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渠边慢慢往回走,仆一走出一条小巷,忽听马声嘶鸣,一辆疾驰的马车穿街而过,可却有一名年幼孩童跑到车道中间举目四望。眼看快要撞上车夫急忙勒紧缰绳,却依旧无法阻止车辆的速度。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孩子会丧命车轮之下时,倏然跑出一人揽住孩童腰背,顺势往旁边滚开,侥幸从马蹄下救回性命。
马车也终于急刹车停下来,车夫手握马鞭,在车上指着两个孩子痛骂:“谁家的啊?不知道路上不能停留!怎么回事啊?”
“阿七阿康你们没事吧?嗯?伤到没有?”锦兮急忙奔上前,上下仔细查验孩子身体,摸着他们的脑袋,等听到车夫的声音,才回头道:“抱歉!孩子年纪小下次会注意的。”
“光注意就完了?!孩子不懂事你个大人还不知道看着啊!怎么带孩子的啊?”车夫也是暴脾气,本来街上人多就不该让马跑得太快,但见锦兮一介女流沉默着不出声只顾看着孩子,以为这是个软柿子索性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语气越来越横。
声音惊扰到车内主人,车帘中慢慢伸出一双修长莹润的手指,对车夫道:“老王停下!在车里都能听见你的骂声,公子方才饮酒刚刚眯上眼,都快被你吵醒了!”说着,主人从车上走出轻轻跃地,拍拍身上衣角挥手示意车夫退下,动作连串潇洒风流。
他长袍玉带,风姿挺拔,拱手对锦兮道:“这位姑娘!是自家车夫驾车不当,鲁莽冲撞险些害了性命,墨染在此向姑娘告罪。”
墨染的礼貌谦和让锦兮颇感意外,连带着看那车夫也有几分顺眼,淡淡道:“不必了!我们也有不是之处,既然大家都没事就算了。”
“那可不行!万一有个闪失墨染必定愧疚万一,还是让我看一看吧。”说着,墨染面带浅笑,掩去异样的神色,走上前,半蹲下身子摸摸阿康的头,问道:“孩子,可是伤着哪里?感觉哪里疼吗?”
阿康年纪较小,望着这样一个俊美的大哥哥对自己嘘寒问暖,早就看楞了眼,摇摇头,傻傻道:“哥哥长得好漂亮啊……我长大了也会像公子一样好看吗?”
“阿康!说什么傻话?”阿七在旁摇头,扶着阿康起身,弾去衣衫沾上的灰尘,却在不经意掉出身上的物什,落在地上。
“这位公子,家弟无事,那你也大可安心,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后会有期!”
话落锦兮带着两个孩子转身往回走,墨染刚想出手相拦,脚踏出半步,像是踩上什么异物,不禁低下眸子向下看,将地上之物拾起,借着灯光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原来是一个五色绳结,中间还串有一块黄色琉璃,由于年头颇长,绳结多处已经发黄,但仍然可以看出做出它的人是一个心灵手巧,十分仔细之人。
墨染反复磨搓绳上的琉璃,目光定了又定,好不容易才将上面刻的字看清,瞳孔急剧收缩成针眼般大小,跑上前大喝一声:“请等一下!站住!”
锦兮一愣,回眸盯着失态的墨染:“公子还有事吗?”
墨染摊开手掌,问道:“这个……是你们的吗?”
阿七看见墨染手上的东西,急忙摸摸胸口,“哎呀!我的护身符!”伸手就要从他手上拿走绳结。可就快碰到时,墨染手掌一收攥住阿七的手,向下一扣。
阿七没有防备,身子向前一倾,手掌也被人钳住,皱眉嚷道:“这是我的东西!快放手!”
“公子你!”锦兮也没想到,见此情况浑身一紧,冷冷盯着墨染,质问道:“我看公子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为何向一个小孩子下手?”
彼时他们周围来往都是百姓,只要两人之中任意一人先动手,定会招来大家的关注,更何况他还在角落里看着,若是墨染生有异心,那阴影中的暗卫绝对会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一触即发间,墨染和锦兮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他眉心渐拢成川字,目光转到阿七这个少年的身上,仔细打量他的五官,将摸样牢记在心:“是墨染无礼,敢问这个五色绳可是你随身之物?你今年几岁?可记得自己叫什么?”
“你究竟是谁?管这么多干什么?”阿七被墨染攥得手背生疼,另一手也帮忙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脚下也不迟疑,向前跨去。
熟料墨染早就看出阿七意图,故意手劲一松,叫他挣脱开来,笑吟吟望着阿七:“年纪不小,倒有几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个到底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又怎么样?”阿七仰头望着墨染,将五色绳重新纳入怀中,“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自小就带着。”
“你娘……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墨染再问,言辞迫切,目光里透出不一样的深意。
锦兮猜测不出墨染意图,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拉过孩子们的手,出声打断:“公子,他们自小便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相依为命一块长大,幼年的事情的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希望公子不要再强人所难!告辞!”
“敢问姑娘现住何处?墨染还有事想请教令弟,求姑娘行个方便!”
锦兮不留半分情面,冷声回绝了他:“不必了!我说的很清楚,我们都是无家的孤儿,四海为家,或许明日就会离开京城,以后也不会再遇到公子。阿七,阿康去找弟妹妹,我们要回去了!”
“不!姑娘!姑娘请留步!”墨染还在试图挽留,但锦兮丝毫不做停留转眼便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还想上前追,却被身后车夫叫住,唤他赶紧回来。无奈之下,只得折身上车,等进了马车才发现自己牙齿紧破了下嘴唇,渗出的鲜血蔓延在嘴里泛着苦涩。
“墨染怎么了?”景德张开眯着的双眼,问了一句,疑惑墨染为何在车下逗留这么长时间。
墨染摇摇头,接着车内昏暗的光线,掩饰自己的情绪,搪塞道:“马车刚刚差点撞到一个孩子,我下车看伤到人没有,这才耽误了功夫。”
“哦……既然无事那就赶紧回吧……我乏了……”景德没有太多怀疑,重新闭上眼靠在车板上凝神。
墨染抿唇一笑,点头道:“是!今夜公子被那些商户代表灌了不少酒,我已命婢女在楼中准备好醒酒汤,公子一会去服用后便去好好歇息吧。”
“嗯……”景德慵懒的应了一声,身下马车徐徐重新行驶在长安的街道上,这会车夫不再催促马匹走快,缓缓穿过人流,往七情楼方向走。
等到马车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安的街道,锦兮才从街角中走出,扭头问对旁边人:“方才你为何不出现?”万一墨染真是刺客,就算他反应再快,也没法制止墨染对孩子们下手。语气里不由又有几分责怪,困惑。
盛帝没有做出太多辩解,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叫墨染,是京城里有名的花魁,至于车里头的人多半是景德。”
“景德?你是说?”刚刚在车里面的是景德?这个人居然是景德的人!怪不得盛帝没有出现,原来他早就看到墨染,故意不出现就是想躲在暗处,看看景德究竟想做什么。可……不对,他刚刚说什么?墨染是花魁?
“……”她忽然陷入沉默,只因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翩翩公子竟是青楼楚馆里的花魁!
呵……果然她还是太傻,这么容易就被表象迷惑,所以直到今天,她才看清盛帝的为人,不是吗?
目光重新转到他身上,毫不遮掩的眼神让对方眉心微皱:“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城门关闭,而我们需要立即赶回宫。所以我只能派暗卫护送他们离开,有什么话你想嘱咐的,就赶快说吧……”
“……”锦兮咬紧唇瓣,垂下眼帘,对盛帝点点头后,转身躬下身子对孩子们道:“时间太晚了,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往后姐姐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你们要乖乖的听小柔姐姐和阿七哥哥的话,知道吗?只要你们乖,姐姐一定会回来给你们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
虽然听到不能再见锦兮,孩子们脸上都透出些许失望,但是后半句却让他们又高兴起来,脸带笑容:“哦哦!会有好吃的!哦!”
锦兮望着这群天真的孩童,唇瓣泛出一缕苦涩,抬手摸摸离她最近的孩子脑袋,努力记住每一张脸,然后对小柔道:“小柔这段时间可能还要辛苦你了,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知道吗?”
“嗯!你放心月姐姐!”小柔毕竟年纪稍大,听得懂话里的深意,眼眶通红的看着锦兮,似乎舍不得她离开。
“唉……”锦兮拍拍小柔手背,再看向阿七,眼含忧虑:“我很清楚你将会选上什么样的道路,我只希望等到重遇的那一天,你我都是好好的,这点你能做到吗?”
“……嗯!”阿七思考片刻后,对锦兮肯定的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成为像公子一样的人!保护弟弟妹妹不再受坏人欺负!”
“这就好!”锦兮也点点头,泪水润湿了眼眶。可是她不愿在孩子们面前落泪,手指攥紧成全,再回头脸上已是一副冰冷。
她和盛帝擦肩而站,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华灯溢彩,数万只烛火散发的味道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股欢乐,迷离的气氛下。岁月长久,屹立千年万载的青石砖墙记录下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当朝阳重新从地平线跃起,当光线撒落它身上的那一刻,人们才发现这道守护他们千百年来的高墙是如此高大但令人窒息。它既阻挡下异族人无数次侵略的铁蹄,也阻挡一颗从不属于这里想要逃离的心。
在这高墙内有过无数次暗涛波涌,冲击着,洗刷着,却不损分毫,化为零星烟火和着呼吸消散在天地,而最后消失的却是一种从未听过的真正的叹息,轻缓而悠长,独自响在漆黑深夜,仿若寒潭小溪里初春消融的雪水,又仿若盛夏舒展张开的枝叶,带着自由,夹着离愁,怀着一份深深的悼念,莫名的,没有被任何人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