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有银龙翻飞的圣旨被徐徐展开,常阔等人跟随常岁宁一同跪下听旨,厅外院中常岁宁的部将们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
喻增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寂静中尤为清晰:“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值去岁倭贼来犯,国朝难安,时有宁远将军常岁宁,自荐留守江都御敌,朕排众议,着尔为抗倭大元帅,时不过一载,尔即肃清倭乱,使江都局面转危为安,威慑异域,扬大盛之国威,实未负朕望——”
“尔固年少,为女子身,然智卓绝,文武齐全,于国有功,治下有方,已堪为国朝砥柱,朕上承天命,为国朝生民而虑,特开此先例,赐尔双旌双节,领正二品淮南道节度使职,仍兼任江都刺史,望尔护佑一方,勿负朕望,不失本心,钦哉!”
喻增的声音落毕,厅内有着一瞬的寂静。
跪在常岁宁身后的王岳神情震动,激动难当。
——淮南道节度使!
大盛疆域划分十五道而治,因地方政治需求不同,至多同时设下过十位节度使,但从未有过如他家大人这般年少的!
古往今来,不过一人尔……
而他何德何能,甫一出山,便跟随见证了这样一位威慑四方的年少奇才的崛起啊!
王岳心下震颤间,斗胆微微抬首,只见一行内侍有序入内,手中皆捧有朱漆托盘。
王岳心想,这是要授予旌节了……
那些内侍手捧之物不一,有淮南道节度使的信符,门旗,龙虎旌,及麾枪二支……
另有一节,为杖形,金铜所制,上镶龙头,龙头之上悬挂朱旄。
喻增双手托起此节,连同卷起的圣旨,捧至常岁宁面前:“请常节使,接旨持节受命。”
常岁宁抬手,捧过,双手攥托起微凉的节杖。
常岁宁身后众人,无不静静注视着那双持节的手。
那双手还很年轻,看起来也并不厚重,但十指纤长有力。
这双手接下此物,便代表着淮南道十三州,这十三州内土地,军政,财政今后皆在她管辖调动之内,并掌控治下赏杀大权。
“臣常岁宁,领旨。”
那道青色的背影持节拜下,而后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起身。
众人跟随拜下起身后的一瞬间,厅内变得嘈杂涌动。
常岁宁起身之际,对上了喻增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如常道:“有劳常侍。”
喻增向她微颔首,心下惊疑之感却不减反增。
“恭喜常节使了!”潘公公端着笑脸,上前抬手作揖,感慨道:“想去年夏时,咱家才带来了常刺史的任命敕书……如今时隔不过一载,常刺史便又升任淮南道节度使……节使大人不单年少英才,又这般得圣人信重青睐,实在是羡煞旁人呐!”
他是代表着天子而来,言辞间自然更偏向于天子的用人之能,以此让这位锐气过盛的新任节使大人多记两分帝王的好。
但实则,他心中又如何能不清楚,赏罚制度在此,大功在此,大赏必不可少,区别只在于怎么赏——
淮南道节度使之位空缺已有两载,朝中各派觊觎此位者不计其数,但徐正业之乱在前,曾受圣上信任的淮南王李通又已病故……在节度使的人选之上,便需格外慎重。
朝中本有人借机委婉地提议,如今常岁宁在淮南道之威愈盛,必须要趁早确定新任节度使的人选了……
但帝王和一些大臣不这样想,值此关头,如若让一个功勋和威名都比不上常岁宁的人出任淮南道节度使,只恐根本弹压不住她,也弹压不住各州并不安分的官员武将——
只恐到头来,压制不成,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淮南道再度陷入乱局之中。
对于如此大功之人,朝廷当下绝不能吝于封赏,更不能急于将猜忌之举摆在明面上,否则只会更失人心。
如此种种思量之下,方才有了这一道封赏的旨意送达江都。
满面笑容的潘公公,内里心情很复杂,想当初,对方主动请任江都刺史,他前来宣旨时,还在内心想着,如此年少轻狂者,来日必会跌落得很惨……
可眼下瞧着这景象,一时半刻,倒是很难跌下来了……
潘公公暗叹之余,令人奉上了赏赐之物的清单。
升官是必然的,一应赏赐金银田地之物自然也少不了。
常岁宁将单子都交给了王长史过目核定。
主帅的赏赐到了,余下将士们的封赏和抚恤也会先后拨下来,常岁宁打算回头先和老常尽快敲定此事,如此一来待数日后军中庆功,便可论功行赏。
院中那些以荠菜,白鸿,何武虎为首等候的数十名武将们,很快也得知了常岁宁升任的消息,气氛高涨间,他们看到常岁宁从厅中走了出来,在石阶上方站定。
众人赶忙看去,抱拳间,口中错杂不一地喊着“大人”、“主帅”、“将军”,声音却都分外有力。
视线中,那青袍少女却也向他们抬手施了一礼,诚然道:“有幸得诸位生死相随,方有我今时之功。此中恩谊,绝不敢忘。”
“大人言重了!”白鸿立时屈一膝跪下,郑重抱拳:“大人惊世之能在先,末将等甘愿追随大人!”
荠菜与何武虎也立时跟从。
很快,那些回过神来的武将,神情无不坚定:“末将等甘愿追随大人!”
混在其中的阿点也一脸郑重其事,跟着高喊。
常岁宁快步下了石阶,将他们扶起说话。
常阔拄拐笑着跟上。
春日院内,很快响起武将们融洽爽朗,而又与有荣焉的笑声。
喜儿和阿稚带人送来茶汤,分给众人。
“喻公……?”
厅内,见喻增望着院中情形出神,潘公公出声提醒道:“是否该将邸报送往余下十二州了?”
喻增回过神,转头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常岁宁升任淮南道节度使的消息,在京师朝中固然已经不是秘密,但淮南道各州的官员尚未收到正式的告知。
现下,常岁宁已顺利接下旨意,便该分发邸报去往各州了。
往淮南道各州送邸报的人快马离开江都之际,常岁宁升任淮南道节度使的消息也迅速不胫而走。
最先得知的自然是江都官员,而后便是江都城中的士人与富商。
顾家,虞家听闻此讯,自然欢喜,他们此前被逼捐书,又捐出了族中最有才识的子弟在无二院中任教……不管情愿与否,他们族中得常岁宁庇护已是事实,只有常岁宁好,他们才能好。
蒋海听说此事,更是喜得双眼放光:“……照此说来,整个淮南道十三州,都是咱们刺史大人的了?” 如此一来,若刺史大人有心,各州之间通商要道全都打通,岂不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这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这可是惠及整个淮南道的好事!
又想着江都如今大建作坊,重用工匠之势已成,蒋海只觉心中安稳,来日尤为可期,立即放下茶盏,往外走去。
账房先生快步跟上他:“东家……您这是做什么去?若是去刺史府,那可得先更衣备礼!”
“去什么刺史府,刺史大人刚回府,一堆事儿等着呢,哪有时间见我?”蒋海笑眯眯地道:“不急,过几日等刺史大人得闲,我再去求见。”
“那您是要……”
“擦匾,随我擦匾去!”
蒋海如今再仰头看那书着“慷慨之士”四字的匾额,越瞧越顺眼,只觉又升值了。
不禁感慨道:“真真是,当初肉割得有多痛,如今心里就有多美啊……”
说着,回头催促:“梯子呢,快搬来!”
从今后,这块匾,他都要亲自来擦!
蒋海生得体胖,见他坚持上梯,账房先生喊了五六个伙计来扶梯子。
商号内,蒋海这厢正忙着擦匾,商号外热闹的大街上,也有人奔走相告着刺史大人升官之事。
“……这位小兄弟,你说刺史大人升官了?”一位妇人拉住一名年轻人,神情有些不安地道:“升去了哪里?”
那年轻人一眼便知妇人的忧虑所在,笑着道:“升任淮南道节度使!仍兼任咱们江都刺史,治所还是在咱江都的!”
妇人反应过来,立时大喜:“……好啊,升得好哇!这是双喜临门的大喜事了!”
这大喜事自然也已传到了四大作坊中。
“……猫叔,猫叔!”制瓷坊内,阿芒带着饺子,像只猴儿一样蹦窜到沈三猫面前,求道:“咱们赶紧回去吧!”
“急什么,还没到下工的时辰……眼见咱们都走了,下面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干活儿?”沈三猫虽也心急如焚,但他更不能接受领着工钱的工匠和管事们在他走后摸鱼。
阿芒依旧不死心,将饺子推出来:“饺子说,他想他娘了!”
“想娘那也得忍着!”沈三猫抬手赶人:“都回去干活去!”
阿芒和饺子被分到了制瓷坊内学艺,已有两月余。
阿澈则多是带着小端小午,跟在孟列身边,学着理账做账,恶补各坊知识,与人打交道,以备日后调度各坊事宜。
阿澈性子内敛,不似阿芒那般咋咋乎乎,但他也很想回去见女郎。
不过即便如此,阿澈也认真做完了手上之事,交给孟列查看后,确定无误,看了眼时辰,才满眼期待地开口道:“蒙先生,已到时辰了,咱们一同回刺史府吧?”
“你带着他们回去吧。”孟列道:“我今晚依旧在此处歇息即可。”
这里是于造船坊内,单独辟出来的一间院子,平日里用于孟列和沈三猫处理调度各坊事宜,沈三猫闲不住,喜好去往各个作坊轮流巡视,孟列则在此专心处理事务,大多时候吃住也在这里。
听孟列不打算回去,阿澈忍不住问:“可是刺史大人回来了,您不回去看看吗?”
孟列知他得常岁宁信任,便直言道:“我有不便之处,你们回去即可。”
今日刺史府中必然忙碌,他不便与喻增碰面,待明日,他再暗中回去见殿下便是。
阿澈闻言点了头,稍作收拾后,叫上在隔壁练大字的小端小午,便向孟列告辞了。
阿澈离开后不久,孟列放下了笔,从书房中走了出去。
不大的院落被夕阳笼罩,院中一株杏子树,开满了粉白色的杏花,风一吹,几片花瓣打着旋落下。
头发花白的孟列站在院中,静望夕阳花落,脸上泛起了少见的笑意。
殿下平安回来,又升任了节度使,他自然也万分欣悦。
此刻刺史府内必然很热闹。
他本是殿下身边的暗卫出身,倒也习惯了远离这些热闹,但今日他一想到刺史府中的热闹景象,竟也觉得令人心情很好。
大抵是老了吧。
孟列神思飘散间,只见阿澈又跑了回来。
“大人特意让人传话,让蒙先生一同回去用晚食!”
孟列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待我换一身衣袍。”
他有自己的思量不假,但殿下让他回,那他便回。
常岁宁今日谢绝了江都官员们的宴请,以疲惫为由,将正式的接风宴推到了明日。
此一晚,和去年第一日来到这座刺史府时一样,她仍只是在院子里摆了十多张几案,和亲朋及亲信吃了一顿简单的“家宴”。
院中多挂了几盏灯,席间皆是随意的说笑声,热闹又温馨。
无绝和孟列共用一案,仍以“容娘子”身份示人,但在场大多数人都对其身份心照不宣的宣安大长公主坐在贵客之位。
大半月前,李潼带着元淼和一批制瓷坊的学徒出了江都城,去了寿州窑口研习最新的青瓷烧造,如今尚在赶回的路上。
常岁宁亲自去请了骆观临,但骆观临婉拒了,用饭时总要摘下面具,麻烦能免则免。
常岁宁便面露恍然,道了句是她疏忽了,而后便允诺,来日再单独为他设宴。
骆观临不置可否,算是默认答应了。
席至一半时,喜儿过来传话:“女郎,喻常侍来了,正在院外等候。”
紧邻常岁宁坐着的常阔,闻声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她。
“便道,今日时辰已晚,我实疲乏。”常岁宁语气如常,看起来的确有些困懒地道:“喻常侍倘若有事,便让他明早辰时,于后园亭中一叙。”
喜儿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即去回话了。
喻增闻罢,眼神微颤。
不见他?
并让他明早再叙?
常家女娃待他,本不敢有,也不该有如此高人一等的傲慢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