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铺雪,红梅怒焰,夕阳的光斜斜洒在花园池子中央和池上长桥,红漆金光惹眼明丽,就连路过的盛帝与惠嫔都不免多瞧了几眼。
“皇上你看,没想到冬日傍晚的御花园也这么美。”惠嫔手指遥指前端,低声让盛帝看道。
“景色确是极好。”盛帝点点头,方才从太医那里确实惠嫔母子性命无忧,心中委实舒畅不少,但一想起那日的锦兮,那日她说的话,望着诺大的后宫心中反有几分寂寞。
“皇上你怎么了?”惠嫔红着脸一撇头就看见盛帝皱起的眉头,低声关切问道。
“我无事……”盛帝摇头拦下惠嫔的手,反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掌中反复磨搓,“倒是你出来也不注意要是再冻着可怎么好?”
“谢谢皇上关心,臣妾无碍的。”惠嫔自进宫以来见盛帝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让她意外有孕,哪里有机会能和盛帝这般亲密接触,因为涉世未深心里还有一份小女儿家的心思,看着自己夫君如此心疼自己,神态娇怯,羞红了脸。
盛帝嘴角轻勾,低声安慰道:“临盆在即不能再有半分差池。你放心那日的事朕一定会查清楚,保护你们母子平安。”
“皇上……臣妾”惠嫔着咬唇,眼睛看着盛帝又很快收回,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臣妾……”
“惠嫔可是还担心那日的事再发生?朕说了,此事朕一定会彻查到底。”
“不是这个……皇上……”她摇摇头道。
事实上她并非在意这个,尚在入宫之前,家人就已告诫自己宫中险恶,身边险害他人的丑恶嘴脸她也见识不少。这些年,她一直谨慎小心,明哲保身众抵不过一夜恩宠,成为众矢之的。眼看着自己身子越来越重,力不从心的疲倦感让她越来越担心孩子是不是能够平安出世。
心里不由一阵心酸,泣声继续道:“承蒙皇上错爱,让臣妾有了这个孩子。臣妾也一直感恩戴德为皇上祈福,希望这个孩子福泽绵厚平安长大。但是……经过这几次意外,臣妾开始越来越害怕,生怕见不到孩子出世那天。也许都怪臣妾福薄,才给这个孩子带来厄运。故臣妾斗胆,祈求皇上将孩子交给贵妃娘娘抚养。她德才兼备,福泽绵厚,定能将皇上的子嗣照顾很好。”
“惠嫔莫要胡言,你放心,朕一定不会让这一天发生,至于过继一事以后再说吧……”惠嫔的机警、聪慧让盛帝一讶。他没未料到这个女人并不愚蠢,竟然懂得采取这样的法子保全骨肉。进退得宜又识大体,这样的女人难怪她为之出头。
“皇上……”惠嫔觉察身边男人的异样,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出神了。可无论盛帝在想什么,她都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自己。想及此双手抚摸小腹,抬头低声轻唤,“皇上?臣妾有一事请皇上成全。”
“什么?惠嫔有事尽管说。”盛帝收回心思,将目光放到惠嫔身上。
惠嫔唇角带笑,双目一弯道:“皇上臣妾与裴琴师一见如故,详谈甚欢,那日若不是她在,也不会有今日的臣妾,所以臣妾想向皇上讨个人情放了裴琴师,让她陪陪我,直到我生下孩子,怎么样?”
“惠嫔想让她陪你?”这个请求着实出乎意料。惠嫔心性聪慧势必知道害她的人另有人选,选择靠山仰仗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向自己讨人情,着实值得思量。
“皇上……那日的事宫人们都告诉我了,臣妾虽与裴琴师相交不深,但十分相信她的为人,希望皇上能从轻发落。”惠嫔眼神真诚,真心替锦兮求情,让盛帝左右为难,皱眉考虑道:“事关重大,容朕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
“多谢皇上!”惠嫔脸上一喜,还来不及低身跪谢,就闻远处群鸟乱飞,隐隐传出一阵骚动。
“皇上,可是发生什么事?”惠嫔抬头时,盛帝已经遥望远处,侧目余光只见盛帝绷紧的侧脸和隐于暗处的一双长眸。
“来人送惠嫔娘娘回寝宫。”盛帝唤人将惠嫔搀扶回宫,还来不及多叮嘱几句便领着安陆一人匆忙离开。
“皇上,前方危险!要不要把裴将军喊来?”安陆关心盛帝安危,不敢让盛帝轻易冒险故大胆进言。
可盛帝却摆手道:“你以为这么大动静禁卫军会没有察觉?擎风!”声音刚落,盛帝眼前便落下一名男子,半跪在地,颔首拱手。
擎风跪地回禀道:“皇上!安王殿下不知何故强行闯宫!众侍卫抵挡不得,现暗卫将王爷困在树林之中,等待皇上裁决!再拖上半刻,恐怕大批禁卫军就要赶到!”
“究竟怎么回事?安王为何会做出如此疯癫之事!”话说到此,眼皮忽的一跳,愣住片刻方才惊醒——普天之下,还能让幽阙不顾一切的只有一个人!可那晚她不是已经拒绝幽阙了吗?莫非……
盛帝脸色一凛,吩咐道:“安陆你速去拦住禁卫军,不可让任何人靠近栖凤阁,擎风我们走!”
“皇上保重龙体!”安陆眼看盛帝飘至几丈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林子里再度传来更大的动静,东西落地的沉闷声让他瑟缩了脖子,心道这位安王真不是好惹的主,仓皇逃走去寻裴远。
“云傲!还不快给朕住手!”
盛帝赶到时,幽阙正处于数十名暗卫围攻之下,突围不成竟打算强行逆流经脉激发身体潜能,以致瞬间气势狂卷,一夫难挡万人之势令暗卫如同秋叶四散落开。
盛帝双脚微微一错,御气飞去如仙鹤轻翔拉开被打落的燕杀,换自己出掌承接幽阙霸道的内力,接着长袖一挥,将这股内力巧妙化开。可陡然收住的内劲所形成的强大掌风令两人后退几步,一旁花木也难逃此难全部被毁。
白雪扬起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夕阳光照在上面就像凌波荡漾的江水,衬着半边红日,渔火对愁眠,秋雁飞去,一如记忆中开不败的凤凰花,飘飘洒洒注视着每一个看过它的少年的脸。
四目重新相对,泛起的杀机却能令天地变色。
盛帝摊开手掌,看一眼掌心的血色,低声吩咐暗卫带走受伤的燕杀,而后又下令命所有暗卫死守栖凤阁,绝对不容许幽阙靠进半步!
这个举动顿时让幽阙红了眼,立时怒意滔天,满腔杀意只想用杀戮抚平,带着刻入骨髓的伤痛去仇视这个破坏一切的男人。
“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锦兮不会变成这样!我也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你仍要阻拦于我,那我便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眨眼的功夫,人已翩然而至,带起的疾风裹挟死神的冰冷,浑身弥漫的煞气就连神佛也要忌惮几分。“云傲你清醒一点!”一声巨响,身子被用力撞到一旁草堆里,胸口的疼痛让盛帝半眯双眼,双手撑地抓起一旁木棍从幽阙左臂下面钻到他后面,右手一挥木棍狠狠打在他后背上,砰一声巨响,木棍承受不住四分五裂断裂开来,而幽阙向前冲几步才疾疾转身,变换招式,屏息凝气再次向前。
风声飒飒,幽阙身后的大氅就像一双漆黑的翅膀,瞬间张开,澎湃汹涌的力量如同一张网铺天盖而去,此刻他更像觅食的夜枭,嗖地一下从上偷袭,足尖弓起直点盛帝面门。被束手待毙的盛帝想要抬手相拦却不得动作,面门硬生生挨了这一脚,倒退数步,最后后背撞上一棵大树才缓住势头。
头顶的飞鸟受到如此惊吓早就一哄飞走,掠起的黑影鸟叫,混杂着噼啪的爆炸声,隐秘的回响在皇城某个角落。
屋中擦拭琴弦的锦兮倏然心神不安,一不小心弄伤到指尖,窗外骤起的惊鸟声让她下意识抬起双眸,扶窗望去……
“够了!”匆忙赶来的那木尔自上落下,出手挡在盛帝替他拦下幽阙余下的招式,双手锁住幽阙手臂,高声大喊,“你发够疯了没有!快给我停下!”
“你放开我!”血的仇恨要用血来祭奠,就算是身上流着同样骨血,也只会让幽阙更加痛恨自己!
“胡闹!”那木尔猛挥一拳打在幽阙脸上,这一拳用了十成力量,立即将人放倒在地,左脸颊青紫一片,看上去狼狈不堪。
“你看清楚!这个人是谁?”那木尔半跪在地,上前揪起幽阙衣领,“为了一个女人!你们就自相残杀!啊??我早说过男女私情只会误事可你就是不听!早知如此我就该先动手杀了这个女人!”
“你要敢杀她就先杀了我!”幽阙深知那木尔说一不二,但只要关乎锦兮,他就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哼!你当真以为这么做她就会感激你?你别再做梦了!”那木尔被幽阙的顶撞气的不轻,双目直瞪,却松手放开他的衣领,起身将视线移到身后,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早听说天胤帝王雄才大略,却没想到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一个心死、身体也快要死掉的女人手足相残……真是可笑!”
“……”盛帝半躺在地,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紧抿着嘴唇,紧紧盯着那木尔。
那木尔再道:“实话告诉你——慕锦兮的身份我早已调查清楚,盛帝您这招暗渡成仓玩的真是高明!可惜,我倒要看看皇上你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盛帝挣扎着站起身,放缓呼吸,视线从那木尔的脸上移开,望着和自己相似的脸上,缓缓道:“皇弟,我承认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带慕锦兮回宫目的就是要你回来。只要你能回来助我一臂之力……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既然如此就放锦兮走!”幽阙手捂腹部,还未痊愈的伤口经过刚才一撞重又裂开,鲜血渗透开来。
盛帝没有给出答复,只是摇摇头,叹口气道:“你还不明白吗?慕锦兮的身份已经暴露,放她出宫只会招来更多杀身之祸。景德居心叵测还有卫王,祁国两只狼虎视眈眈,无论慕锦兮落在谁的手里都会成为你插入你心口的利器。”我做的一切都是保护你,你知道吗?
“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救她!”盛帝的话并非虚言,眼下时局不明,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把锦兮放在宫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这个皇宫真的就适合锦兮生存吗?
“但是你太自私了……”盛帝用悲悯的目光望着他,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他心头一片狼藉。“你总是觉得自己能给予她最好的,让她得到最大的保护,当年你已经害了她一次,难道这次非要陷她于死地不可?”
幽阙,你究竟知不知道?当年的你总是一厢情愿想给予慕锦兮最好的东西,却根本不理她是否愿意,这种以爱的名义终究会伤害到她,一次又一次触碰她的底线。最后疯狂会让你拉着她连同所有人一起毁灭!
“那些都是你设好的局!”幽阙不顾一切大吼,当年要不是盛帝设计,他也不会在玥冥宫水井里下毒,更不会害锦兮坠崖。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盛帝摇摇头,娓娓道来,“正如你所知……当年父皇确是想要放弃你,是我费尽心机——向父皇讨了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在水井里下毒,戴罪立功,他就肯下旨给你安王的身份。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荧惑守心,先帝为了这个江山既可以残害兄弟,也可以放弃一个儿子,当他送幽阙出宫那天起,就注定了被放弃的命运。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你为我做的一切都不我想要的,幽阙闭眼摇头,“当年,我只想和锦兮好好生活下去,一直到老。你为什么要出现?”愤然而起,瞬间越过那木尔站到他面前揪住衣襟,对他大喊为什么?
“没错!当年是我自私!”盛帝胸怀坦荡毫无惧怕,只是愧疚的望着幽阙,“我以为血浓于水的兄弟情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私自替你做了决定,却没想到……却害的你十年来日夜生活在愧疚中,不肯踏进帝都半步!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愧对你,也愧对慕锦兮!”刹那间四周化为虚无,所有声音都不那么重要,在白雪遍地的世界里,人间最高贵的男子低下他骄傲的头颅,向幽阙诉出最深切的道歉。
似曾相识的面容,同源一脉的血液让他们灵魂共鸣;泪水汹涌,蜿蜒相连的血河连结一起,证明原为一体的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究竟,能怪谁呢?是怪岁月无常?还是老天捉弄!
“你说的……都…是真的?”所有人转头朝后看去,苍白羸弱的锦兮依靠着素绫的搀扶才堪堪站住,眼睛蓄满泪水,抖动的双肩暴露她的情绪,却不知此刻是喜是怒。
“慕锦兮,十年前所有的事都是我所为,你要杀就杀我吧!”锦兮的突然出现多少算是一个意外,虽不知她听去多少,现在盛帝却无比庆幸有她在场,因为这样他才终于有机会向她道歉。
“你终于说出来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锦兮嘴唇苍白着开启哽咽地说完整句话,眼角渗出的泪水却比刀子还要尖锐,深深扎在两人的心脏,令他们全身内脏都抽搐着抵抗那如同冰冷的刺骨般的痛。
“对不起……”盛帝不敢再看锦兮的样子,闭上眼,口腔里弥漫着腥甜的血味。
“哈哈哈……”锦兮突然张嘴大笑,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滴滴都是晶莹的漩涡将她拖起不想回忆的噩梦,“阿爹!莲姨!你们看到了吗?”
那夜漫天卷地的大火,旁人的对话还一一在目。即使玥冥宫被破,宫人被杀,她所感觉到的不过是漫天席地的怒意与背叛;可亲眼目睹慕燊与莲姬的自焚后,却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焚毁殆尽,几乎被绝望、哀恸摧毁整个灵魂。
十年前的她或许恨不得灭天绝地,将所有人都拉过去陪葬。可十年后的她,经过漫长等待当真相面对自己那一刻,才意识到仇人轻描淡写的一句道歉已经无法换回逝去的曾经。
她望着他的眼,他的脸,恨意苦涩全都倾倒名为李云佑的深渊里,渺无踪迹。爱的人不能再爱,恨的人不可以再恨,爱恨全都随着那晚坠崖的十五岁女孩——飞灰湮灭。
永不回头,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锦儿……”幽阙抬起的手却被盛帝拦下,两个并肩而立的男子不约而同望着那绝世女子的背影,相似的经历与悲伤在三人中间形成无形的枷锁,也许直到死去的那天,命运才不会再折磨他们,斩断这份孽缘。
“如果此生,我们从未相见,不再相见……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