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风行拆开信, 从中抽出水粉色的信笺,打头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发白, 一双瞳孔几次收缩。看完信, 他把信纸举到油灯上引燃, 室中很快弥漫起一阵氤氲的香气, 若有若无。
毕节却无暇顾及这撩人的香气, 急急问道:“师父,怎么样?”
游风行以手撑住额头:“我猜的果然没错,她都写了些什么?!毕节, 这次多亏你,才把这封信截住。否则一旦带出去…”他抬脸看向虚空, 神色中带着一丝痛楚。忽的, 他又问道:“你确定处理得干净?”
毕节点点头:“我找的人很可靠, 在行业内很有声望的,办事绝对没有问题。”
“总之, ”游风行的语气带了些冷酷,“我要落翡好好的。你知道,宋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师父。”毕节应道。
“好吧,你去收拾东西, 明天咱们动身去银川。”游风行吩咐道, “带加急信给你三师弟, 叫他赶快回来坐堂, 咱们人手不够了。”
毕节连声应着, 应声虫似的。
游风行“啪”的拍了毕节脑袋一下:“嗯什么嗯,你这个死小子, 还不快去收拾!”
毕节“哎哟”一声,抱住脑袋赶紧走了。
这几天来,游风行的脾气总是很不对付。
游风行事先已经捎了信过去,但在到达银川的时候却只见到前来接他的伙计,而宋雪原并没有出现。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妙,笑笑便问那名伙计:“你们家老板怎么没来?”
那小伙计长得憨厚,人也老实,边扶游风行上马车边道:“我们老板在家呢。”
游风行一听,掀开帘子道:“那他怎么没有来?还有我女儿呢?”
小伙计闪身坐上马车,手中鞭子一挥,精光闪亮的栗色马便拉着马车轻轻跑动起来,他回头答道:“落翡小姐不见了嘛,咱家老板急得上火,所以没来接您。”
帘子又被掀开了,游风行露出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来:“什么?!你给我快点!我要马上见到宋雪原!”说着一把推开毕节伸来扶他的手,吼道,“一边儿呆着去!”
马车在一座灰墙大院前停住,游风行快步踏下马车,但见院门早已打开,门口站了两排男女仆从正在恭迎他。见正主儿到了,这堆仆人便要在管家的带领下行礼问候,游风行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脸色铁青,大步流星的窜进去了。毕节在后面把两人的包袱行李拿出来,全交给驾车的小伙计,赶紧跟在游风行身后进去了。
当前站着的管家一脸惶惑之色,因为这位游大夫以前也来了不少次,脾气一贯很好,这次怒气冲冲的,看着颇有些可怕。他赶紧问派去赶车的小伙计:“他知道了?”
小伙计肩头挂着一堆包袱,扁着嘴点点头:“知道了。”
“哎哟你这个破嘴,不是说了先别告诉他吗?装哑巴你都不会!”管家好生一番埋怨。
小伙计委屈的说道:“这位先生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善。他一来就问落翡小姐,我咋能骗他说我不知道嘛。而且他不是落翡小姐的爹么?我还能瞒着他?”
“行行行,算你行!”管家手指头差点戳到小伙计额头上去,又转身跑进院子里去了。
“你最好现在就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把女儿交到你手里,不过才几天,就又不见了?”游风行已经开始数落起来,“啊哟,不是我说你,你一把年纪,连个女人也看不住吗?”
宋雪原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了一个信封给游风行。游风行接过来一看,觉得封皮很熟悉,再拿出信纸来扫了几眼,脸色一变,对毕节招了招手,以出人意料的温和说道:“这就是你办的事?”
毕节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眼皮往上抬了抬,瞄了瞄那信纸,瞧见一片温润的水粉色,便知那内容看都不用看,当下两眼一黑,脑中嗡的一声响,便似炸了锅一般。毕节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游风行把信纸往他脸上一扔,张口大骂道:“我真是瞎了眼啊,我让你去办这事儿!我白养活你这么多年了,你这臭小子,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学会,花言巧语倒是会了!”说着,游风行嚯站起来,脸色煞白,突然噤了声,吐出一口短促的恶气,闷声背着手走了。
“宋先生…”毕节嗫嚅着开了口,宋雪原却轻声打断了他,“没事,没事的。”说罢他抿紧了嘴唇,看样子不愿意再开口。
毕节连讨几次没趣,便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客厅。他走到门外回廊的时候,脸色一凛,两眼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正恹恹的走着,却听得几声大喊,像是炸了锅般,细细一听,却是一个男仆在大声喊叫:“老爷!出事啦!”
就听见前院一阵忙乱的声音,无数人的脚步乱七八糟的踏在地上,听声音是在往厅里赶去。毕节想到怕真是出了事儿,看这阵势这么大,不知道又是什么幺蛾子。他也不敢怠慢,提了脚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从门口便看见里面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几乎所有男女仆人都涌到了这里,人人头肩相接挤了个结实。毕节在后面拍了拍一个高大男仆的肩膀,对方回头一看是游大夫的大徒弟,赶紧让开了路,还一边吆喝着前面的人让出道来。毕节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看便知事情不妙。因为他看见宋先生和师傅游风行的脸上都是一片铁青,而在两人身前的地上,摆着一具女子的尸体。毕节首先抽了个冷子,生怕是落翡,两眼一闭不敢看。但又想到师父和宋先生绝对不会把落翡的尸体放在地上,便又小心的上前看了看。却原来是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面色乌青,双眼暴突,口舌发僵,显然是中了剧毒所致。
“师父,出什么事儿了?”毕节赶紧问道。
游风行鼻孔里哼了一声,喘的都是粗气:“你是要把我气死!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我一直看你中意,原来也是个吃闲饭的!”
毕节被这一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相当困惑。偷眼看了看师父游风行,很自觉的闭嘴不再多问,只好朝宋雪原看去。他知道宋雪原一贯不爱多说话,但这会儿万万是不敢惹游风行,便求助一般的看着宋雪原。
宋雪原双唇紧抿,慢慢说道:“你看她是怎么死的?”
毕节一愣,犹疑的上前察看了一番,答道:“据我所查看,当是中了剧毒。”
却听游风行猛地骂道:“谁也看得出来是剧毒,蠢货!问题是你看出来毒下在哪儿了吗?”说罢他两眼炯炯的盯着毕节。
毕节踌躇起来,两手绞着不知如何是好。宋雪原看他为难,便开口道:“说来也不是他的错,你何必骂他?”又对着毕节温言道,“你看看她穿的那双鞋。”
依他之言,毕节俯下身看着女尸脚上踩着的一双绣鞋。这鞋初看也不过是双寻常的绣花缎鞋,细看之下却觉得绣工精美,华丽异常,绣线中甚至掺了金丝,绝不是女仆这等身份的人所能穿戴得起的。这鞋不只做工繁杂,材质上乘,还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绝对是由上等香料所熏制而成。宋雪原虽然很有钱,但也不至于有钱到能让家里的女仆个个都穿上如此华贵的鞋子,除非…
想到这里,毕节抬眼看了一看宋雪原,眼神十分奇怪。宋雪原察觉到这一点,不由轻咳了一声。游风行怒道:“接着看!”
毕节赶紧缩回脑袋,又盯着那女仆的一双脚看。他猛地发现,这女仆的双脚肿胀不已,那双华美的绣鞋紧紧箍在脚面,鞋边都大片的鼓起来。虽然剧毒可致尸体肿胀,但断不至此。毕节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对游风行道:“师父,弟子愚笨,不知为何。”
游风行气得脸都微红了,伸出一只手指着毕节:“你可真会给我长脸哪!”又一指女尸,“把她的鞋给我脱了!”
毕节不明就里,虽然他一直跟着游风行开诊,当大夫救死扶伤的难免接触尸体,他却一贯颇为迷信,尽量避免碰触死尸。这下游风行命令他给这来路不明女尸脱鞋,当下头皮就炸了三分,却也不敢不听,老老实实的蹲下身去,把女尸脚上的两只鞋脱了下来。
鞋子本身很紧,毕节费了些力才给脱了下来。鞋子刚离脚,空气中瞬间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怪异气味。这味道初闻觉得有些香,到后来渐渐却褪成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苦味。宋雪原转头向游风行大声说道:“你叫他瞎搞些什么?”又面对仆从们吼道,“你们还不赶紧掩上口鼻离去!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么?”
经宋雪原这一吼,一干仆人都一哄而散,像躲瘟疫般四蹿而去。只余下游风行、宋雪原站在那里,毕节傻乎乎的仍旧蹲在地上。游风行一把揪住他脖领,将他拎了起来:“傻小子,你身上的百露丸呢?”说着探手到毕节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倒出几粒药丸塞到毕节嘴里。
毕节惊魂未定,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女尸脚上的鞋里有毒。游风行拿起一只鞋,递给毕节道:“你看看。”
毕节接过来,往鞋里瞧去,又拿鼻子微微闻了闻,发现毒是浸在鞋底面上的,经阴干后无色。由其性状和气味来看,当是南疆所传的其毒。用时只需将其抹在人的衣物上,便可触到皮肤,沁入皮骨经络,心绞而死,无可挽回。
“这鞋是哪里来的?我看这么好的鞋子,总不是她自己的。”说罢,毕节又看了看宋雪原,颇为意味深长。
“当然不是!”游风行接道,“这鞋是送来给落翡的。只是这女仆贪图漂亮,便想蒙混过去,自己留下。结果,你瞧瞧,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这么说,游风行也未尝没有庆幸的心思。因为这鞋要不是被这女仆留下自己穿了,如今躺在这里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落翡。所以游风行也未见得就是真的难过,不忍倒是有些儿。
“你虽然有些蠢,但应该也不至于愚蠢到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游风行对毕节说道。
毕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