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当无意开孤愤,带有何心绾合欢。】
大中十三年,八月。
转眼夏去秋来,严府中的吵吵嚷嚷地办丧事、过日子,俪如都像一个局外人。日后回想起来,住在公主府的这几个月,仿佛是俪如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陈妈妈精心的侍候,也让俪如不无感激。
这一日,陈妈妈从外面回来,俪如见她又在叹气。
“妈妈,怎么?又是那边来人了?”
“是。秀筠又派人送了许多东西来,隔三差五送汤药,一日日地差人来问,十日八日就派大夫来,她倒是费了不少心思,看来,叫小钗留在那边儿,还真是留对了。”陈妈妈说着,将二夫人送来的汤药顺手倒在一盆花草里,用汤药连续浇灌了两三个月,那盆花草已现出衰败的颜色。
俪如浅浅一笑:“随她去吧,我们不必理会,”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腹,已经很大很圆了,她的胳膊,也有些粗了,就连手上戴着的铜钱手绳都收紧了,“好在,已经六个月了,再过三个月,一切都会好的。”俪如一边说着,一边将床头的汉白玉盒子拿出来,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两排蜡丸,共七枚,已经有两个空缺了。俪如取出一枚,捏碎外壳,将药吞进口中——这是小钗送来的,是庞府的秘药,用来安胎,自第三个月起,一月一丸,可保无虞。
秋风渐渐起了,院子中各色的花也将逐渐凋谢,变为白和金黄,这样好的天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俪如从来都没有好好欣赏过,细风吹拂,俪如惬意地伸伸胳膊,不自觉地笑了。
她生于唐武宗会昌三年,三岁进林府,过了今年,她就十八岁了,十五年的时光,不过是白驹过隙,弹指一挥。
“俪如,想甚么呢这样出神?”陈妈妈早已习惯了这样称呼她,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尊称、也没有多余的礼节,这样母亲般亲切地称呼姓名,比叫“你”好多了,俪如很喜欢,这让时常感怀自己身世的她多少有些安慰。
“没甚么,只是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来,我三岁进林府,一晃十五年了。”
“是啊,我回到长安,回到公主身边,也有十五年了。”
俪如道:“哦。我倒忘了,妈妈是会昌五年回京的。那林……妃嫣小姐的父亲不也是那一年回来的么?”
陈妈妈道:“正是。”
俪如问:“何以你们,会选在那个时候回京呢?”
“那个时候,京中即将发生大的变故,我们才会回来,等到会昌六年,迎立光王……”陈妈妈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马上又收住了后面的话。
俪如道:“哦?京中即将发生大的变故?您远在天边,怎会知道京中之事?莫非……”联系之前的蛛丝马迹,俪如大胆地问:“那兴风作浪之人,就是你们自己?”
陈妈妈倒吸了一口气,惊讶眼前这个小女子的智慧,一个苦心隐瞒的惊世秘密,是由许许多多的小秘密组成的,而一旦将其中的一个小秘密说出来,对于聪明的人来说,无异于找到了解开九连环的窍门,她便能一步步抽丝剥茧,找出真相。解释,只是徒劳,隐瞒,亦是无义,西华公主和林朝光之间隐秘的情事固然只是冰山一角,只是既然已经透露给她,那将所有的真相剖开,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陈妈妈缓缓地道:“哎……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林朝光乃光王府守将,出身军旅世家,练就一身好武艺,严祁,乃府中谋士,世代书香,才高八斗,而另一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世外高人。那时候的‘王府三杰’,是何等的英姿,就连皇帝,都对光王十分忌惮。”
俪如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王府三杰’迟早都要有杀身之祸。”
“武宗皇帝即位后,自然想要一举剪除他们,严祁虽留在了京中,却也并不好过,林将军随陛下避走江西,一走就是五年。而另一位,”陈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看俪如,“另一位,他对当时的光王忠心不二,因此决意留在武宗身边,伺机暗杀。”
暗杀?!“哼。”俪如道,“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陈妈妈道:“武宗皇帝是如何身亡的,你可知道?”
俪如道:“《社阳杂编》中说,武宗皇帝身边有一道人炼师,人称‘赵炼师’,武宗因服用了他所炼制的丹药身亡,这位赵炼师,也因此被仗杀了。时过境迁,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也无从追究了。”
“此事不假,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位道人,姓赵,名归真。”
俪如心里已猜到了四五分,但还是忍不住问:“妈妈何以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俪如,我知道你心里已猜到了。不错,光王府的第三杰,那位‘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世外高人,就是赵归真。一旦武宗身亡,我们便与宫中马元挚一起,迎立光王。这些事情我憋在心里多年了,一直不敢道出,只是一样,你虽知道了,却万万不能说与别人知道。”
“我知道,我们的谈话一旦有第三人知晓,便又是一条杀头之罪。”
宫廷斗争是何等波诡云谲,严府中发生的种种与这些往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俪如看着眼前的陈妈妈,仿佛她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陈妈妈,而真真切切地是那个从小在皇宫王府成长起来的步步为营的侍女陈娘蓉。
想到这里,俪如不免感慨,她和林、严两家,是有一段孽缘么?如果她的父亲不是算命先生而是老实本分的商人甚至是农民,就不会因生活所迫卖掉自己了,自己的父亲早不卖自己,迟不卖自己,偏偏林朝光一回京,自己就进了林府,她也被生生卷进了这一场是是非非之中,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她能晚生一年,或者早生一年,如今的光景,或许都会不同了。
陈妈妈见俪如的神色只是感慨,并没流露出愤恨,心里很安心,道:“俪如,我总以为,大公子的事儿,你会怨恨,如今看你这样平静,我也安心了。”
俪如笑了:“并非我不怨恨,只是,只是不愿违背了大爷的意思。大爷最后对我有四样嘱托,其一是‘护着孩子’,其二是‘不要恨他’,其三就是‘不要报仇’。玉樱生前最后一句话也是‘希望他能舍了心中过的恨意’,害我们的人虽然狠毒,但既然大爷和玉樱都对那人抱着希望,我也不愿拂逆。况且,种种纷争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累了,我不如云淡风轻,安心过我自己的日子。”
陈妈妈叹了一口气,走开了。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俪如,就是她不报仇,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也未必会放过她,况且一旦孩子出生为男婴,就会继承严昭明的爵位,这个孩子,必定集严家的恩宠荣耀于一身,苦心争斗多年的东西一朝被人夺去,他们又怎么会甘心?
俪如看着陈妈妈的背影,也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道,孩子一出生她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境地,严昭明和庞玉樱临死都在苦心维护的那个人会怎么对待她,她不敢想。她只是不愿意报仇,真的不想报仇了。况且在她心里,她也和庞玉樱抱着同样的希望。
“希望他能从此舍了心中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