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和自己对视。学知阴沉着脸,他也阴沉着脸,学知咬咬牙,他也咬咬牙。能解释一下吗?他愤怒了。镜子里同样愤怒。

高佳偷眼观察,暗自失望。手指快速敲击手机按键,尽量简洁说明情况。发送,收信人:张路。

“能解释一下吗?”学知怒火中烧,瞪着高佳,她赶忙收起手机,跑过去安慰他说,现在的情况比较罕见,自从那次事故后,他一直昏迷,医生告知醒来的机会渺茫,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他突然醒来,转身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你的健康报告,你如今的状况,都是头部创伤后遗症的表现,失忆,记忆错乱,暴躁,妄想……”学知一把抢过信封拆开,沉着脸观看。

高佳手机震动,她跑去厕所观看,信息显示:构建失败。高佳按着太阳穴愁眉不展,又一条信息:近期不宜重复操作。看完随手将手机扔在垃圾桶里,学知在呼唤她,她赶紧收拾情绪,走出去。

学知的拥抱,让她轻松了一点,她拍拍学知后背,安慰他说很快就能调理恢复,让他要积极,要有信心。学知抹了把眼泪,倾诉那些愧疚。心里的疑惑,并未对她透露。他仔细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努力回想之前的人和事。打量着高佳,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问她关于孩子的事,她解释说是他的妄想症,自己先前成功怀孕,到三十一周的时候意外流产了,那活生生上幼儿园的儿子,是他的幻想。学知装作恍然,却有一丝狐疑略过。高佳趁机岔开话题。

在家疗养的日子,高佳寸步不离,学知在观察,她也在观察他,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奇怪的日子继续过着,眼前的一切都陌生。

学知再次消沉,那些亮光和希望,只是昙花一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告诉高佳自己的感受,别扭!就仿佛自己住在别人的身体里,过着别人的生活一样,对于高佳的安慰,他一点也听不进去。镜子里,文人气质的面孔,中等身材,毛发稀疏的男人,直直的盯着自己,这不是我!学知感觉胸口发闷。父亲过世,母亲在自己幼年抛弃自己,他不相信。还有刘琳,蔡欣,她们在哪?

他冷不丁问起这些人,高佳眼神飘忽,反问他是怎样的记忆,“跟我说说,你都记得什么,大夫说你需要锻炼,不让我过度提示。”高佳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招呼他并肩坐下:“环境轻松也很重要,别着急慢慢想,说说你还记得什么。”学知陷入思考,该从哪说起呢?自己和蔡欣偶遇,后来……不对!之前和刘琳在她家滚床单,她老公发现后离婚……不对!好像是……。

高佳耐心的听着他错乱的故事,暗暗记在心里。经过四个小时的东拼西凑,学知终于累了,他有气无力的说想吃水煮鱼,高佳倏地跳起来,拉着他往外走。

北京,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他贪恋街灯,高楼。似乎一切都已经理清,扭头望着高佳,一切又都乱做一团。他像丢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一样怅然,又觉得也许这就是生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北京的夜晚原本就是魔幻的,到处都熟悉,到处都陌生。每到一处,他都要追忆这里之前的样子,小时候这里是百货大楼,小时候那里是芦苇塘。眼睛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厦,面前浮现的却是一排排小平房。

“有一段时间,我躲在乡下独居。”学知靠在座子上,眼望着窗外,缓缓的说:“其实,挺寂寞的,可我就是不想跟人说话。吃完早饭去爬山,在山顶坐到中午,还不愿意下来。”说着他惊恐的斜视高佳,他想起来了,站在山下呼唤自己的,是刘琳。

抓住线头,他死命往外拉,手酸胳膊疼也不肯放手,可无论如何那线头仍纹丝不动,刘琳站在山下!站在山下!挥手叫我!穿着白色过膝裙子,上身赤裸,不对!上身吊带衫,她在挥手呼喊,她在笑,她……这个画面重复循环,像出现故障的电视,关闭它,不舍得。坐在山顶忧郁的自己,山下呼唤的女人一直到餐厅,才消散不见。魂不守舍的吃饭,匆匆回家,反应迟钝的应付,他脑子那画面再次重新聚拢——山上忧郁的自己,山下挥手的刘琳。

“明天我想去蔡欣家。”学知粗鲁的打断出现故障的画面。高佳含糊答应,催促他洗澡睡觉。高佳夜不能寐,学知辗转反侧,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蔡欣了?他的记忆还存在多少“危险”。关灯,房间寂静无声,只有厕所的手机“嗡嗡”作响。

清晨,高佳醒来,学知已经整装待发,正站在床尾看她,“我正等你醒来呢。”他微笑着说,高佳吓一跳,面带不悦翻个身,佯装睡着。学知说自己莫名亢奋,睡不着,所以早起,哄好久高佳才起床梳洗。草草吃罢早饭,出发去蔡欣家。

学知指路,高佳开车,两人都有些忐忑。大概十几分钟,到达目的地。和记忆中不太一样,学知下车打听,经过一些周折,这才来到蔡欣的家。一切都和记忆中不太一样,学知苦着脸敲门,门却缓缓打开。

光线柔和的客厅,朴素的沙发,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墙上不规则的挂着许多照片,一男一女正在注视着它们。男人长出一口气,用表情告诉身边女人: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愁容爬上女人的脸,用眼神告诉男人:没那么简单。

蔡欣从卧室走出来,目光呆滞,她母亲搀扶着她,面容憔悴。母女两坐在沙发上发呆,母亲对于来访的客人,冷淡且厌烦,蔡欣只是直直的盯着对面电视中的自己,嘴里的口水似乎要流出来。学知眼泪脱眶而出,那个活泼阳光的女孩,如今被这样一副痴呆的面容替换了,他哆嗦着拨开她脸上的几柳头发,期盼她能和自己对视一眼,突然狡黠一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

蔡欣母亲已经没有眼泪,她阴沉死气的脸上,很难做出大幅度的表情,绝望,像是长在脸上一样,她越是努力做出改变,越使得面容扭曲,诡异。她淡淡的说:“我去做饭,你们先聊。”然而却径直走进卧室,关上房门。高佳拉了拉学知衣服,示意他离开。

天地旋转,眼前发黑,他踉跄着飘到车边,摔进车里。高佳愁容满面的看着,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他,也像痴呆一样。启动汽车,刚刚起步,副驾驶的痴呆“醒了”,一把打开车门,蹿出车外,高佳赶紧刹车,下车准备发问,那个刚刚从痴呆状态恢复的男人,抬手制止说:“你先回去吧,我溜达溜达。”高佳停好车,走到男人近前,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细语说道:“老孙呐,我知道你难受,可你现在还在恢复期,自己……”男人抓住她手,放在嘴边用力亲了一口,随后紧紧抱住她疲惫的说:“佳佳!我爱你!我感觉自己的生命能量极其微弱,我得回去再看看她,别让我着急,你先回去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说完拍拍高佳后背,脸上挂着坚决,眉宇间写满“禁止提出异议”,高佳犹豫着上车,在男人催促的目光中,慢慢驶离小区,男人一直目送她转角不见。

又在原地停留几分钟,深呼吸数次,男人这才转身上楼。眼前全是蔡欣灿烂的笑脸,和灵动的身影。他不甘心!他不死心!他不相信!电梯打开,一个熟悉的倩影扑向自己,用力抱住,只是抱住自己。失望叹息,走出电梯间,远处蔡欣家门口,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大步走到近前,紧紧抱住,带着哭腔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蔡欣泣不成声,看着那张面孔,颤抖的双手不知该摸哪里,他们进到门里,远处电梯门打开。

“我是学知!”男人替她擦眼泪,蔡欣点头,拉他坐下。男人迫不及待,他需要她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蔡欣仔细端详着他,轻轻摇头,她指了指自己嗓子,意思是自己无法言语,男人疑惑查看,没有异样,她又指了指脑袋,男人试探解释:大脑受伤?蔡欣点头,随即摇头,丧失语言能力?再点头,回身拿出一个笔记本,示意他看。

男人把悲伤激动摘下,挂上疑问困惑,接过封面图案俗气的笔记本,缓缓翻来,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点头,便一头扎进文字的池塘。那里水草丛生,瞬间缠绕他的四肢,一点一点将他往下拉扯。他忘了呼吸和心跳,他在看一个忧郁颓废的自己,如何行走在蓝天下,大路上;他在努力构建另一个宇宙,另一个自己。当时是怎样的穿着打扮,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已经忘了此时此刻,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这是蔡欣的日记,那里面有自己;陌生这个词飘来荡去。他快速专注浏览,丝毫没注意到周遭空间开始扭曲。那些文字,仿佛在拼凑自己,又好像是别人。一时间,他竟然忘记提问,忽略光线明暗变化。他感觉左边有点冷,右边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