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立春芒种,秋分冬至。

刚一入冬,天上就飘起了雪花。

如同春天里的第一场雨是小雨一样,这是一场小雪。

在铁岭村的最高处,是块平地,那是村里打场用地,是前阵子秋收最热闹的地方。

李子同腰扎皮带,一只驳克枪斜挂身上。边上的如月,也是腰扎一根皮带,上面挎着一只小手枪,人显的干练了许多。

“下雨了。”

“不是雨,是雪。”

“是雪?”如月伸出手。“还真是雪。今年的雪下的比去年早啊。”

“但愿明年是好年景。”

“再好年景也不够鬼子们抢的。”

“是啊,鬼子越来越疯狂。原来山里产的那三角钉下半年起就供不上来了。”

“听老孙叔说,他也常常找不到八路了。”

“尽管很少听到山里打胜仗的消息,但战斗一直没有停止。鬼子往车站运送的伤兵也多了。”

“说的对。”如月点了点头。“只要我们坚持抗战,鬼子一定有败的那一天。”

“我信。”

远处,一阵高亢入云的晋东南梆子声调,从远处飘过来。

“回去吧,这下雪天冷,别受凉。”

“青纱帐落了。”如月好象没听见李子同的话,望 着远方。“就好象是好朋友,刚刚遇见,却又分开了。”

“没了青纱帐,少了掩护,我们大家要马上从有青纱帐的作战环境中转变过来,否则,是很危险的。”

“回去马上开个会说说这事。”

远处,一列火车在蠕动着,吐出一团团白烟。

“我看到这火车眼就红。”

“想打火车?”

“一直都在想。如能翻了鬼子一列军车,那战果是一个师都难达到的。”

“那为什么不动手?”

“鬼子汉奸沿途都有护路队,連孩子妇女都组织起来,各村包一段,哪一段出事,就要杀那个村的村民。加上,我们也没有炸 药,下不了手啊。”

“大宝不是会制造炸 药吗?”

“准确的说,大宝造那不是炸 药,是硝,炸铁轨要黄色炸 药才行。”

“队长,这事你不该一人闷着,你应该同大家说一说,看看大家有什么好主意没有。听老孙叔说,近来鬼子铁路忙的很,运兵车也比以往多,怕是要打大仗。”

“嗯。”李子同点了点头。“如果能让鬼子铁路出些状况,那怕就瘫痪上一天,对我们来说就是大胜利。

“你不是说咱们八支队个个是能人,回去开个会,大家在一起说不定就能想什么好办法来。”

“对。一会就开会,大家一起想办法。”

“队长,有一事我就不明白,你说那羊娃,趴在高粱地里,能听出野兔的跳动,在玉米地里,能分出是是风吹玉米的声音,还是动物走进地里的声音,有回他人靠在坡上,居然能知道坡下破窑洞里住的有人,还能分出是男人还是女人。”

“你有问过他吗?”

“问过,他说就是能感觉到,为什么,说不上来。”

“他从小就在这田野里长大,这田野,就象他的家的院子,那些庄稼地就象是他家的园子,而那些动物,包括狼啊鹰啊,都是陪着他一起长大他的玩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只要有一丝的变化,他就能察觉出来。乡亲说他是山灵,一点都没错,他就是这山崖沟坡里生长的精灵。”

“他枪也打的好。”

“他的听觉,视力,尤其是对目标的感觉,都不同于我们一般人。他的射击姿势,很随意,那次在牛蹄岭帮八路武工队解围时,他三枪撂倒 三个鬼子,在当时他所处的那个角度,想击中目标是很难的。”

“你说的对。他对目标的感觉很好。”

“对了,年初送你和麦子到八路那学习射击,怎么去了几天就回来?”

“年初的事。到年底才问,你也真行。”

“你有说了几句,可感觉你话没说完。有想问,可总没有刚好的机会,你不象我们男人,有些话不分场合轻些重些都没关系。”

“你是说我跟你们不一样?”

“你从小长在不缺吃穿穿的人家里,后来又在省城上学在医院上班,怎么能和我们一样呢?”

“队长。”如月转过身子,抬头对李子同严肃的说道:“我们八支队,是一起在大坟前磕过头,个个都是可以用身体为对方挡子弹的战友,你没有把我看成自家的兄弟,这我不怪你,是我没做好,以后希望你对我能够做到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做得不对不好之处,随时随地都可以提出批评,不要顾及我的什么面子,我不但要接受你的批评,我还要在大家面前做检查。”

李子同看着面前这个个子不高的副队长。

“今天我先向你提个意见。”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你是队长,领着我们大伙打鬼子,可不能象是生意人,见了人尽说好听的话,有事老闷在心里哟。”

子同脸红了。

“我知道你带着我们这些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面对凶恶鬼子的战斗,有顾虑,压力大。”

子同叹了口气。

“战争太凶险啊”

“我们大家都真心感谢你,带着我们一步步在战场上成熟起来。”如月真诚的望着她的队长。“好了,我现在回答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小雪停了。李子同躲开了如月的眼光。

“年初去八路那边学射击,教官是个从军校出来的川军,后来投了八路。他有理论,枪也打的准。他教了我们五六天后,就告诉我们,射击的原理的方法还有一些决窍就这些,剩下的就是要多练多打,在战场中锻练。八路首长还批给我们了一百发子弹。”

“哦。这是好事啊。”

“可我们那敢用”

“为什么?”

“八路每个战士才五发子弹。”

“去时不是让你们带了五十发子弹吗?”

“去是带了五十发子弹,可一想到战士一人才五发子弹,就不好意思对着靶子打实弹。教官说,开枪时要调整好心理,排除杂念,聚精会神,只有目标。可我做不到,麦子也做不到,每打一枪,心里就会一抽,压力太大,后来干脆把余下的子弹送给他们,就告辞回来了。”

“就因为这吗?”

“那还能因为啥。”如月脸红了,低下了头。

“对了,他还说还我这个左撇子,在战场上占便宜。”

“哈哈,是这样啊。教官真是个直肠子,不过这教官教的是好。”李子同却抬着头,对着原野顺着自己的思路说着。“现在你的枪法提高很大,打移动目标都不成问题了,我们这边虽然几个枪都打的不错,但要叫我们说出个一二三来,还真没那能耐。”

“那枪真好。”

“枪是好,你人也有灵性。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阻击手,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教官说的对,左撇子是你的特点,说不定将来还能救你的命。”

“怎么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们这 些老兵,就喜欢对我们新兵卖关子。”

话聊开了,心情都好了,脸上的笑容也起来了。

“子同哥。打跑了鬼子,你准备干啥?”

“没想过。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不许胡说。”说罢,如月掉头就走。

子同一怔,就象从六月天一下子掉入了冰窟窿,连忙朝着如月的背景,追了上去。

浅浅的雪地上,留下两行醒目的脚印。

这场雪,飘飘忽忽断断续续地下着。

来原县城楼上,佇立着二个人影,边上还有只大狼狗。

“京都下雪了吗?”

知道老师在赏雪,站在一旁的八木,一直没吭声。见老师问话,才连忙答道。

“前天老家来信,说还没下雪。”

“今年,这边雪下的早。”

“是的,老师。”

又是一阵沉寂。連边上蹲着的狼狗都直楞楞的抬着头,一动都不动。

风渐渐大了,吹的那雪花漫天飞舞。

“今年的形势很好,尤其是对华北地区的抗日武装力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照这形势看,再过个一二年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老师高见。”

“不是我高见,是崗村宁次司令官英明,是崗村宁次司令官伟大。前年,八路搞了个什么百团大战还真让我们措手不及,顾此失彼。只防着国军,没想到八路会来这么一手。”

“什么百团大战,八路就是爱吹。他们有的一个团才三四百人,有的二人才有一枝枪。说训练没训练,说战术没战术,跟一群土匪差不多。”八木不屑地挥了一下手。

”不能这样看问题。八路的战斗意志还是很顽强的,他们的抗日宣传,老百姓还是很认可的。现在在我军的强大攻势下,他们化整为零,把战场从前线转移到我们的后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一再肃却一直肃不清的抗日武装的原因。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没有情报,没有后勤,甚至没有行动计划,就象游荡在山谷间的野狼,他们若遇上有利的战机,会毫不犹豫扑上来咬你一口,甚至吃了你,然后消失的无影下无踪。困了,找个破窑洞睡一觉,饿了,烤上二颗土豆就能在这山沟里转上一天。他们是比土匪还要土匪,是一群有着政治信仰的土匪。”

“好久没听到老师对时局发表点评了。说的太好了。”八木情不自禁地拍起掌来。惊的边上那狼狗警觉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清水摆了一下手,接着往下说。

“看问题,分析问题,一定要客观,要科学,要实事求事。科学的态度是不讲人的主观意识,用这种方法来看问题来分析问题有时是很残酷的,但你不这样看问题,你就不能抓住事物的本质,是要吃大亏。”

“学生记住了。”

“现在是形势大好,但我们的来原县是拖了后腿。这次我去太原会议,军部对我们工作是很不满意的,但还很信任的。”

“是学生不力,没有完全实现老师的意图。”

“今年,大大小小的战斗也打了几十场,真真假假的抗日分子也杀了不少,但那个八支队却一直缭绕在我心头。”

“老师,那八支队说不定早让我们在一场战斗中消灭了,只是那些抗日武装用的武器和作战方法都差不多,使我们无法辨认区分他们的身份而已。”

“不,这八支队还在,感觉他们这会就在对面的山头上望着我们。”清水的语调重了起来。“八木君,在我去太原开会前,在通往山里的公路上,又发现锻打的三角钉,而且尺寸也比先前铸造的要大,这说明什么?”

“老师明示。”八木躬腰低头,汗水从额上流了下来。

“还记得吗?最早发现这三角钉就是锻打的,当时,这三角钉加上土炸 药再加上躲在远处打冷枪,这是八支队的标准战法。”

“是。”

“后来八路发现这个好用,就在山里组织生产,到处发送,这些还是你侦破的。”

“是。”

“现在皇军大扫荡,山里的八路和那些生产基地都给扫平了,铸铁三角钉也就无法供应了,你是这 样告诉我的吧?”

“是。”

“现在又出现了锻打的三角钉,这说明什么?”

“锻打三角钉是八支队特有的,八支队具备打造三角钉的能力,八支队还在行动。”

“脑筋总算转过来了。”

“可是,自从发现这锻打三角钉后,遵照你的命令,全县上下几次清扫 寻找打这三角钉的铁匠,可是没有任何线索。”

“当我昨天在办公室仔细研究了那个三角钉,才发现我们是多么的愚蠢。”

“?”

“那三角钉锻打的非常粗糙,尺寸大小也不整齐。这不是一个专业铁匠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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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英明。”

“这只要有简单的工具,任何人都都打造出来。对八支队决不能掉以轻心。”

“老师,这辈子能做为你的学生是我福气。”

“还有一直让我不解的是今年,有四起三四十人的规模袭击车队,抢夺物资,且不留一个活口。我一直怀疑是八王岭的土匪牛大天干的,虽说我们同八王岭的土匪私下有约,互不侵扰,但士匪有何诚信而言。”

“自从老师对八王岭有怀疑,我就派了何人地二次上山,我也去过一次,并在山上住了一夜,没有发现被抢的物资,他们表示遵守承诺。后来,在他们下山必经之路还设了个暗哨,在最后二次大规模遇袭时,都没了现他们有人员下山。”

“这只能说明问题的一个方面,不是全部。土匪土匪,一个土字,百个出处,有谁能解啊。”

“是。”尽管八木听的不太明白。

“你我是堂堂的大日本皇军士官学校毕业的职业军人,却和一群土匪公开的共处一地,同居一室,耻辱。”清水的思维按着自己的轨道匀速行驶,不会受外界的影响而变道。

“是。”

“中国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学生明白。”

“寻找机会全歼此敌。”

“是。”

“对了,你把关在牢里的抗日分子、抗日嫌疑分子和偷鸡摸狗的,统统都送到山里去。”

“老师是说送到山里去吗?”

“是的。皇军在扫荡中没收了几个煤矿,急需人手。”

“只是这些人中间有的是八路有的是国军。”

清水手一挥。

“哼,什么八路和国军,只要到关到煤矿挖上几天煤,就什么军也不是了。”

“明白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