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打好了。
这是一个黄昏, 江旭坐在一把破旧的藤圈椅子上,把背靠在冰凉的墙上歇气。昏暗的光线中很安静,只有他低低喘粗气的声音。江旭干了好几天的活, 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墙上冰凉的地气慢慢浸入他的背, 徐徐向上游走, 丝丝侵入脑髓, 带来些许平静。他全身都像燃烧着一团火, 正需要盆凉水浇个透。他惬意的舒展着双脚和手臂,想缓解缓解酸痛。满脑袋都空洞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记忆。
昏昏沉沉中却听二小喊道:“爹!”
江旭打个激灵, 慌乱应道:“二小?”
“爹,我饿。”二小看着江旭。
“我娃饿了。”江旭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钱, “你拿去买几个馍吃吧。爹累了, 爹累得很。”
二小接过钱, 点点头道:“我去买馍了,爹。”
“去吧。”江旭呼出一口气, 拖着灌铅一般的腿站起来,挪到灶前去,摸出一把柴刀。
那刀锈迹斑斑,满是铁红色污迹,很有些日子没用了。江旭拿着刀, 从屋子中间的梁柱下寻摸出一块磨刀石, 又蹲到地上, 舀了瓢凉水放到一边, 慢慢磨起刀来。搁置的年头太久了, 沾了凉水的刀面很快浮起一层浓厚的锈水,缕缕流将下来, 覆了江旭满手。刀片跟磨刀石碰撞,发出嘁嚓嘁嚓的声音,又因和了水浆,声音越发粘腻起来。江旭额上徐徐渗出密密的汗珠,布了整片。手上却毫不迟疑,一下一下匀称的使力,慢慢的刀刃变得薄起来,两面都是斑斑点点的雪亮。江旭把刀放进一盆清水里,瞬间那透亮的水变成一片淡淡的砖红色,像放久了的血肉,陈年之后褪去颜色,只是满目的寡淡。
江旭把刀捞出来,用一块暗沉的黑布反复擦拭,就像对待情人那么仔细,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神色。他大概花了半个时辰来擦这把刀,尔后,他不知从哪里找出几块巨大的细布,一层一层耐心细致地把刀包裹了起来。做完这些,江旭低声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外面正在吹冷风,一股凉气钻进脖子,江旭不由得缩了缩头。该寺,居然忘了多穿件夹衣。他暗暗想道,一边吐了口唾沫,喉咙里咕噜几口痰,“啪”的吐到地上,砸起一阵轻微的尘土,漂了漂便吹散了。
他悄无声息的走着,只是低着头,见了人也不说话,脸色静得可怕。到了一户门前,却是紧紧闭着。江旭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敲起了门。他敲门的方式很是独特,先是连续匀称的“笃笃笃”三声,顿了顿,再“笃”的敲一声,而后再是“笃笃笃”三声。敲完门,江旭却是连等也不等,径直走了,好像恶作剧一般。
风仍是吹得紧。江旭一边瑟缩着,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走过卢家酒馆门前的时候,卢麒照旧不阴不阳的损了他几句,江旭像是没听到,袖着手臂走了。
入了三更,四下都静了。桌上一灯如豆,忽闪忽闪看着就要灭了,小半天过去了却都还亮着。
忽的,一条黑影斜插进来,翩然掠过窗框,而后稳稳落地。这人目光精烁,立时单膝着地,叩首道:“哈奇鲁,有什么吩咐吗?”
“有新的行动。”端坐在桌边的人声音十分沉闷,“阿都剌,这次不得不派你去了,你知道我们最近几年人手折得多。”
被叫做阿都剌的人仍是单腿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翘首等着下文。哈奇鲁站起来,上前扶起阿都剌,目光十分沉痛。
“阿都剌,我接到内线消息,宋廷要派太宰傅清洋去金国密会完颜氏,后天便启程。据悉,他们是要结成联盟,攻我大辽。”哈奇鲁慢慢说道,声音里尽是痛意,“这次行动便是,由你明日潜入太宰府,刺杀傅清洋。虽说他死之后,宋廷定会再派官员前去会盟,但只需扰乱他们计划,便已是成功,就能为我朝争取时间,想出应对的法子。”
阿都剌听到这里,脸上仍是一片默然,似这事与他无半点关联。一会儿,才道:“你怎样吩咐,我怎样做便是。只是,”他顿了顿,方接着说道,“若我折了,你要怎么办?”
“瞧瞧,中原呆的久了,说话也甚的文雅起来。我便还能怎办?只得自己出手了。”哈奇鲁说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你...你经年的伤...”阿都剌一脸惊讶之色,“你不怕送命?”
哈奇鲁干涩的笑几声:“我从骨到血都是大辽的,纵死又何妨?不过化作白骨,一抔黄土。九泉之下见到列祖父母,也算说得过去。”他眼里闪过一丝自豪,却忽的低了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浊气:“你也知道,这经年的伤最是缠人。我这几天又疼得紧,不如死了好。你也知道,咱们的人折得差不多啦,也抽不出别的人手了。只是我担心二小...”他十分颓然,郁郁道。
“不过是个汉人小子,有何可挂心的?眼下国系危亡,我是顾不得这许多了。我潜伏这许多年,一直隐姓埋名,汉人老婆也娶了,孩子也生养了三个。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流着我契丹的血...”说到这里,阿都剌猛地一抬头,“若我像你一样婆娘心肠,怎地去完成任务?”
话不好听,哈奇鲁却并不生气,呐呐道:“你说得不错。我跟我那婆娘一个孩子没生,为的就是不留这心劲。当初成婚之后,便悄悄给她吃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再无心患,谁想老天捉弄,给我送来个二小?说来说去,我养他一场,不是白养啊!”
“那你还打算亲自出手?若我真是有去无回,你还是带二小走吧。虽说咱们现在没剩几个人了,却也还要靠你调度。不然彼此不识,如何成事?”阿都剌絮絮说道。
“这倒不用担心。我已打算将铁隼作为我的接班人。这段日子以来,我带他熟悉了不少情况,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他也有了几分准备,想来没有什么差池。若你不测,我便将剩余部众一一托付给他,自去与你做伴。”哈奇鲁端起酒壶,给一个破碗里倒了酒,递给阿都剌。
“喝吧,都是我亲自送上路的,让我也送你这最后一程。”哈奇鲁微微笑道,睁着一双浑浊的眼。
阿都剌接过酒碗,仰脖吞尽。他拱了拱手作为道别,扭头便走,没有些微犹豫,像是一星半点也不留恋这人间。
哈奇鲁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撑在桌沿上,自言自语道:“亏得我喝酒了,才能撑这么久。”他低头看到自己苍老脱皮的手背,不禁低声道,“老了,我们都老了。”
这时,只见二小过来拉住他:“爹,你又喝醉了?”说着扶住他爹的手腕子。
“没醉,没醉。爹好着呢。”江旭嘴上说着,由二小牵着穿过黑洞洞的廊门,往里屋走。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二小忽的觉得有冰凉的液体滴在他脑门上,也没去管它。
江旭抹了一把脸,满满的都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