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坟茔立在铁岭村东头前秀才的院落中。

被鬼子烧死的乡亲尸体不可辨认,更是无法分离,只能就地埋葬,堆成一个大坟埸。坟堆上,洒满了厚厚的纸钱,风一起,如同雪花,漫天飞午。

经活下来的乡亲们回忆和合计,最后一致认定,在这个大坟里,葬着五十七位。年龄最大的七十三岁,最小的才五个月。

铁岭村被屠,轰动了整个来原县。上了太原的报纸,北平的报纸,上海的报纸。

三天后的下午,在前往铁岭村的路上,低头走着一位姑娘,个不高,为了挡风,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

她从村西口走进了村子,放缓了步伐,顺着村道,边走边透过矮墙向一座座院落里面张望着。

“有财叔。”被称作有财叔的正是那天对鬼子轰了猎一枪的中年汉子。他提着一铁锨正从窑洞走出来。

“你是。。。。?”

“我是如月,我是赵如月啊。”说着解开了包着头的围巾。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一个略显单薄的姑娘。白净的脸上长着双细长的眼睛。

“是如月姑娘啊。”有财扭头朝屋里喊着。“屋里的,如月姑娘回来啦。”

三步并着二步,打开了院门,迎进赵如月。

“你婶和我想可能这二天你就会回来,一直叫我到村口迎迎你,这不,我这会正想到村口照照。

“如月姑娘回来了啦。”有财媳妇一阵子风冲了出来,拉住如月的手就往屋里走。“快到屋里来暖和暖和。外面这风多大啊。”

一会儿,屋内传出了哭声。

下午,当有财一家人和乡亲们拥着身穿孝服的赵如月去上完坟,刚往回走了几步,一个人匆匆同他们擦肩 而过,走到坟前咚的一声跪下,甩下肩上背着的包袱,摘下棉帽,連磕了三个响头后大声说道:“爹娘,弟妹,你们死的好冤哪。你们一辈子都老实本份,从来没招过誰没惹过誰,却摊上这么大的祸害,天理不公啊。”一阵哽咽,泣不成声。深深的喘了口气后,抺去泪水,接着转身对众人说:“各位长辈和兄弟姐妹们,你们同我家人都在一个坟,都是我的亲人。今天我孙大宝在这发誓,我一定要为乡亲们报仇,血债血还。”

“说的好。”随着一声。在大宝身边又跪下了二人,“爹娘,小妹,还有各位乡亲,我知道你们在那边闭不上眼,今个我李子同也在这发誓,杀鬼子,报血仇,为乡亲们报仇。”

子同大哥。

大宝兄弟。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对着坟磕了三个响头后,牵着手一起站了起来。

“大侄子。”有财上前几步,一手握着一人,上下打量着,“说的好,你们说的好啊。不愧是我们铁岭村的人。这仇一定的报。对了,如月姑娘也是今天刚回来的。”

赵如月大方的地走过来,对有财说:“这位大哥眼生的很眼生。”

“你小时在城里上学,加上子同他十一二岁就跟着他姑丈在东北学做生意。可能见了也没什么印象,那会你们都还小。”

“哦”赵如月礼貌的欠了欠身。

“大宝我认识,记的有一年他偷梨吃,从树上摔下来伤了骨头,,他爹来我家借了驴车,到镇上看的大夫。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早就好了,没事。赵小姐记性真好,那是八年前的事。”

“大宝,我记的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吧。”赵如月把眼光移向那座大坟,“你说的好,咱们的亲人都在一个坟里,是一家人。”

“姐,我记下了。”

“这位兄弟是。。。。。”有财指着子同身边的小伙子。

“他是我的个兄弟,你们叫他丁子就行。”

“丁子,认一下大家。”

丁子十分机灵,当下就把在埸的哥姐叔婶叫了个遍。

“好,见到你们真高兴。鬼子想绝我们铁岭村,做梦。走,都跟我回家去。”

夜间,一盞马灯放在炕桌上,发出明亮的光芒,屋里几个年轻人围着有财叔坐着,他把那天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一阵沉默。说者泪水涟涟,听者涟涟泪水。慢慢抽泣声,由小到大,赵如月最后忍不住扑到婶子怀里。

“咱们这个原先有着二十三户的村子,现只有五家人了,就是这五家,人也不全。你们看,田水亲眼见那埸面后,吓出了魔症,这二天才好些。那鬼子真是畜牲不如啊。”

“叔,你说亲眼看打那鬼子军官让人打死了?”李子同问道。

“是啊。还打伤了个鬼子”

“是什么人打的?”

“这几天我也 一直在捉摸着这事。是八路,不象,咱这一带还没见过什么八路活动。我想这事会不会是八王岭上牛爷的人干的。”

“八王岭上的土匪?”

“虽说是匪,除了有时会来要些粮食外,也不会找什么麻烦。”

“就一个人?”

“就一个人,打完枪,我见那人一闪就没了。说明对这地方很熟悉。枪打的也准。”

“叔,那鬼子这军官会不会只是受了伤?”

“肯定死了。他们还抢救了一阵子,后来又嚎又叫,还脱帽低头。我看的很清楚。后来气的我受不了朝打了他们一枪,我那枪虽只能打个五六丈,根本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理我,背起人就走,来我后来听镇上的人说,那鬼子到镇上后给烧了,说是火葬,日怪的很。”

“你们都还走吗?”一直怔怔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田水,突然问了一句。

“我回来就是报仇的,不走了。”大宝坚决的说。

“我不走了,我要为爹娘和乡亲们报仇。”赵如月抬起头,拭去泪水。

“如月姑娘,报仇的事就交给我们爷们。你放心好了。”

“叔,我虽然是个女娃,打枪不会我可以学,他们上前线我可以为他们做饭,我还可以向民众宣传抗日,让更多的人参加到抗日的队伍里来。我一定不会给爹娘丢脸,他们都在看着我。”

有财惊愕的看着如月,点了点头。

“我不走了。下午我在乡亲面前发过誓。”子同说。

“哥你别看我,我说过,这辈子哥到那我到那。”丁子脱去外面的大棉袄,显出十分刚劲的身材。

“好,大家都不走,我同你一起杀鬼子?原先我还想去投军,找不到就去八王岭投牛爷,只要能杀鬼子就行。”田水跳下炕,原先孤单心情一扫而光。

“你们如果是去投军抗日。叔不拦着你们,队伍上人多势大,也有人管教。可就凭你们几个,昨天还在种地打场,連只鸡都不敢杀,今天就敢杀人?就怕你们到时鬼子没杀成,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你们都是咱铁岭村的后,你们如果有个三长二短的,我将来还有什么脸见你们家的人哪?咱们铁岭村不能绝了啊。”

一阵沉默。

“有财叔说的对,我们千万不能鬼子还没打成就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咱们铁岭村每个人的命都金贵着呢。鬼子是什么东西,那是杀人不眨眼的货,他们每天醒来要做的事,就是杀人,他们杀个人就象我们平时上山割草一样。所以大家一定要想好。要想杀鬼子,除了咱们要抱团,要乡亲们的支持外,咱们也得有纪律有能耐,没有能耐也没关系,可以学。有财叔,要不这样,大家各自先说说,也就是说会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将来做事心中也有个底。”李子同说完,把马灯拔亮了些。

“行。大家伙说说。”

“我先说。”孙大宝刷地站起来,说道:“在家种过地,外出下过煤窑,跟人打过窑洞,学过做炮仗,会修各种锁。”

“好。会的东西不少。”

“我是从医士学校毕业,只会打针和配药,知道些药理药名和药的作用。一般的伤病我能治。”

“如月姑娘了不起。”

“我只会种地,会赶车,会爬树,会逮兔子。别的我好象啥也不会。”田水有点不好意思的低着头。

“还会没钱买糖吃,捉蝎子吓货郎。”

“才叔。。。。。。”

哈哈。。。。。。。

“你多大了?”

“快要十五了。”

“一直在村里种地吗?”

“是啊,連县城都没去过。”

“那咱们这一带的沟沟坡坡你们熟悉吗?”

“跟自己家一样熟悉。”

“好。”

“现在说说我自己。”李子同也站了起来,他身材中等,单眼皮的那双眼睛十分有神。“大家知道,我十二岁就跟我姑姑到东北学做山货生意,日本人来了以后,生意做不下去了,投了国军。后来倒也跟日本人打过几仗,由于打起仗不不惜命,让我当了个連长。后来一听到咱村出了事,我就赶回来了。”他没说当年日本人说他通抗联,逼着他上山当了土匪,后来受招安带人加入了国军。他知道,在老百姓心中,再好的土匪子也不是个正道的人。

“唉呀呀,大侄子都当上国军連长了。你才二十吧?”有财叔一脸兴奋,别的人也都投来佩服的眼光。“那你这不回去,队伍不会有说法?”

“不管那么多了。现在队伍尽是往后撒。再说,在哪不是打鬼子。”

“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有财叔,我想这样,现在村里虽然只剩的人不多,铁岭村不但不能在咱们这辈绝了,还要发展起来,还有村里要有个人主事,这是大事,我看也只有财叔能做的了。至于打鬼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的好好谋划。”

“行,我听大侄子的。真看不出来,都当了国军連长了。能耐。”有财乐呵呵的承应下了。 “那就让子同带领大伙打鬼子,大伙看行不?”

“行。”

风停了,雪停了,一派银装素裹,远远望去,那一条条沟,一面面坡,在阳光的照耀下,象一支支利剑,发出一道道寒光。

“丁子,想好了吗?”李子同和丁子站在坡顶。“你上过学,有文化,加上有二掌柜他们帮衬,你在队伍上可以奔个前程。”

“哥,你一请假要回来就没打算要回队伍上吧?”丁子没有回答子同的话,二眼盯着子同。“其实要走的那晚,虽然都喝了酒,可大家伙心中都明白。大伙为什么哭?不就兄弟一埸吗?“

“我对不起兄弟们啊。”

“为爹娘报仇,天经地义,要不枉为男儿。大伙都明这个理。”丁子说道:“我跟着你回来,也是弟兄们的意思,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兄弟们。我在这谢谢大伙了。我的好兄弟。我对不住兄弟们哪。”李子同面仰面朝天,一声长嘶。

“大哥。”

“丁子,现在咱们既然钻进了阎王的肚子里,那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对,闹他的天翻地覆。”

正月初四,半夜下起了的大雪,天刚放亮,从铁岭村里冒雪走出了一行人,他们个个身着重孝,手捧祀品,神情肃穆,走进庄西头的赵家院,在大坟前,依序上供品,行大礼。

大风吹的雪花漫天飞午,久久不能落地。

大家伙面对大坟,手端盛着小米粥的碗,李有财举起一碗小米粥,高声说道:“乡亲们,今天是正月初四了,我领着咱们庄上拾陆位后人,来跟乡亲们一起过年了。我李有财是个种地吃苦的粗人,不会说个话,但今天有几句话,要说给全庄的人听。狗日的日本鬼子,咱们好吃好喝供着他,却祸害了咱们村,要不是亲眼所见,那敢想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畜牲不如啊,他们想灭咱们庄,办不到!咱们铁岭村人与日本鬼子不共戴天。乡亲们放心,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血债血还。为了让后人永远要记住这次大难,从今个起,咱铁岭村的春节定为每年的正月初四,代代相传,口口相告。照咱祖上的规矩,大年的头一餐是要喝小米粥,乡亲们喝了这碗粥,放心走好,你们的心事我们知道,你们想要办的事,我们一定会办到。咱们一起喝了这碗粥,从此咱这铁岭村的十六个人就是一家人,咱整个铁岭村就是一家人,团结一心杀鬼子。”

“团结一心杀鬼子。”

风萧萧,雪飘飘,一声嘶叫动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