瞥一眼对面的玄色礼服:“都没来得及换衫,该又渴又饿吧。劳你寻了一夜,多谢。”
打见她第一眼,震惊之余,满心羞愧,苻融不过是强装平静罢了,而今,闻声哪能不脸红?那两弯清淡的眉,剜得心头难耐,尤是那红肿的脸颊,倒似生生在抽自己的脸,苻融急急垂睑,盯着幽青的茶水,低声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理当……护你。”
“妻?不是妾吗?”颜儿原想报以一笑,可笑未漾起,已叫脸颊的生疼止了住。
微怔,苻融垂下头,皱了皱眉,荒郊野岭寻了整夜,得到口信,她平安回了长安,便急冲冲地奔了来,哪曾计较过妻妾之分?头先不过逞一时之气罢了,可此刻静心思量,倒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苻融抿了口茶,索性不接话了。
颜儿倒不理会,掏了掏袖口,咯噔……一缕玉石轻磕桌案之音。
“断了,对不住。可,还是得退给你。”
铿——茶水四溅,苻融捏紧青釉瓷杯,手背青筋微现,惊怒眸光胶着在断作两截的玉簪上,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颜儿缩回手,也不瞧对坐,浅浅抿了口茶,润润嘶哑刺痛的嗓子:“你说得在理,被虏那刻,我已知……阳平公府不会再认这桩婚事。你退婚,我替颜府应下了。明日,颜府会把聘礼退去雍州。”
难以置信,哪个女子遭夫家退婚,会如此漠然?她竟是宠辱不惊?还是毫不在乎?心头腾起闷闷的愠意,苻融捏着瓷杯,噗通……反扣于案。
“我颜颜,只为妻,不为妾。”
嘶哑的声线让淡然语气愈显冷漠,竟不似在说自己,苻融越听越来气,可忆及自己在前屋的那番气话,不由心虚,终是耐着性子道:“有些话,我虽是在说你,却并不是说给你听的。”许是自感诚意不够,苻融不自觉地补道:“被虏一事,怪不得你。我断不会迁怒于你,我会……对你好。”语毕,双颊不由一红,却是故作漫然地挪了挪身子。
长长的睫,幽幽一漾,颜儿直直凝着对坐,眸光幽冷犀利:“你娶我,不是为了自保。你压根不怕死,更是恨不得他杀了你。你……”顿了顿,颜儿禁不住双手扶着案几,眸子浮过一缕悲戚,“娶我,不过是为了报复。我是你的匕首,却不是你的护身符。对匕首……能有多好?”
一愕,心事被人窥探无遗,苻融皱眉,却端出满不在乎的孤傲架势:“是又怎样?你该谢谢我,帮你戳穿了他假仁假义的嘴脸。他为了一句誓言,为了所谓仁义,情愿舍了你。这样的男人,可值得要?”
“什么誓言?”心咯噔,颜儿抠住案几,不由倾了倾身子。
“哼……因另一个女子立的誓,却得用你来还。我劝你还是别问……不知的好。”冷笑,近乎残忍狠戾,苻融幽幽回眸,可瞥见沾泪星眸一瞬,却没来由地泄了气,语气亦有几分不忍,“罢了,我只能说,你即便是嫁我为妾,也强过对他心存幻念。”
满目疑窦,指尖抠过案几却似划破心头,颜儿微扬下颚,故作镇静,不似对他说,倒更似自语:“你又唬我。若他心里真没我,你绝不会处心积虑地要娶我。”
玩世不恭一笑,苻融凑近,蔑意掠过唇角:“有你……又如何?还不是送给了我?”
“你——”雷击般缩了手,此番已不知是他第几回揭自己的疮疤了,颜儿强抑心头的怒意、痛意,局促地合手,冷冷道,“我累了,恕不远送。”
“你既累了,便容你好好想几日。”苻融悻悻地起了身,踱过颜儿身前一瞬,回眸低瞥一眼玉簪,解嘲一笑便拿了起来,“世上的巧匠多得很,待玉簪修好了,我再来,到时你再答我也不迟。”
余光瞥一眼拂帘而去的身影,颜儿仰头望一眼天顶,此刻哪有心思再听他多言?便是自己的后路都懒于计较,心中唯是思量着那句拆散情缘的誓言。
苻融出屋,也不正眼瞧候在前屋多时的三人,懒散地施了个礼,便疾步离去。跨过门槛一瞬,苻融回了头:“雅姐姐,有劳你照看颜颜,多谢。”
“不劳阳平公费心,颜儿好歹是御封的郡主,绝不会与人为妾。今日我便会差人退还聘礼。”子峰操着手,冷口冷面。
充耳不闻,苻融别过脸,便自顾自地走了。
怒目瞪一眼门外,子峰愈发来气,也顾不得苻雅在场,便冲着苻坚道:“永玉,当日你叫我帮你,我念在多年的兄弟情义,不想你为难,更念在……阳平公或许是个好归宿,这才劝爹应下了亲事。可如今……”
欲言又止,子峰深吸一气,甩了最后一句便拱手告退:“你知我的脾气。”
苻坚木木地坐在堂前,眉宇清淡无波,双眸却浑浊,半晌,双手捂脸重重地搓了搓,便起身离去。
这可难住了苻雅,她瞥一眼珠帘,碎步蹭蹭赶上正要出门的弟弟,细声道:“陛下,你……不进去瞧瞧吗?这儿……我……”
“姐姐……”茫然地望一眼院中萧索飘落的枯叶,苻坚叹道,“我哪里还能见她?既已无言,又何苦相见。”
苻雅望着落寞离去的背影,不禁摇头轻叹,扭头却见颜儿杵在珠帘前,凄凄地望着门外……
寿安殿,苟太后不耐地瞥一眼急急起身相迎的儿媳,拂开近侍捧上的绒毯,径直落了座,没好气地斥道:“大清早来哀家这儿,又是为了何事?”
苟曼青怯弱地睨一眼主座,恭顺地站着,却怨气十足地问道:“凉国的千金公主张宛凝,已到了始平县。母后可知?”
愕然,原想她此来必是为了颜颜被掳一事,却不料……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苟太后也不接话,淡淡地朝近侍使了个眼色。近侍急忙捧来了暖胃茶。
见婆婆竟悠然自得地品茶,苟曼青再沉不住气,踱近一步:“她可是来和亲的。”
“嗯……”苟太后搁下茶杯,捻着帕子拭了拭嘴,未瞧儿媳一眼。
“母后!”眼眶一红,苟曼青禁不住跌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主座,迟迟道,“您……一早便知,却是瞒着我。”
“没大没小,哀家看你是愈发糊涂了。”声调依旧平淡,语气却几分冷凝,苟太后冷眼望着儿媳,“把哀家从睡榻上扰醒,便是为这个?凉国既是属国,遣个公主和亲乃稀疏平常之事。陛下初登大宝,和亲利于稳定边陲,又可充实后宫,何乐不为?”
“陛下有平定天下之志,迟早一日,会灭了西凉。以他的性子,他怎会愿意娶张宛凝?”
“知子莫若母,坚儿早应下了。”苟太后慵懒地起了身,幽幽踱步便要离去。
一把扯住婆婆,苟曼青满脸潮红,泪潺潺滑落,惊怒、委屈、怯弱惹得声线直颤:“陛下调融弟为雍州牧,母后竟没反对,臣妾已觉蹊跷。原来,母后竟是……以和亲与陛下交换的?”
一怔,苟太后蹙眉,冷冷拂落苟曼青的手,直视泪眸冷声道:“有些话该埋在心里,不该说出来。你瞧瞧你,如此善妒,便是在寻常百姓家为嫡妻都难,拿什么母仪天下?”
“母后!”泣声一吼,苟曼青拂一把泪,怨道,“哪个女子愿意与人同事一夫?臣妾不是善妒之人,臣妾只是不懂,为何母后偏要如此?一日纳了四妃竟还不够吗?”
“够了!”苟太后总算动了怒,狠剜一眼,瞥一眼殿门,凑近压着嗓子道,“你居然还有心思吃这等干醋?你干的好事,不如想想等会如何见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