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不欢而散,盛帝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幽阙和孔正泰,事关菀嫔被杀一案所有证据及相关人证虽然已经全部移交大理寺,由他二人全权负责,可是他俩甚至是裴远心中都很清楚,盛帝已经很明确的告诉他们绝对不能顺了小人心意!
一盏灯火在案,明月高悬,孔正泰与幽阙不眠不休连续工作好几个昼夜,全心埋首于卷宗之内只为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可惜收效甚微。转眼三更将至,浓烈的疲惫感让幽阙放下书册,轻捏眉心纾解。没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五长两短三长——这是幽阙和锦兮自小约定的暗号。
听到此动静他迅速起身离案走到门边,身子微侧,轻声道:“你来了。”
“查到什么了吗?”
幽阙摇摇头,几天未曾休息的脸庞有些憔悴,“此人做事滴水不露,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我从玉露茴下手也没有半分进展。”
“呵!”隐匿于黑袍下的唇角勾出一抹弧线,锦兮眼角上扬,露出一丝玩味,“即是如此,宁太妃这个黑锅看来……是背定了。”
“锦儿,听我一句这件事不管是谁做的,你都不要插手……好吗?”幽阙听锦兮的语气好似非常乐意见到这样的局面,顿时心中一紧,微侧目光顺着门缝望过去。
锦兮挑眉反问道:“王爷何出此言?奴婢听不明白。”
“锦儿……”幽阙眉头紧拧,也许是因为锦兮的态度语气略显急躁,“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但是我想告诉你,永远不要轻视他,他——你是赢不过的,也是永远不可能利用之人!”
“哼!王爷说得极是!”起初锦兮的脸上始终保持一丝冷笑,但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笑容却越来越深化成一抹强烈的嘲讽与怨恨,“盛帝是何许人也?我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又怎敢妄图欺瞒?这可是欺君大罪——会招至杀身之祸的……”
“锦儿,你不必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够了!”锦兮厉声打断幽阙的话,面色清寒凄厉,“王爷您越界了!有些事您该不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这对您、对我都有好处!”
幽阙听完,眉稍一抖,神情脆弱似树叶落满一地,幽幽吐出一句,“你知道的我不怕……”
“可是我怕!”锦兮毫不留情撕破横在两人之间的伤口,不见血肉入骨就决不罢休。一生命运紧紧相连,寥寥几笔带过春秋,写完生死与共,海誓山盟,纵使心念未改,也难敌岁月作弄。心情已变,如还不能挥剑斩情丝,彼此永远得不到痛快!
回到住所时,素绫正站在一盏灯火之下,待转身瞧见锦兮,脸上担忧的表情逐渐化成一抹浅笑,“姑娘回来了!您刚走没多久玉贵妃曾来看望,幸好奴婢借口说姑娘已经歇下不便见客打发走了,天色已深,姑娘还是早些睡下,顾念身体才是……”
听见素绫的关心,原本已经走进屋的锦兮,停住脚步转身真诚的向她说一声道谢:“素绫,谢谢你!”
“姑娘?你!”素绫出乎意外,又因为这句道谢略显激动,一贯平静无波的眼底竟泛出晶莹。
锦兮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却不再有过多表示,“早点去睡吧。”双手合上门。
屋子的灯火亮了又暗,门外素绫始终没有离开,不知何时眼底滑落下一串串泪珠,无声哭泣着。等站至晨昏交替才如梦初醒往回走,偶尔遇到早起宫女也不复往日笑容。缘阶而上,房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名宫婢,瞧模样尤未睡醒正打着哈欠。
她见素绫从外头走来,身上还有一身露水便讶问道:“姐姐怎么了?脸色如此憔悴,是一夜未睡吗?”
素绫飞快变幻情绪,假装苦笑道:“哎呀,姑娘昨夜睡得不好,做奴婢的只得一直伺候着,浣芝你也回去再睡会吧,姑娘交代过让我们晚些伺候。”
唤作浣芝的宫女听此笑着点头:“呵呵……多谢素绫姐姐!我这就把话告诉碧簪!姐姐可不知——昨夜我俩一宿没睡赶着给姑娘绣花样,可惜我没有碧簪手巧耐不住困早早睡去,现在我这就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她,让她多睡会。”
“哎,既然碧簪一宿未合眼,眼下只怕才入眠那你还去吵着她干嘛?让她多睡会晚些时候再叫醒也不迟。”素绫反拽住浣芝的手,示意她不要去,眼底露出一丝责备。
浣芝被素绫说得有些困窘,点点头站在一旁道:“是!姐姐说得极是,浣芝不去打扰便是。”
困倦涌上眼皮,素绫放下手进屋准备歇息,可她不知门外的浣芝却是一脸冷笑,同是伺候主子的下人,素绫凭什么对她们摆谱?本着这样的心思又狠狠剜了几眼才掉头离开。
辰时已过将至巳时,锦兮才从梦中醒来,素绫、浣芝二人早已静候在畔,待见人转醒从容上前伺候锦兮梳洗更衣,等差不多了,门外忽跑进一名宫女,慌慌张张的跑上前兀自跪地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都怪奴婢贪睡竟然起晚,还请主子责罚奴婢!奴婢该死!”
锦兮对这种事一向看的很淡,手指虚抬示意此女起身,轻声道:“起来吧!下次注意便是。”
宫女以为自己怎么也逃不过一顿板子,却没想到锦兮连几句轻描淡写的责骂都没有,喜出望外,磕头道谢道:“碧簪多谢主子!主子有着一副菩萨心肠,将来一定会有好报!”
“噗嗤!”这话虽然没有不对之处,可在浣芝听来总有几分不合时宜,情不自禁笑出声。
素绫斜睨看了一眼浣芝,走上前低声向锦兮解释:“姑娘,碧簪昨晚是为您赶制花样才一夜未睡,奴婢知道姑娘心善,定然不会怪罪,这才斗胆故意没让人将她叫醒,是奴婢逾越,姑娘要怪就怪奴婢吧!”
锦兮听完素绫的解释不以为意,烟波横扫一圈,双目含威,“这点小事我还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你们该记住——我是看在玉贵妃的面上才让你们留下,如果再犯错,自个去贵妃那里领罚,也不用再回来了,知道吗?”
“是!奴婢谨记!”都说这位裴琴师是个十足的冰美人,面冷性子也冷,派来伺候几天似乎就从未见过她展露过笑容,如今这番话更是直接、不留情面!架势一点也不比宫中小主们差。
浣芝与碧簪低头站在一旁一动未动,直到锦兮开口才上前替她梳妆。今日她不像以往只随意挽个发髻了事,而是郑重梳了一个垂鬟盘叠髻,配上盛帝赏赐的梅英采胜簪,额点朱砂三瓣樱,外披一件银色挖领宽盘花衫,衬绯色绣黄踯躅的皱丝裙,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萱色踯躅花从裙摆处绽开,斜斜堆叠,在撒墨般扎染的云绯色上仿若落日里一抹亮丽金黄,裙褶拢起时含苞,步展间徐放。
花印不是裁衣时新缀的,而是染色的时候就已经渐蕴上去。因为北方天气尚冷,未完全进入春季,所以特意在上衫里头缝制一层鹿皮,贴身直到腰下不显半点臃肿,裙边未缀饰物,仅有一袭流苏边襟随着走动轻拂,十分飘逸。
“琴师真美!就像月宫下来的仙女!”碧簪望着锦兮模样,不由从内心赞叹道。
浅淡辉光里,锦兮微移垂首,目光清凉凛冽,不带半分自喜,目光轻轻在她们身上扫过,虽然只是一瞬,却从她们目光里几乎无二的惊羡背后瞧见更多的东西。
轻眸悄然滑走,锦兮转身掀帘走向屋外,未走多远,就见玉贵妃领着小公主从另一条道过来。
见到锦兮这副妆扮,玉贵妃略显惊讶,上下仔细打量关心道:“早春未至,天气尚有些反复,你明知自己身体不好竟还穿的如此单薄?”
锦兮垂首行礼,薄唇上扬勾起一道弧度,不见笑意:“无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玉贵妃眸底飞快掠过一抹无奈与忧思,幽幽叹气,白色雾气从口中倾吐,无形之中横亘成两人中间一道难以捉摸的迷障。
倒是小公主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夸赞道:“我却觉得裴姐姐今天很漂亮啊!沁儿也想这么穿,可是奶娘和娘娘怎么都不准,非要给沁儿穿的像个胖娃娃。唔……”
见此,两人不约而同掩口笑出声,而后又相视一眼。终于玉贵妃先开了口,问道:“你打算去往何处?说不定我们还能结伴同行一阵儿。”
锦兮摇摇头,眉头轻蹙:“我本打算看望惠嫔,刚出门才想起皇上的禁令尚未废止,眼下反倒没了去处……”
“既是如此,你倒不如同我一块儿吧!”玉贵妃顿时喜上眉梢,好心邀请,“宫里有好几个太妃身体不适,本宫便打算去寄雪园取些梅蕊上的雪水替太妃煎药,不知你是否乐意?”
锦兮听完,神情未变,脸上仍旧保持冷淡的笑容,“娘娘一片孝心,对待宫中太妃也是如此仁厚。”
“这么说本宫当你是答应了?”玉贵妃唇畔一勾,脸带笑意转头吩咐身后的宫女安蓉,“去把我的那件鹅黄色缀赤狐外袍取来,寄雪园那么冷,万一冻着琴师怎么办?”
“太好了!太好了!那琴师姐姐可以教沁儿弹琴吗?沁儿找了姐姐好多次你都不在!”小公主插口问着锦兮,眼底露出期盼。
“公主有令,奴婢岂敢不遵呢?”她身子微侧向身后的碧簪和浣芝小声吩咐一句命她俩回去取琴。
接着脚步轻移,不急不缓渐跟上玉贵妃的背影,同小公主携伴而走。
半月下来,小公主同锦兮的关系已经有了明显改善,不但没有先前明显的排斥反而越发亲昵,甚至还有一丝讨好意味。
关于这一点,不能不提到裴远,众所都知除了盛帝,裴远可谓是小公主身边最为亲近的男子。还记得将风鸣琴还给锦兮那日,裴远闻声寻来,虽然差点被文妃识破锦兮身份,小公主却是极为认真的想要履行当初的承诺,发誓以后一定要弹琴给裴远听!
放眼宫中,除了被封为第一琴师的锦兮外,论琴技还有谁人能比?可自打她从鹿山别院回来后就变得神神秘秘,害的小公主好几次偷溜过去都是失望而归。尽管素绫也曾对锦兮提起过几次,锦兮只当公主小孩心性,图个新鲜等过一阵儿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上去,并未上心。
但看今日小公主依旧心念此事,态度也十分诚恳似乎不像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锦兮便收起敷衍的态度,开始教授小公主一些粗浅知识。
老师教的认真,公主听得也十分认真,一大一小坐在由锦幔包裹的亭子里恬静自然,面莹如玉,犹如瑶池仙女一般空灵神韵,且还有种说不出的娇媚丰姿。
琴声时断时续,或低沉或高昂,每一根琴弦起落总会伴随出一串银铃般笑声,两重身影交相辉映,映射碧波的纤手与圆嘟嘟的孩童幼手齐齐舞蹈在方寸之间,跨越年龄、身份的差距沉浸于这优美、和谐如天籁般的乐曲中。
目光微侧,见到这样一副美好场景让玉贵妃心中触动,竟不忍打扰同时还叮嘱宫人同样不得惊动。仅带安蓉一人前往离这最近的芷宫,将采集好的雪水交给在为宁太妃诊治的太医。
人刚走没多久,小公主就已经觉得累了,坐在旁边安静的欣赏锦兮弹琴,不时逗逗自己心爱的画眉鸟,听得出神竟连鸟儿什么时候飞出笼子都不知。
等鸟儿飞到亭外才堪堪反应,她急忙从椅子上爬下,朝着画眉飞走的方向追去。素绫当然清楚那鸟对公主的重要性,不敢放任公主一人去追立即命周边侍女包括浣芝和碧簪一块过去帮忙。
转瞬间亭外热闹纷呈,宫娥们上窜下跳;亭内则琴声涓涓,合如江汇大海,分如浅溪断石,不为外界所扰,分明洒脱无比却无端令人心弦欲断。云锦出袖,疏影摇动,天地间仅剩一曲琴音缭绕……只是曲终有时尽,弦收微颤,尾音在指尖的抚摸下戛然而止。
她抬首蹙眉,声音若琉璃寒冰,更显冷冽,“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穿越层层云幔,梅影斜疏,一名男子锦衣玉冠,踏雪而来,身材挺拔英俊,若不是脸上戏谑神情,恐怕任谁都会心生仰慕之情,疑似雪中君子。
“听玉贵妃说有人在此处教公主弹琴,本王猜想会不会是你便过来瞧瞧……没想到真叫本王猜对了!公主呢?怎么不见她?”他的骨子里依旧是不曾改变的骄傲,嘴角勾着一抹促狭笑意。
“公主在哪,只怕王爷并不关心……旁若无人才更合您的心意不是吗?”锦兮没有起身行礼,始终坐在琴案后,低眉颔首看似谦恭顺服实则身上也有一种不输给卫王的凌然傲骨。
卫王皱皱眉,毫不掩饰心底的不悦,冷笑道:“你身为我朝御封琴师,见到本王不行礼也就罢了,居然还目无尊卑!妄自揣测本王心思,实在太不像话了!”
锦兮听完也不慌,稍稍抬眸,“王爷恕罪!锦兮知道王爷最近心中不顺,气火焦躁,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你也听说了?”他双目半眯,接着自嘲一声,“只怕宫中已经无人不晓了吧,还不知道我们的皇帝陛下心里会多么高兴!哼……”
锦兮抿唇未笑,声若轻啼,“皇上是否高兴我等不敢妄论,宫中无人不晓却是事实,眼下谣言正盛都说菀嫔一死与宁太妃有关,前朝大臣也纷纷上书讨伐,无论对卫王还是宁家形势都大大不利。”
“琴师倒是对本王十分关心,知道的竟一清二楚!”卫王话外有音,眼底浮动着细碎薄光。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锦兮面容沉静,赛雪肌肤上双目亮如黑珠,可最为显眼的还是额际三瓣朱砂,绯艳无比,仿佛一眼便烙在心底,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消息,只需半日便可人尽皆知,王爷与其问我从何而知?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止住谣言,扭转形势?”
“这件事还轮不到你来提醒我!本王自有主张!”卫王冷哼一声,斜睨挑之。在他心里仍然把锦兮看做当日只会在自己身下哭泣挣扎的小姑娘,如蝼蚁般卑贱,哪怕身后有盛帝这么一个大靠山——仗着宁家和王爷身份,卫王还是不会把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放在眼里。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不上眼的纤弱女子频频出言挑衅,语气不善:“难道王爷的主张就是按兵不动?每日躲在宁帅的保护伞下上演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把戏?”
“大胆!慕,锦,兮!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卫王一口银牙咬碎,要不是素绫拦手挡住,早就上前给这个贱人一巴掌。
“哼!在这里只有裴锦没有慕锦兮!王爷……您忘了!”锦兮横眉一扫,黝黑如珍珠般的双目陡然散发炫目光彩。
“裴锦?哼!就算是变成皇后也瞒不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就是一个魔教妖女!早在十年前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涌游在两人周围,目光在中间激烈交锋,不时迸射出激烈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