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末了,外头厮杀渐息,傅文穆安抚好傅大夫人,清点家眷伤亡折损,除了几个被流矢射中受伤的,几个半夜瞎跑扭脚的外,几个黑灯瞎火撞破头的,其余众人皆安好无恙。
傅文均护着妻小在屋子里窝了一晚,天还没亮就白着一张脸赶来请安,傅大夫人提心吊胆了整宿,眼窝深陷,疲惫不堪,等到看着大儿子方才想起他老子还在官署,吓得跳起来,嚷着要儿子们打听消息去。
两兄弟犯了难,这时候能上哪打听?情势不清怎敢轻易出府,两人合力把傅大夫人劝住,好歹捱到了日中,见再无风波,才遣人接大老爷去。
这一等到等到了暮色四合,连傅老太爷都打发人来问了两回,一家人齐聚敬院,男丁拧眉苦脸,女眷惊惶失措,红药也扶着傅氏焦急的朝着大门张望。直到了晚膳都摆上桌,方见两个小厮撑着脚下发虚的傅大老爷缓缓走来。
一家人劫后余生,虽不是抱头痛哭,但也免不了一阵唏嘘,傅大老爷面色发白,唇干舌燥,连喝了数杯热茶才好受一些,清了清嗓子,把昨夜之事娓娓道来。
赵太后年事已高,眼看着赵家江河日下,愈发焦急难耐,病急乱投医之中竟想出派西厂番子伏击太妃的昏招,可太妃身边能人强将如林,怎会叫她得手,不过是受了点惊,蹭破点油皮。
一击不中,后患无穷,林家老少都是决绝嚣张的性子,太妃也不例外,盛怒之下令上直二十六卫兵围太后所居慈庆宫,斥责太后无德,威逼天子将太后打入冷宫,今上不肯听从,苦苦哀求,太妃索性软禁天子,火烧慈庆宫。之后东厂与锦衣卫奉命绞杀西厂爪牙,连一干赵家亲眷都不能幸免,赵国舅死于乱刀之下,傅大老爷等人下入诏狱。
不过短短半日,整个京城都落入太妃手中,眼看太妃势将得逞,天子彻底沦为赵家傀儡,突然城门一开,成国公与成伯爷率京营打着勤王的旗号反扑过来,五军营、三千营与神机营共十万人合力攻打宫城,方才还大逞威风的二十六卫在骁勇的成国公兄弟面前根本不够看,刚交上手就一溃千里,两拨人马且战且退,一直打到在宣武门外,除府军前卫都督逃出京城外,其余诸卫皆不敌投降。
林太妃料不到成家临阵倒戈,更没想到二十六卫如此不堪一击,猝不及逃,被神机营射杀,赵太后则早已与慈安宫一同化为灰烬。一夜之间,相斗了十多年的林赵两家两败俱伤,天子与成家渔翁得利。
黎明之际,天子继位十二年来头一次独自召见文武百官,他一身黄袍,灼灼耀目,斯文清俊的脸上带着淡若无波的笑容,和善的像个与世无争的书生。往殿上一坐,不动声色,不显山水,微微一笑中风云涌动,天地失色,令人胆中生寒,不敢逼视。这一幕,着实叫傅大老爷终生难忘。
傅大老爷长叹一声,兀自沉思,傅大夫人急急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泣道:“老爷可知赵家人如何了?”
她发丝纷乱,形容凄惶,傅大老爷心下怜悯,不忍看她,傅大夫人心知不妙,下了劲摇他:“老爷您说话呀!”
傅大老爷转过头,哑着嗓子艰难开口:“赵国舅府也烧没了,赵家满门七十九口,无一人侥幸逃脱。”
斩草除根,灭门去族,要是陛下再晚一步,他们这些赵家连襟也别想独活,就连傅家上下都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满座震悚,顾氏紧张的看着傅大夫人,生怕她受不住打击晕过去。红药狠狠的掐了自个一把,疼出了泪花,这才相信非在梦里,昨夜的大火烧不到她,但今日的赵家满门的鲜血却好似溅到了脚边。一片混混沌沌被利剑劈开,残酷无情的本真逼到面前,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喘不上气。
他口中不过只言片语,听在傅大夫人耳里则是字字锥心,她揪着自个衣领缓缓站起身,不过短短一瞬已是汗流如浆,喘着粗气问道:“当真一个,一个,都没了?”
“唉,如今仅剩下你们几位出了阁的女儿了。”傅大老爷语气悲凉:“今晨陛下已经下旨,厚葬太后与赵家众人。”
“都没了,都没了,”傅大夫人喃喃说着,两眼一黑身子一晃,软软倒下,傅大老爷连忙上前扶着悲痛失神的妻子,相对垂泪。
苍山阁里,傅老太爷还等着儿子的消息,傅大老爷连洗漱更衣都顾不上,匆匆赶到了老太爷床前。
“叫父亲惦记忧心,是儿子的不对。”他虽疲惫,但精神不错,两眼有神,连珠炮般说道:“父亲慧眼如炬,陛下果真是人中龙凤,手段了得,不仅能挑拨两宫内斗,竟还暗中与成家结盟。儿子本还以为成家与林家...”
“成家人不是傻子,先不说林家能走多远,就是林家人那跋扈的性子能容的下他们?”傅老太爷旧疾未愈,披着件单衣坐在床上,不耐的挥了挥手,“莫说别家了,你看接下来会如何?”
傅大老爷沉吟起来,试探着答道:“要儿子来猜,陛下费尽心力才除去了太后太妃,接下来,怕是还要除尽两党余孽。”
傅老太爷端起小机上黑浚浚的药汁,执着银勺轻轻搅动:“猛药去疴,重典治乱。我看你要小心。”
既已娶了赵家女,想要撇个干净是不可能了,傅大老爷如何不知,忙应了声是。
“我不管你是顾忌官声,还是念及旧情,你媳妇都不能有个万一。”傅老太爷声如坚冰,毫不留情的说道。
傅大老爷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老父,急促的喘息了几下,情绪激动:“父亲,儿子绝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可傅老太爷还是那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任他信誓旦旦却不为所动:“你错过一次,切莫重蹈覆辙。”
傅大老爷微微一颤,原来父亲仍视他为不兄不仁之徒,他几乎又要落下泪来,胸中万般辛酸苦楚,徒劳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唯有一头重重磕在地上,以证其心。
傅老太爷阖上眼帘,视若无睹,父子间隔着阳光划下的界限,半边阴冷,半边敞亮。
林家谋反逼宫,火烧宫城,十恶不赦,罪当诛连九族。但赵家却也难逃诟病,若无赵太后惹事,也不会白白丢了数千条人命,朝中清算完了林家余党和二十六卫逆贼,矛头一转就轮到了赵家,与之牵连的傅家全家禁足,有进无出,一干人等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这一封不知到何日是头,傅氏急得如笼中困兽,日不能食,夜不成寐,还一把把的掉头发。红药也不好受,一想起弟弟们就暗自抹眼泪,陪着母亲不吃不喝,两人很快消瘦下去。
傅氏与红药只算是心焦,真真受罪不轻的当算是傅老太爷。府中衣食不缺,但良药不足,不出三日苍山阁的汤药就断了,几个老仆哭到傅大夫人面前,哀求她救命,句句声声责怪她带累了傅家。傅大夫人强忍着悲痛不忿,翻箱倒柜却只找出一点人参沫子,那几人更为不满,嘴里越发不干不净,傅大夫人头痛欲裂,几乎气晕过去,这时顾氏提着裙子小跑进来,拿一只裹在碎布里的老山参把他们打发了。
“这参从何而来?”傅大夫人皱眉问道。
这些天来顾氏脸上头一回露出几分喜色,低声道:“是成二夫人派人送来的。”
言毕,又领了个穿戴齐整的成家婆子进门来给傅大夫人请安。“我们二夫人问夫人安,”那婆子边说着边把手中包袱递给了傅大夫人身边的仆妇:“二夫人说了,家里就剩姊妹几个,理当相互扶持,还请夫人不要担心,傅家的事她记在心上了,一定会想法子的。”
患难之中方见真情,如今她是人人避之不及,不曾想还有亲人惦念。傅大夫人想起从前那些个嫉妒艳羡的龌龊心思,羞愧不已,抱着那敝旧且不起眼的包袱悲声恸哭。
傅大夫人痛失怙恃,性情大变,自那日后再不问家中琐事,把自个关在佛堂里,一心礼佛,日夜诵经超度亡魂,家人担心她伤神过度,轮流陪伴她身边。
傅氏牵挂幼子,也想替他们祈福积德,反而是最常相伴的那一个,红药如今半步不离母亲身边,故也成了佛堂常客。
香烟缭绕,木鱼笃笃,案桌上供着的白玉观音眉目祥和澄净,傅大夫人跪在蒲团上,地上散落着一卷一卷的经文,红药跟在她身后,敛目低头,双手合十,无声默诵。
此心非明镜,照不见五蕴皆空,只求度一切苦厄,远离颠倒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