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街道,人烟稠密,粮船云集。策马疾驰的人一边扬鞭催促马匹加快速度,一边喊着让路上人让开,转眼穿过大半城池,一路扬蹄,扬起的灰雾在身后结成一道墙。“驾!驾!”
马蹄飞快,绕城一圈兜兜转转终于跑进七情楼后院,那人不作停留,动作迅速的翻身下马跑进屋将密信交到韦仙璃手中。
“阁主!”
“……下去吧。”韦仙璃抬手让那人下去休息,随即撕开封口,秀眉轻皱,眼睛里倒映出一滩浓稠墨色。
看完密信,韦仙璃脸色似乎并不好,拍桌而起走出屋上楼,走上二楼转角径直推开第一间屋子。
眼下景德正与人说着话,却被韦仙璃打断双双转头看着她。可韦仙璃并不以为意抬手将手中密信递呈景德手上,等待回复。
果然这位一向处变不惊的男子脸上露出和韦仙璃一样的神情,罕见的严峻之色。
“吩咐下去,继续严密监视,再有什么举动立即除之,绝对不能留有任何后患!”不过转瞬即逝,他的脸上重新恢复平静,紫金玉冠下双目却露出冰雪之色。
“是公子,仙璃这就吩咐下去。”韦仙璃点点头,转身欲离开。衣袖微扬,漾起的青丝还尚未划出弧线,素白纤弱的手腕已被身后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死死攥住,滚烫的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让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景德公子?都说这七情楼是天下第一楼,楼中女子个个倾国倾城,可没想到这里还会有祁国女子。呵呵……无欢斗胆敢问姑娘芳名?”
这个无欢……韦仙璃双目微眯,透过那人的眼神看见的却是倒映的自己。一袭素腰滚雪细纱衬底长裙,腰系淡紫色绸缎,明显突出骨架略大于寻常女子,肤色也不似天胤女子嫩白,是偏黄的小麦色。但四肢匀称,五官娇小,眉似柳叶,目如点漆,这些恰恰是祁国女子应有的特征。
“将军你是在问我吗?”韦仙璃最恶这种男子,不由的说话略带讥讽,可心头却掠过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错觉。
“无欢将军不要误会!”见无欢很感兴趣的模样,景德心中虽不忍打断这桩美事,但顾念大局,连连解释,“哈哈……将军误会了!由景德为您介绍,这位可不是普通姑娘,而是泠音宫破碟阁阁主,也是素有女中诸葛之称的韦仙璃!韦姑娘……”
“哦?”由始至终无欢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韦仙璃,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表示他对某人的兴趣越来越大。“素闻天胤有一位智慧无双的女子,韦姑娘大名无欢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是无欢之幸。此次前来匆忙,未曾准备大礼,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望姑娘不要推辞。”说着,无欢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色莹润剔透,上雕一只鸾鸟,挥翅欲飞,栩栩如生。
韦仙璃接过玉佩,瞳孔微微收缩,然后又抬头望望无欢,抿唇笑道:“谢过将军,仙璃不打扰将军和公子了。”
无欢见韦仙璃已经接受自己的礼物,便笑道:“姑娘慢走,改日无欢必将登门造访。”
韦仙璃福了福身转身轻轻掩门而去。景德见无欢这般行为,目光还一直粘在韦仙璃身上,不禁嘴角上扬,打趣道:“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想到将军一代英雄也会难过美人关呐!”
无欢闻言,才回过神,收回眼底异样的情愫,抬手道:“公子莫要误会,只是见这位韦姑娘长的很像我幼时的一名玩伴,不由失了态,叫公子笑话了!”
“诶,自古美人配英雄,景德听闻将军曾多次推辞上门提亲的人,想必你心中早有人选,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成人之美助将军早日抱得美人归。”如今无欢虽站在景德这边,可韦仙璃若能拉住他的心,日后无欢必会有所顾忌,景德的胜算岂不更高?
这厢无欢听了只是摆手大笑,没有给与明确答复,转身重新坐回位子上,道:“公子,言归正传!昨夜我王飞鸽传书,令公子小心行事,另外陛下还命无欢查一件事……”
“哦?何事?”听完这番话,景德也坐回位子上,眉心微皱的望着无欢。
果然风花雪月只是男人之间的调味剂,只需几句话便又重归正题。就见似有所扰的无欢压低声音,对景德小声道:“公子可记得那日大殿弹奏的琴师——裴锦?”
“她并非裴锦!”景德打断无欢的话,“我敢确定她必是慕锦兮。”
对于慕锦兮的身份无欢并不关心,摆手道:“不管她是谁!死而复生也好、死里逃生也罢。我王命我询查的便是慕锦兮手上的凤鸣琴!”
“哦?他对这把琴也感兴趣?”不管怎么说拓跋珪也是一国之王,景德仅仅用一个‘他’字代表,似乎有点太过份。
无欢听到眉心也是一皱,出言婉转劝道:“小心隔墙有耳,若让人听见公子这般不尊重大王,小心有心人会借此大做文章……”
“他是你的主子,却不是我的!”景德听闻,蓦地一声冷笑,“我和他不过互相合作,各取所需罢了。将军不用为我担心。”
“不管怎么说,大王也是您的……!”无欢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景德生生打断。他脸色瞬间阴狠,狭长的眼眸闪过一丝杀机,“将军不用提醒!我和他的关系景德心知肚明!这一点景德永,远,不,会,忘!”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加重的尾音似乎还回响在这个屋子里,绞紧两人之间的一根线。
“公子!”就在这时,屋外墨染细微的敲门声缓解两人的气氛。
景德推开屋门走到走廊上,问道:“墨染,什么事?”
墨染将手中大红色请柬递上,眸色微低道:“公子,这是长安商户送过来的请柬,说是会有个宴会想请公子赏脸,另外丞相府也送来请柬想请公子过府一叙。”
景德打开拜帖看了一眼,道:“嗯知道了。你去准备马车等我,我一会就来。”
“是!”墨染遵从景德的命令,立即下楼准备。刚走下楼梯便见景德重新回屋,屋门轻轻合上。没多久无欢便从屋中走出,从后院离开七情楼。
这七情楼刚重建没多久,加之新年过节还未正式营业,所以楼里只有少数几名景德的心腹,附近又没人停留,不会有人会注意到无欢的离开。
而景德换了身月牙色雀纹深衣,外披还是那件白色白色狐皮大氅,由墨染的陪伴下上了马车,缓缓朝丞相府驶去。
一名白衣女子透过半开的窗子俯看人群聚散也包括楼中人的离开,不发一言。手里反复磨搓一枚玉佩,绿色青翠,宛若远方终南山冰雪覆盖下的一片绿色。白云缭绕,雾气翻滚着不断吞吐着,衬得一天蔚蓝,洒落一地的水晶。
长安城,昊天阁乃是整个帝都最负盛名之所,城中最高建筑暂且不提,最值得说的的却是昊天阁四面墙上所挂卷轴,都是百年来文学最出众,最有名的文人所书,其中也包括辅佐二任帝王的太师裴德宗。昊天阁共分七层,从一至七按照名气才情划分,名气较高者可更上一层,名气普通的对不起!只可止步于二楼。不光于此,每年除夕,上元之夜,昊天阁主都会广发请柬邀请天胤一年来最有名,最有才识的文人登上顶层畅谈国策,弹琴写诗。而他们所书所写,昊天阁主都会装裱成卷挂于七楼,待日后流传世人。这个惯例由来已久,能够登上昊天阁顶层也被天下学子视为毕生宏愿。
不过今日昊天阁二楼却有一位客人不以为然,他的视线不断扫视周边文人,狼一样的目光叫这群饱读诗书的书生不堪承受,潮水般退避三舍。
“大王,这是天胤,这些个文人可没有你的族人骁勇善战,莫要再看了!”只怕他们还没有走下楼都被你的眼神吓死了!幽阙端起茶杯,抿唇笑道。
那木尔将目光收回放在对面的幽阙身上,眼里略有几分探究,啧啧下巴说道:“我说你们这的人为何这般胆小?连本王一个眼神都受不住!真是太没用了!”
幽阙执起茶壶为两人斟满,不以为恼,“大王莫怪!能来这里的都是天胤最有学问的书生,脑子里全是经书史集,连刀都拿不起来,更不要说承受大王的眼神了。请大王不要在意,我们喝茶就好。”
那木尔听完仍有几分疑惑,问道:“什么经书……史籍的?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可以打虎还是杀狼?”
“都不是!”幽阙摇摇头,目光转向外头,眼底浮动着看不清的情绪。“那些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觉得能从这里学会为人处世,安家治国的道理。可惜……他们永远学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治国之策。”
“哈哈……依你之见他们读了大半辈子岂不是在做无用之功?”相处这么多天,那木尔觉得幽阙越来越有对他胃口,交心道:“你是否对这个国家的人失望了呢?”
“……”幽阙并没有回答,目光再度飘出窗外,遥遥望着内城,明黄琉璃瓦上反射刺眼的光芒,衬得四角飞檐上的嘲风兽栩栩如生。“那日的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里没有担忧,也没有恐惧,他们完全被这浮华世界所遮掩,也想不到将要临近的风雨。百姓皆此,国将不存……”
“既然如此,你不如放弃这个国家,弃暗投明如何?”那木尔仍是不放弃劝降之事,一心希望幽阙投诚。只要有了他,那木尔无异于如虎添翼。
不料幽阙却反问一句:“敢问大王何为暗?何为明?天下将战大王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你?”那木尔被幽阙反将一军,正欲发作,却戛然止住,阴笑一声,“你说的没错!天下将战,所有百姓都会被拖入其中,那时不光是我等,盛帝,还有你心中的那位慕姑娘都不能幸免。试问,你该如何救她呢?哦!我忘了,莫要说她还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就是承认了,身边也自有守护者。安王殿下?”
那木尔嘴唇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目光就像一只盯上猎物的野兽,浑身充满侵略性和挑战性。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会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幽阙说过——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会护她周全!”
“你!”那木尔欲翻桌而起,但顾念这是在外头,不得不强忍怒气,压低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盛帝之所以敢把她放在身边必是设好埋伏等着你!你可不要上当!”
幽阙缓缓起身,迎上前,厉声冷笑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幽阙了,他也断无可能再伤害到我!”
“哼……”四目相对,冷锋在目光中不断交锋,那木尔的脸色越来越沉,却在下一秒嘴角泻出一缕笑意,双手按幽阙坐下,举茶相敬,“你如此固执不听劝,我也无话可说!此茶祝你马到成功!”
“多谢大王!”
说完,幽阙与那木尔同饮清茶,两人之间的气氛又重回于初。四下望去,出现许多书生打扮的人,他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相邀,转眼便站满了每一寸地方。不过那木尔下令将一切无关人拦于门外。所以饶是他们再是好奇也不能接近半步。
“你准备何时行动?”
“今晚!”
雕花镂空窗户斜斜开出,由此向下望能将长安城景一览无余。街道上车水马龙,四向交错,一辆红木雕玉马车缓缓闯进幽阙的视野,低调却不失身份,马车窗户都被锦帘遮住,越是这般越让人猜度车内情况。
声音透过斜窗随风而逝,来自北方的朔风寒冷刺骨,悠悠转转,撩起一帘春色。车内火炉正旺,四周都铺着兽皮,使人坐其中直觉一股春意。
一名男子慵懒的靠在软榻上,仅是这最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被他演绎出一缕勾魂摄魄的风流,而这缕风流三分藏匿在如墨色背影中,三分藏匿于轻捻薄薄信纸的修长指尖上,至于最后三分则长埋于黑睫轻覆微微眯起的晶莹凤目之内。
“公子此次七情楼重新建成,我想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的。”
“嗯……”景德轻应一声,目光却飘忽窗外,“墨染你跟我有几年了?”
“回公子的话,差不多五年。”墨染不知道景德为何会突然问及此,点头回答。
景德听完长叹一声,起身探身上前,“五年前若不是我恐怕你早就被那群恶人打死,虽然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可我却也让你呆在惜春馆五年,不知你可曾怨过?”
墨染听完蓦地脸色一白,俯首跪地,连连说道:“墨染不敢!墨染心知公子大志,身在惜春馆也是墨染心甘情愿,不敢怪罪公子。”
见状,景德唇角一勾,抬手扶起墨染,道:“瞧你……我不过与你随便聊聊不需这样。快起吧……”
“公子!”墨染将头埋得低低的,虽不是俯首跪地,却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当年若不是公子路过救下我一命,或许就没有今日的墨染,这五年来墨染尽心尽力,所做的无一不是在报答公子大恩。只是……”
“只是什么?”景德挑眉反问,然后似是想到什么,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莫不是还在牵挂那件事?”
“正是!公子恕罪!只因那件事对墨染至关重要,心中日夜惦念,打扰公子大事。”
“不打紧!”景德声音降低,摇头轻叹,“不瞒你说,这五年来我一直暗中替你留意此事,暗中派了不少人打探,可惜一直没有消息。
听到景德这句话,墨染内心萌生一股热流,埋首愧然,“墨染无能,竟不知公子心中仍旧挂怀此事,实在愧对公子!”
景德一时动容,摇头虚抬手指,“此话严重了……墨染尽管放心——此事我必当尽心替你去办!可你也该清楚,哪怕是寻常人,事隔五年音容相貌也会有所改变更何况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孩子?且不说对当年发生的事是否还有记忆,就算是否尚存人间也未可知?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希望越是渺茫……”
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孩子,离开亲人照拂,谁也不能保证是否还能活到现在,寻人之事,人海茫茫,州土如此之大就算是景德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故言尽如此,希望墨染早作准备。
墨染点头道:“是!墨染心中早有准备,公子不必替我担忧。”
景德最欣赏的就是墨染这点,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事都会清醒,很多事情不必多言,他心中自有较量。于是点点头,转开话题道:“此事我会派更多的人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眼下却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墨染重新低头答道。
这时,他从软榻一旁取出几张纸,交到墨染手中:“我要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帮我找到这画中女子,然后从她身边找到一把琴,带回来别让任何人发现!可以吗?”
墨染接过纸张,打开的第一张是锦兮的画像图,第二张却是极为详细的地图,仔细查看一遍后,脸上却露出惊讶表情,张嘴道:“公子,这是皇宫的地图啊!这……”
景德丝毫不在意墨染的诧异,眼底浮动破碎的光,嘴角绽出的笑意邪魅而充满危险,“不错!私闯皇城禁地确实危险,可是我相信你的轻功还有灵活应变的能力……只要您能找到这把琴,我保证到那时你一定能看到那个孩子,怎样?”
听到景德许下此承诺,墨染就算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接着道:“既然如此,墨染今晚便夜探皇城。”
这时马车缓缓停下来,外头传来车夫声音,“公子,丞相府到了。”
景德听闻敛敛衣袖,走出马车,接着转身朝墨染道:“一会我进去就好,你在外头等我。”
“是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