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早已退去,那个离太湖不远的小村庄,又重建了起来。
尽管,这里在半年前,还是残垣断壁,一片废墟,但现在却已经初具规模。出去逃难的乡亲渐渐都回来了,毕竟,这里有他们的根。
熊倜是在村口碰见苏掌生的,说是碰见,其实,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苏掌生见到熊倜,难得的面露微笑,却只是寒暄道:“最近还好吧?”
熊倜点点头,跟着苏掌生回到了他的茅屋。
苏掌生的茅屋也是新建的,与先前的差不多,只是庭院里的鸡鸭还小,整平过的地面,草痕犹新。
吃晚饭的时候,熊倜说道:“我想,你该告诉我了吧?”
苏掌生手里端着碗,他停下筷子,抬头看向熊倜,说道:“我给你讲两个故事,你要听吗?”
熊倜点了点头,目光只落在自己碗里。
很久以前,其实细细想来,也不过是在半个世纪前。
那一年,苏掌生入武当山论道,年轻气盛的他不但技惊四座,更以雄奇的辩才,折服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前来烧香祈福的兴王夫妇。
兴王盛情相邀,想请苏掌生做王世子的老师,苏掌生推脱不得,只好答应。
没想到,年方八岁的王世子朱厚熜,与苏掌生颇为投缘,他聪明伶俐,又孝顺懂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好孩子。
苏掌生有一身万夫莫敌的武艺,还有算无遗策的谋略,可朱厚熜学得最好的,却是权术。
有一次,苏掌生与朱厚熜聊天,不过十来岁的朱厚熜,竟十分关心天下事,对于当今天子的荒唐行径,颇为不满。
苏掌生借着酒意问他,若是他当了皇帝,该怎么办?
朱厚熜的回答,让苏掌生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一套严谨的治国方案,对于时政之弊,正是对症下药。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学有所成,并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雄心壮志。
就是这一刻起,苏掌生决定,下盘大一些的棋局。因为,他也当了父亲,他想为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更好的时代。
听到这,熊倜说道:“看来,在九道山庄里,芸儿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可是,你为什么在九道山庄,设下那样的局?”
苏掌生说道:“有一些人的目的,与我们一样。可是,无论是他们的能力,还是品行,都不足以担当大事。他们无法无天,想闹得天下大乱,终究只是下策,所以,这一个局,是我恭贺新天子的礼物。”
熊倜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要再废天子?”
苏掌生说道:“不,我已经老了,这一次,是你。”
熊倜说道:“皇帝也老了,为何要这样劳师动众呢?”
苏掌生说道:“你不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十年前,他就结丹成功了。如今的他,道术高强,莫说一百岁,就是到了两百岁,怕也还不会死。”
不理朝政二十余年的皇帝,竟然修成了金丹,熊倜听到这话,感觉自己在听神仙故事一样,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修炼出了传说中的剑气呢。
熊倜问道:“只有我,才能杀他?”
苏掌生说道:“是的,只有你才办得到。”
熊倜说道:“我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
苏掌生说道:“我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
逍遥子显然不是一个人的本名,没有人生来就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他叫熊华,是一个富家少爷,可是,有钱的地方就有危险、有一天,他们家就被一伙江洋大盗盯上了,那些人不只劫财劫色,而且赶尽杀绝。
苏掌生救了他,彼时,“暗河”刚刚创立,满怀仇恨、一心想要成为高手的熊华就成了一个杀手。
这个杀手集团,不但庞大,而且错综复杂,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大。因为,他们奉皇命行事,平时除了接一些大生意,作为掩护之外,所杀的人,一概都是朱厚熜想要除去的人。
在当时,锦衣卫以逼供著称,东厂则以阴狠为名,而“暗河”则号称杀无赦。
熊华从小饱读诗书,却没想到,他在剑术上也颇有悟性。二十岁的时候,他就把苏掌生的鬼谷纵横决,练出了三分火候,一时间,也算是名动江湖。因为他仰慕《逍遥游》之中,小大不辨,万物各安天性,以无用之身,得全养生的道理,所以,自号逍遥子。
逍遥子绝对是“暗河”之中的另类,这并不是指他百分之百的击杀率,而是他从来只杀自己选择的目标。
每一个,都大奸大恶,其中不乏悍匪强盗,武林高手。
逍遥子一开始并不懂隐藏身份,结下了好几个了不得的仇家,所以,当他遇见那个自己喜欢的人时,他那么小心谨慎,深怕连累她。
逍遥子在遇见她之前,是漂泊的浮萍,遇见她之后,便有了想成为大树的心思。
不过,杀手的职业,并不是朝九晚五,注定了他们无法长相厮守。逍遥子常常要出门很久,一走往往就是几个月。
那一次,逍遥子走后两个月,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渐渐突起的肚子,终于无法再瞒过父母,虽然她苦苦哀求,可是,怕因此丢脸的父母,还是带着她,搬走了。
逍遥子没有找到她,他又成了江湖上浪荡无依的一柄利剑,直到苏掌生察觉了这个秘密。
逍遥子生怕师傅怪罪,所以从没敢向苏掌生提及这件事,可是,苏掌生却还是从他近年来的异样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苏掌生查到,逍遥子有了个儿子,可是,这个小孩,却在八岁的时候,就被卖给了人贩子。
得知消息之后,逍遥子先是欣喜若狂,马上又陷入了极深的悲痛与懊恼之中,几乎一蹶不振。
苏掌生告诉逍遥子,他不但可以找回帮逍遥子找回儿子,更可以给儿子选择一个好的时代。
刺明。人到中年,朱厚熜在尔虞我诈的权斗之中,冷了满腔热血。他重蹈覆辙,与他的堂兄朱厚照一样,不理朝政,任性胡闹。
可这些,都不会激起苏掌生的杀心,即使南倭北虏,侵扰百姓,时局也并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谁想到,朱厚熜以皇帝之尊,举国之力,加上他的聪明绝顶,以及对于道术的痴迷,终于,在全真教宁航真人的传授下,成功结丹,寿元已成未知数。
只要能找回儿子,逍遥子什么都愿意,哪怕是刺杀皇帝。
于是,他背叛了“暗河”,与共事多年的朋友统统反目成仇,一边忍受着无尽的追杀,一边还要追查熊倜的下落。而苏掌生则因此牵连,被逐出了五老之列,隐居在江南。
熊倜沉默的听完了整个故事,说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早已把他当做了父亲。不过,我想,我父亲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不会愿意,让我冒这么大的险。”
苏掌生说道:“你还没有做父亲,或许,并不能体会他到底有多在乎你。若你知道,自己做的事,其实是为了自己最在乎的人,你会拒绝吗?他不会,你也不会,谁都不会。”
熊倜说道:“刺明?师傅教我刺向太阳的剑法,本就是从武当山传下来的吧?”
苏掌生说道:“抱冲真人把这套剑法教给了你父亲,原本,该是他来完成的,可是,他失败了。”
熊倜说道:“所以,我从练这套剑法开始,就是为了刺明而去的?”
苏掌生点了点头,说道:“只有剑气,才能击碎金丹。对了,你离开的时候,就知道,夏芸有身孕了吧?”
熊倜点了点头,开始猜测,苏掌生的话,意味着什么。
苏掌生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给他选一个更好的时代?”
熊倜说道:“明君昏君,到底有多少区别?没有本事,终究还是要受人欺负的。”
苏掌生说道:“想想你父亲,为什么愿意受如此多的苦,而你的过去,又是怎么过来的。你就知道,你的儿女,该生活在怎样的时代。”
熊倜说道:“东主,这个局,你布了十年,若是我不答应,你会怎么办?”
苏掌生说道:“我老了,恐怕已经支撑不到下一个十年了。不过,就算我死了,也总有人会重新布局的,我不担心。”
熊倜说道:“若我答应了,我又有多少机会,能回来见我妻儿一面?”
苏掌生哈哈大笑,说道:“只有无能的刺客,才青史留名。你若死了,我的计划也就失败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做的。何况,如今已再无一人,可以阻拦你。”
熊倜沉默了一会,说道:“芸儿如今怎样了?”
苏掌生说道:“明天,我就陪你进城去见她。犬子虽然有些冥顽不灵,但到底不敢忤逆我。你们的婚事,我许了。”
熊倜说道:“皇帝是什么模样,我也正想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