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宫人们各手执一盏琉璃灯,整齐穿梭在长长的走廊上,树影婆娑,梅香浓淡,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月色倾泻,莹白生冷,衬得比高台更高的殿阁巍峨竦峙。
殿内烛火稀稀,冰冷刺骨,安静的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和风灌进窗户发出的抖动声。
两个男子,一坐一立,相对而望,仿佛抛却尘世的繁芜杂事,眼中只剩那牵连数久的恩怨纠葛——
十年怨恨责怪,十年仇恨排斥,十年苦苦相逼,十年请罪相赎。
慕锦兮已经成为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横栏,世事无常铸就的孽缘绵延至今,不知何时才是缘分的尽头。
也许她说的对,你生我未生……那样就好了。
“云傲,你冷静够了没有,我们好好谈谈。”盛帝率先开口,打破这屋子死寂。此事由他而起,便由他结束吧。
“皇上想和臣聊什么?”
“云傲……”前一刻还是拳脚相向,现在确是毕恭毕敬,这样的幽阙让盛帝皱起眉头,脱口问道:“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吗?”
回到初遇那一刻,兄弟重逢那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他是初入江湖的玉鸣,而他还是玥冥宫里地位最低的杀手,手上没有太多血腥,对于亲情也分外珍惜。
那时候,他憨傻着和他诉说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身边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那时候,他甚至告诉他,自己不知道何时爱上一个女子,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她,爱护她。
“我们永远无法回去了。”幽阙眼底掠过一丝痛楚,过去的记忆就像一根刺狠狠刺痛他身体每一个部位。“我只求你——放过她!”
“放了她?”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的心中只有她?盛帝气极,拍案而起,“李云傲你一定要为了一个女人!抛弃朕!抛弃你的身份,甚至抛弃你身上流的血吗?”
“这个答案……我记得回答过你,过去不变现在依旧不变!”为了锦兮他可以付出一切。荣华富贵算什么,他甚至可以放弃性命。
“真是愚蠢至极!”幽阙的痴情让盛帝又气又悔,长眸狠厉,一气之下将案桌上所有东西都挥到地上。
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东西落地的巨响和盛帝剧烈的喘息声。
他死死盯着幽阙,对过去的犹豫悔恨不已,大怒道:“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与慕锦兮缘分已尽!你们二人之间只有杀父之仇!她对你也再无半分儿女私情!这点你究竟明不明白!”
“……”
事已至此,盛帝眼底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拢在袖口的手指暗暗握紧压制住怒气,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执意救她出去,甚至不惜伤害兄弟感情的话,朕成全你!朕会下旨让世上再无李云傲和慕锦兮两人的名字!不过你得先答应朕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幽阙不相信他会改口,但是抱着一线希望,昂头仰视着这个人。
幽阙的回答让盛帝嘴唇上扬,眼底露出一抹自嘲,缓缓道:“第一、助朕铲除外戚,改革朝政还天下一个清明。第二、抵御外敌、保卫江山。第三、事情没有结束前不可以再私下见慕锦兮,否则朕就杀了她!”
“你!”前面几个条件幽阙都可以答应,但是最后一个摆明是拿慕锦兮的性命要挟。如此无耻卑鄙当真让幽阙小看了他。
盛帝心底也不好过,疲惫的叹口气,“云傲……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这点朕并不介意。朕唯一的愿望便是护好这片江山,不辜负先帝嘱托,否则朕死不瞑目!”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执念,或是为别人,或是为了自己。对于自小生活在冷宫的他们来说,权势曾是最为强烈的执念,无比痛恨,又无比渴望。如今当他们真正站在权力的顶峰时,才渐渐明白权力后面附带的责任以及背后付出的代价与身不由己。
“我答应你!在此幽阙向天发誓,绝对不会违背誓言!但是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幽阙举起手,目光灼灼紧盯着对方,“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像母妃那样。”
“我答应你!”盛帝点点头,冷宫的回忆让兄弟俩重归旧日的和谐。
他们都很清楚,后宫里的女人要么战斗到底赌上全部青春,要么就像他们的母妃那样被诬陷至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后宫枯井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在夜夜哭泣。更何况慕锦兮身份尴尬,背后还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
可这一切……盛帝又能替她抵挡多少?命运的轨迹一旦转动,不管谁的未来都难以预料。
“求你好好保护她,这是我们欠她的……”幽阙昏暗的背影逐渐融入空荡的大殿,骤然降低的温度将一切都蒙上凄冷的味道。殿头嬉笑如织,热烈的舞声被一扇朱门牢牢阻隔,深宫千锁,谁人欢喜谁人忧。
***
芳林巷人流如织,浓烈的胭脂酒味弥漫整条街道,今夜城中所有人都奔着一座青楼而去,在那里有着最好喝的美酒还有最美丽的女子。
走上二楼,如果你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就会看到里头有三个坦肩露腹的女子妖娆的环在客人中间,锦衣美酒,香气扑鼻淫奢。
“爹!喝!七情楼的美酒佳酿可不是那么容易喝到的!”久在风月场所,文世俊自然深晓七情楼的特色,不断举酒为文相斟酒。浓郁酒香飘至鼻尖,加之酒水晶莹剔透,就算没喝也醉了几分。
文相的表情松缓几分,端着严父架子指责道:“你啊,到了这里就像脱了缰的的野马,谁都管不住!真不知道日后能成什么大事?”
“哈哈哈……文相不必担心,文公子青年才俊,日后必会成一番大事。”
文世俊听见景德的夸赞,心情舒畅,搂着父亲肩膀笑道:“爹你看到了没有!景德公子都夸我必成大器……您就别操心了……”另一只手搂着女子细腰,眼睛却紧紧盯着景德身后的墨染身上,眼底闪烁着贪婪的目光。
“不说这些,今天是七情楼重新开张的日子,以后还有许多地方求两位照顾,如有景德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见谅啊……”景德假装没看到这一切,挥挥手让伺候的侍女退到一旁,端起酒杯,“景德先干为敬。”
“好!金公子豪爽!”文世俊在旁起哄,一边为景德斟酒,一边转头道:“爹您看!我就需要和金公子这样的人交朋友才是,整天把我关在家里,闷都闷死了。”
“休得胡言!”文相打断文世俊的话,省的他再在这里胡言乱语,丢了自家老脸。移开眼双眼半眯,道:“呵呵公子,昊天阁之事我已听说,能拿到那份万民表,公子功不可没!”
“应该的,文相客气。”景德抬手婉拒,嘴角一弯,自眉宇散发的笑容无论任何人见了都无法抵抗。
文相极为满意,点点头继续道:“明日这份万民表就会呈上去,数百位儒生学子联名上表,到时候,就算皇上不愿意……也得照着做才行…哈哈哈……”
“届时姐姐就是皇后,爹是国丈!我们文家可就扬眉吐气了哈哈哈……”文世俊笑着对文相说,惹得文相心头一阵畅快,心想如果事情真按照计划顺利进行,文妃册封为后就真的指日可待。
景德笑而不语,转头示意墨染,回头笑道:“为了文相能够早日实现那一天,我特意还为文相添助一臂之力。”
“哦?”文相挑眉,顺着景德的目光,移开眼望向一旁。
木门被轻轻打开,数月不见的姚纤凝缓缓走进众人眼帘,她一副素容淡妆,全然小家碧玉的模样。
“民女见过文相,文公子。”莺声啼转,姣好的容貌加上眉宇中透出的娇羞胆怯外加三分妖娆诱.惑,她将一个我见犹怜的弱小女子演绎的入木三分,瞬间抓住文相父子眼球。
目光流转,姚纤凝将这二人那直勾勾的眼神一览无余,嘴角渐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讥笑。不经意扫到窗外的清冷月光,那浓稠黑布上缀着的淡淡圆月就像后冠上的明珠,伸手可得,至于这全天下最华美的后冠必然属于她——姚纤凝!
重新合上木门,姚纤凝恢复了本来面目,望着站在门外的韦仙璃,眼神中带有几分不屑,“这个机会是你让给我的,等到我成功的那天,你可别后悔把后位让给了我。”
原本景德打算让韦仙璃和姚纤凝一同进宫,这样不管谁得宠,将来都会是他一枚有利的棋子。可是韦仙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让景德改变初衷,将这大好机会让给姚纤凝独享。
虽然这个机会难得,姚纤凝却并不感谢她,相反积压已久的嫉妒让她更加视韦仙璃如眼中钉。这人越是大度睿智,越显示自己拥有的一切是要靠别人施舍才换来的,不禁又羞又怒每回相见必会恶语相加。
韦仙璃的默不作声让姚纤凝更加气愤,望着她淡然离去的身影,斜睨的双目久久不能移开,忽的眉间一皱,提裙迈步小心尾随其后,一路跟到后院,刚打算更进一步,却见韦仙璃停下步子,急忙躲到一旁拐角阴影里。
就听她低声道:“跟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姚纤凝面色一讶,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她发现,正打算走出来不料还是慢了一步,只见一团黑影忽落到面前,然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昏过去。
听见身后一记闷响,韦仙璃回头首先看见的便是那团黑影,柳眉轻颦却不慌张,低声道:“从你给我玉佩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是谁——好久不见了无欢将军。”
闻言,黑影挪动步子走上前,月光照在那人刚毅的脸上,嘴角扯出淡笑,“是啊,好久不见了仙璃!”
韦仙璃轻瞄一眼躺在地上的姚纤凝,笑道:“天气这么冷,我们就这么让她躺在地上?”
无欢耸耸肩,无所谓道:“谁让她跟踪你?过一会我自会送她回房,放心!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无欢都这么说了,韦仙璃便不再多言,继续道:“你我各为其主,虽然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
“仙璃,多年不见,好不容易见一次还要说这种话吗?”无欢目光凝视着,手掌抬起抚摸她的鬓发,似想起一些往事,眉宇间掠过疼惜,“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茫茫白雪,枝头挂着一串串冰棱,幽光微荡,仿若冰雪空明,韦仙璃唇际微动,却又抿得紧紧的,不禁垂眸,扫上被岁月磨砺的宽厚手掌,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让她叹口气,连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慢慢放柔放缓,“为了今天,想必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本就是家奴出身,又因为我沦为罪人,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一定付出常人不曾试想的代价。”
无欢嘴角扬起一丝苦笑,眸光微暗,“多年没见,你的性子还是这么要强。既然执意要提,那…如果我向陛下求情,你能不能?”
“你在开玩笑吗?”她知道无欢接下来想说什么,断然否定,“一门十四口,这笔账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今日你若执意为那个暴君作说客,就休怪我不客气!”
无欢神情激动,绕到韦仙璃身后手指她背后道:“可你知道你是在替谁卖命吗?你明明清楚这个景德是陛下的骨血,还坚持替他卖命!你可曾想过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他会怎么对你?”无欢也是关心韦仙璃,希望她能早日看清事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免日后万劫不复。
听到此,韦仙璃面露讥笑,昂着头看向无欢,月色落在她的脸上泛起生冷的银色,“你不会以为景德安排姚纤凝真的只是想安插一枚棋子这么简单吧?你难道就那么相信景德不会背叛那个人?”
“你说什么?”无欢瞳孔微眯,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你知道什么?把话说清楚!”
韦仙璃松开无欢的手,冷哼一声,向前走道:“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另外,景德是绝对不可以放松警惕的人,这一点请你记住!”
“仙璃……”无欢望着冰冷的倩影越渐越远,良久才移开眼落到地上半斜的灯光以及拐角仍旧躺在地上的姚纤凝。
橘色的灯火半拉着斜长的影子,所有声音都被拦绝屋外,幽兰满室,异样的寂静催促姚纤凝快点从昏睡中醒来。她抬头扶额,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门边一团黑影,瞳孔急剧收缩,霍的坐起身。
“你别在那里故弄玄虚,你到底想干嘛?”
“想干嘛?”韦仙璃冷哼一声,脚步却并未上前,浑身上下都被黑暗包裹只有明眸异常惹眼,“姚纤凝你觉得我能对你干嘛?我劝你最好把今晚发生的事都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说,如果让我知道有第三个人——你心里清楚,凭你的能耐根本斗不过我!”
“韦仙璃你在要挟我!”姚纤凝银牙紧咬,韦仙璃的自负让她恨不得撕碎了这个女人。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很好心的提醒道:“我从不会说第二遍,你听好了——我既能让景德送你进宫,也能让你在宫里不声不响的死去。因为……死人才是最保守的。”
韦仙璃的狠辣姚纤凝是见识过的,她从一个普通女弟子变成破碟阁阁主,女中诸葛之名并非浪得虚名,况且这人心智城府远在姚仙凝之上。
这!也是让她最为忌惮——和这个女人作对绝对没有胜算!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退一步明哲保身,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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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仙璃接着道:“懂得退一步,才能活得长久……你可比绿水夫人聪明多了!呵呵……”
姚纤凝猛地抬头,眼底的震惊错愕的情绪丝毫没有掩饰,直愣愣盯着韦仙璃看。
这副呆若木鸡的表情让她掩嘴而笑,明明是一脸纯真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比胆寒,“你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泠音宫被灭确实有我几分功劳。绿水夫人以为依附卫王就能求得平安,却不知恰恰给幽阙灭门的机会,这倒少了我不少功夫。还有那个小狸,只是三言两语就让这个小丫头对幽阙彻底着了迷,老老实实的替我监视他。不过可惜,这个傻女人终归还是为了男人葬送性命,害我损失一枚好棋子。”
“你……”亲耳听到绿水夫人被害的真相,姚纤凝差点难以置信。
要知道——泠音宫的弟子都是从小就被收养,并由绿水夫人亲自抚养长大。就算韦仙璃是个例外,对夫人没有母女之情,看在多年的养育之恩份上也不该恩将仇报,害夫人于死地啊!
“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姚纤凝愤恨的盯着这个女人,发誓日后一定要给韦仙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