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酒快倾杯上绿,衰颜已改镜中朱。】
俪如心想,庞玉樱已死,有人要栽赃给一个死人,也未必不容易。栽赃之人,究竟是别人,亦或者,是……他?
无论如何,今日天色这么晚了,须得先回家去,明日再细想。
“好罢,我先回去,此事不要与任何人提起。只是,大爷这一次中的毒,要紧么?”俪如打算告别钱大夫,回家去再盘算。
钱大夫道:“不妨,照姑娘说的情形,只是闻了少许,并没入口,只消再吃一副药,三两日便能好了。”
俪如道:“好。这纸包里的解药并不能吃。你按自己的方子开一副我带回去罢。你记得,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钱大夫道:“姑娘放心。姑娘也须放宽心,想来此事盘根错节,必得从长计议。”
俪如道:“好。我记下了。”
钱大夫转身去拿黄纸,打算将这两包药粉也重新包过给俪如带走,一回身卷起了桌案旁放着的一些药方之类,几张纸零落地飘到俪如的脚下。
俪如弯腰去拾,隐约看见一张白纸与其他药方的纸质都不同,仿佛画着些东西,一时好奇便抽出来看,原来,是那老道士轩辕集的画像。
俪如打趣道:“怎么,你这里也有这东西?”
钱大夫望了一眼道:“哦,姑娘说的是这个,这是官府派人送来的,说是重金寻人,要活不要死,可是,就连此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都没有明说,就这一张画像,真叫百姓摸不着头脑。怎么,姑娘也见过此人么?”
俪如道:“人倒是没见过,画像见过不少,整个街坊里都贴满了。”
钱大夫道:“是啊,官府这次悬赏,神神秘秘的,百姓们都在传说,有人说此人是妖邪,官府不敢言明,也有人说是江洋大盗,弄得人心惶惶。”
俪如叹哦了一口气,道:“为官者便就是这样,自身行事毫无章法,教百姓如何做人?”
钱大夫倒是笑了,道:“姑娘自己也是官宦之家,怎么好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姑娘,药包好了,姑娘好生收着,早些回去罢,晚了怕外头不安宁。”
俪如并没说些告辞的客套话,只是接过药包,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严府的大门显然已经下钥了,俪如轻轻推开虚掩的后门的时候,小钗果然已等在那里。
“奶奶,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小钗见俪如回来,小声喊着。
俪如也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小钗道:“我不敢走开,约莫再一盏茶的功夫,巡更的小厮就要巡到后院这边了,拍奶奶回来刚好撞上。”
俪如道:“你这个鬼灵精,莫不是日日不睡觉出来做贼么?连巡更的小厮,都被你掌握了行踪。”
小钗边走边道:“奶奶还有心情开玩笑,快回去罢,大爷还等着呢!”
俪如不解地问:“怎么?大爷还没睡么?”
小钗道:“没有,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书。方才我想过来,又不敢说,还是大爷让我过来的呢。”
俪如嘀咕道:“哦?是么……大爷怎么知道……”
小钗道:“奶奶还说呢,方才大爷,一直都没问起奶奶的去向,我不敢提,也不敢走开,只能在房中呆立着,眼见到了戌时一刻的时候,大爷说‘快二更了,她定是回来走后门的,你去看看罢。’”
俪如道:“是么?大爷何曾知道我出去了……我只是想,我去找二爷,他总是猜到了的。怎么不打发你去二房那儿找我。”
小钗还没答话,两人已走到了大房的院子门口,进得院子,将院门关好,俪如这才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只有回到了这里,才是笃定的、踏实的,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咦?怎么今日院子里这样亮?”俪如见院中的石灯点着了灯火,便问道。
小钗答:“嗨,还不是大爷让点的,说奶奶晚上回来看不见路。我还打趣大爷呢,说奶奶从后院回来,咱们自己院子里点着灯,做甚么。”
小钗回房休息去了,俪如起初,还不敢回房,毕竟一整天不见人影,怕免不了一顿责骂。她从窗口侧着身子望进去,严昭明灯下正坐着,右手持一本《妙法莲华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似乎看得入了神。俪如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这样仔细地看过严昭明的脸,这样的角度,看不到脸的另一边戴着的银色面具,更看不到面具下的那些皮肉,这边的半张脸,面色温润如玉,嘴角微微上扬,就连睫毛和唇珠的似曾相识的弧度,都被烛光一一映衬出来——比去年的那一天,月光映衬的半张脸,更鲜活,更动人。用纤长的手指轻捻书页时,竟如女子一般动人。然而这个人,既是她一生依靠的丈夫,又是严少卿口中极坏极坏的坏人,三年,三年的时光,真能将一个极坏极坏的人,消磨成眼前这样沉静、内敛的谦谦君子么?
“怎么还不进来?立在外头受风寒么?”若不是严昭明开口说了这一句话,俪如怕会在窗下永久立着。
“大爷。”进屋来将门关好,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五味杂陈,十分局促。
“你去找过小郎了?”严昭明头也不抬地问。
“恩。”
“他可说了甚么没有?”
“只是,说了些从前的事情。”俪如并没打算将怀中的药包拿出来。
“你出门去了么?”严昭明不再追问今天那荷包的事情,房中的这两人,好像同时失去了关于那一段事实的记忆,谁也不提起。
“恩。大爷今日犯了旧病,我到保顺堂开药去了。”
严昭明道:“你只管出去,我这里并没有甚么不妥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俪如心里瞒着他许多事,怎么静得下心来,便只道,
“大爷说的话,我必时时记得。大爷乏了么?乏了早些歇着吧。”
严昭明道:“早晨你出去了,我今日闲着,叫小钗打扫,丛书架子上掉了一本书出来,我正看得入神呢。”
俪如道:“大爷倒有趣,一本佛经,我只觉得是艰涩深奥的东西,大爷却‘看得入神’。”
严昭明合上书,抬起头看着俪如,道:“佛经里说的故事,自然是虚无飘渺的,可精义,却并不在于故事 本身。这《法华经》说,能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我倒觉得,此经说的,能救一切众生,十分有趣。”
俪如道:“我倒觉得,佛祖救众生,正是最无趣的。众生的苦难,是佛祖给的,众生的解脱,也是佛祖给的,如此,要众生做甚么,只佛祖一人,不是更好么。”
严昭明一本正经道:“‘诸神佛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亦或者,佛祖并不知道,自己所有之法,所 得神力,究竟达到了如何的境界,因而才有众生,其实,众生轮回超脱,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俪如道:“大爷说的佛偈,太精深奥妙了,我只一小女子,若佛祖因此,要我受生死之缚,佛祖未免太残忍了。”
严昭明听她说这话,心内一惊。叹了一口气道:“俪如,若有一日,我也受了‘生死之缚’,你却不必觉得残忍,应当为我欣喜,因我,是去西方极乐,求大自在。”
俪如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竟生出许多的不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