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局势一向微妙,宁家立足百年,裙带关系甚多,枝节庞大,能历经两朝风雨屹立不倒,就足以证明它的实力。今次宁太妃沉冤得雪,一扫先前晦气,但凡有一点头脑的人纷纷调转目光,向上攀附,每日前往宁府送礼拜访者络绎不绝,车马昼夜不息。
令人意外的是宁文渊的大门始终不曾打开,摆明了的闭门谢客令众人目光转投卫王。
卫王倒是没令众人失望,不仅大方命人开门迎客,所有礼物统统照单全收,而且每隔三日便设宴邀请一些达官贵人过府做客,操琴弄曲,极尽高雅之事,俨然成为帝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好景不长,海上传来的一个消息瞬间将所有人的心拉至谷底,也击碎了浮华繁景里最后一份安乐。
长久以来漂泊大海,靠打劫为生的盗贼意外发现一处孤岛,并在岛上发现一批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宝,索性占岛为王于月前成立海国,发布国书准备昭告天下。
等这份立国国书随着使者抵达帝都,朝野震动不小,谁不知当年凤空城突死,若不是先帝暗中联系海盗牵制祁国,蔚江两岸早就尸野遍地,后果难以预料。
再看今年前有江湖门派之争,双方损失惨重。后有两王先后回都,各怀目的,祁国无欢又一直作壁上观伺机挑衅。正逢多事之秋,未免叫人抱怨这国立的太不是时候!
帝都天空因为这个新年已经波谲云涌,那帮劳什子海贼偏还临插一脚。是想从中获得什么?还是纯属巧合?昔日盟约还做不做数?这些谁也说不好。
不过可以肯定,祁国国君一接到消息就立即传书命无欢回都,甚至还来不及向盛帝请辞,第二日清早便率领一队侍卫,纵马奔出都城。
转眼天胤迎来了初祚八年,二月过半逗留在帝都的各国西域使者按计划原该启程返国,却因海盗立国一事不得不取消,不约而同留下来静观盛帝态度。
寄雪园中,廊亭内。
盛帝与幽阙分立而坐,中间摆放一盘棋局,厮杀正酣,难辨输赢。
盛帝轻落一枚黑子,低笑道:“皇弟棋风凛冽,锐意逼人竟能逼得朕处处让步!还请你手下留情别让朕输的太难看!”
幽阙面无表情,在外人看来是荣辱不惊,可只要直视他的双眼才会发现竟是幽深无垠的黑渊,白子落定,啪的一声!
他开口只说一句:“皇上谦虚了。”
盛帝眸色微沉,问道:“皇弟这两日似乎有心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笃定幽阙心中藏着秘密,故意点破希望他能坦诚告知。
若说世上唯一能忤逆、敷衍盛帝之人正是幽阙,就见他头也不抬,静静盯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破局之法,再落一子,才道:“我的行踪,暗卫不是每天都告诉你了吗?为何还要问我?”
“皇弟!”盛帝低唤一声,显然被触碰逆鳞的滋味并不好受。
“皇上……再不下您可就要输了!”幽阙故意忽略,抬头示意对方尽快落子。
客气而疏离的称呼让盛帝眉梢轻挑,不再追问转将注意力全部投到棋局上面,纤白如玉的手随手拈起圆润棋子,摆袖,落子,紧跟着白子再落,如此你来我往,空寂残雪的园中除却风声就只剩下这清脆的落棋声音。
最后一枚黑子落定,形势已朗,放眼满盘棋局,半壁江山皆被它夺去,只余白子一隅角落犹作困兽之斗。
幽阙心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很干脆的放下棋子,坦荡道:“我输了!”
“你是输了!”盛帝轻捋袖袍,姿态雍容,眼里泛着浅浅暖笑,说不出的清华风雅。“既然输了可否替我解答方才之事?”
盛帝已是放低了态度,竟然连朕字都不用,仿佛一个大哥努力挖掘胞弟的心事,无比亲和,满怀善意。
这股温暖就像是一股热流不停软化幽阙心底的坚冰,一瞬间失神后汇聚焦点,静静凝视,“说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如果我们能继续下去或者你我不是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其实他真正想的是如果之前所有事情都不必发生,那样就好了。
盛帝未料幽阙会说出这种话,陷入片刻怔忡,随即又摇头否定:“这样的想法……曾经我也如你一般,但现实却会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击碎美梦!云傲亦或幽阙,你该想的应是以何种身份活下去!”
无风四起,残梅已然凋尽,还在风中舒卷的是去年枯黄的树叶。春华秋实,枯荣草长,自然的变化见证历史兴替,曾经在这宫中上演的无数故事也纷纷谢幕散场。天地宿命面前,他们渺小的什么都不是,无论是努力攫取或者试图逃避,到最后皆化作一柸黄土?而功过是非却由后人评论。
呵……真好奇他们会如何评价盛帝?又是如何评论幽阙呢?
盛帝唇畔不经意泄出一缕叹息,心底也泛起恨铁不成钢的酸涩,似劝又叹:“皇弟,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早已没有了退路!”
自你选择出宫那日起,不!或许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会有今日这般结局,昨日因今日果,无数因果汇聚,不单是你我逃避就能改变的。
“那皇上你呢?换做是你,会选择坐以待毙吗?”幽阙反问。
“这个问题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你,皇弟,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盛帝沉默的凝视对方,四目相对下是长久的默契与寂静。
这时从外面恰好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下意识挑帘望之。
外头之人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亭里有人,等再靠近一点才看见两人正在下棋,匆忙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安王爷!”
盛帝移开眼定定望向亭外,抬手道:“免礼!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玉瑶今日怎有心情逛园子?”
玉贵妃掩袖轻笑,脚步微微一错露出身后人的身子,回答道:“前些日子,锦儿病情反复,卧床许久,这不儿!身子刚转好,臣妾便陪着她出来走走,散散心。”
听完,一直背对而坐的幽阙眸光一闪,似痛似悲的情绪顿时笼罩整个心房,宽大袍子下紧握拳头强忍回头的冲动,缓缓起身,拱手垂眸道:“见过玉贵妃!”
玉妃拉着锦兮的手缘阶而上,在幽阙面前站定,轻笑道:“王爷辛苦,琐事缠身还要陪皇上下棋定然精神困乏,被皇上缠的不耐烦了吧……”
这事她向来只在私下说叨,从未公开揶揄过盛帝,如此稀罕之事让一旁宫娥太监脸上顿时露出笑意却又顾忌盛帝不敢发作。
强忍非笑的场景很快就冲散空气里的尴尬,连盛帝也哭笑不得,开口佯怒道:“贵妃看来心情极好,竟敢拿朕说笑!”
玉贵妃走了过去,拍拍他肩膀,娇笑一声求饶,“冤枉!皇上错怪臣妾了!臣妾哪敢用您说笑?只是方才进来看见王爷面色不好,误以为是陪皇上下棋累了,又不好扫您的兴,这才开口帮衬一把。皇上您也是!王爷还有伤在身,不在屋里却在外头呆着,是想让他和锦儿一样也病上个十天半个月?”
玉贵妃这般说辞,令幽阙拱手谢道:“多谢贵妃关心!臣弟的伤已无大碍,至于不耐烦一说,纯属乌有!”
“好了皇弟!都是朕的不是!是朕没有考虑到你身上还带伤。”盛帝转头盯着玉贵妃,眸底掠过一丝了然,接着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现在身体可好些?”
锦兮眸光沉静,装出一副谦卑态度低眸回复道:“多谢皇上关心!裴锦……无碍!”
怎么会无碍?幽阙的心明明已经疼痛的难以呼吸,却还是拼命忍住想要抱。她的冲动,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依旧强颜欢笑:“皇上!如果没有什么事,臣弟想先行告退!”
“哎?何必着急离开?闲来无事,玉瑶与琴师也不是外人,你就留下吧……”盛帝故意在外人二字上面咬的极重,拒绝幽阙的离开,轻瞥一眼示意众人入坐。
见此玉贵妃顿时萌生一丝懊悔,对幽阙投以报歉的目光后侧身扶锦兮择位而坐。
起初四人间的气氛不能不说诡异,锦兮大病初愈,碍于身份不能主动开口尚在情理之中,幽阙则因为不为人道的缘由同样沉默不发,所以只剩下玉贵妃还能同盛帝说说话,但只要话题扯到他二人身上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任凭玉妃如何小心留意,始终无法真正活跃气氛。
盛帝目光的来回游弋,定格在一直盯着棋局看的锦兮身上,开口问:“琴师似乎对这棋颇有兴趣,可否愿意与朕对弈?”
“皇上过奖了,裴锦并不善棋。”锦兮回答的十分客气,眉睫静楚,不见波澜。
盛帝心中却是不信,当年剑峰山对弈,慕燊棋艺如何天下有目共睹,身为他的女儿焉能学不会点皮毛?余光不经意瞧见幽阙看似沉默实则牵挂的眼神,胸中复杂难言之情立涌心喉,苦甜参半,难以形容。
“无妨,是朕命你与朕对弈!有玉瑶在这,难道还怕输了会重重惩罚于你不成?”
玉贵妃小心端看着盛帝脸色,从旁劝道:“锦儿,既然皇上口谕,你就是输了也没什么的。”
“是……裴锦遵命!”金口已开加之玉贵妃也从旁相助,锦兮再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平静的接受,不带半分不悦亦或欢喜。
棋局再开,双方各执一子,首先开局的是盛帝,他指尖捻子轻悠悠落在棋局一角,锦兮也不慢,执黑子紧紧跟在对方后面,你来我往摸不清她是真的不会还是在假装?反而目光越渐沉淀,隐隐泛出碎星般光芒。
盛帝似乎也觉察出什么轻咦一声!手掌一抬,示意玉贵妃不要说话,伺候盛帝多年的人知道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思考时绝对拒绝外界一切杂音。
下一秒他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棋子光润圆滑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如水滴坠落般声音,细细簌簌迎合亭外风声,极为细致的描摹出纵横棋盘里的黑白世界。
骤然风停树静,幽阙难以抑制的倒吸一口气,沉默冰冷的脸庞浮动隐晦复杂的神色。盛帝也停下动作,惊讶的抬头看着对方,眸中飞快掠过一丝惊异。
“皇上怎么了?”玉贵妃不明就里,抬头问盛帝,后来又顺着他的目光移到锦兮身上,“你们这是怎么了?”
锦兮唇畔上扬,眼帘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皇上,您还继续吗?”
“……”
她继续开口:“皇上,裴锦说过不善棋,既然您执意强人所难,裴锦也只好拾人牙慧,借花献佛。请皇上不要怪罪裴锦。”
“皇兄?”幽阙扭头喊盛帝。
盛帝紧抿着唇,只管死死盯着对方,瞳孔里倒映出锦兮的脸,最后吐出一句话,不辨喜怒,“琴师总是能令朕意外啊……”
“皇上过奖了……”锦兮停下手说,表面装出的是一副敛袖垂眸的恭谨之态,内心依旧是固执难变的倔强性子。
既然是盛帝强-迫,那就别怪锦兮出手赢他,虽显小家子气,倒是锦兮一贯作风。
这份难堪在盛帝脸上仅停留一瞬,眸光微敛,扭头安抚玉贵妃道:“玉瑶不知,你这妹子颇有能耐!竟能将前人之局背下,设计朕着了她的道,虽是平局却足够令朕心生佩服!”
“呵……莫说败局,就是与您打个平局也很是少见呢!没想到锦儿竟能有如此能力?哦……对了,这局是叫什么名字?”玉妃掩唇随口问。
“回娘娘,这局叫真龙棋局。”一直默不作声的锦兮率先开口,挑眉直剌剌迎上盛帝的视线,宛似无形之剑在空气中碰撞一下。
“真龙?”玉贵妃在嘴边细细咀嚼,目光余角悠然瞥见幽阙双目毫无掩饰的一直盯向锦兮,而对方似乎从未察觉过,心底咯噔一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幽阙眼底的炙热蕴含烧毁一切的力量,外人尚且能看出安王对锦兮情根深种,难以自抑。就连知晓内情的玉贵妃也不得不承认,他俩男才女貌,性子、经历也颇为相似,抛去前尘旧怨不说,或许真是极其适合的一对。
这样的认知很快就获得更广泛的认同,舒婕妤站在亭外,看到里面坐的是盛帝,缓步上前,一副巧笑倩兮,躬身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贵妃娘娘!”
盛帝眸光轻移,长眸眯起,问道:“舒婕妤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舒婕妤面露出委屈之状,细长的柳叶眉下泫目欲泣,朱唇带怨道:“臣妾只是很久没见过皇上……前些日子宫中正好进了一批厨子,臣妾听说里头有一个特别会做点心的,故特意向他学了来想做给皇上您尝尝……”
“哦……”盛帝听完舒展眉心,方才想到对弈半天又说了会儿话,若没得她提醒当真没想到腹中饥饿,于是点头算是默许。
舒婕妤忍不住眼角泛笑,急忙吩咐侍女从带来的食盒子中倒出香茶,又摆上各色点心。乍一看模样颇为精细,也下足了功夫,就连盛放膳食的小碟,颜色也搭配的极好,随便一眼都能勾起食欲,忍不住吃一口尝鲜。
舒婕妤忽而看向锦兮,手指微抬起,对她道:“琴师喜欢哪个尽管尝尝,若有不足之处尽管说来!”
“她不喜欢吃甜的!”幽阙没来由的突然开口,换来舒婕妤一愣,旁人一惊。
锦兮却并未受到影响,悬在半空中的手上前一伸,径直拿了一个枣泥桂花拉糕,放到嘴边轻咬一口,细细咀嚼,香软甜腻顺着舌尖滑入喉咙,立刻满嘴沁香。
等咽下最后一口,她才抬眸,神色平静如初连说话的语气也极是平淡,“喝的药太苦,嘴里都泛着苦味,这点心正好换换口味。”
众人脸上表情各异,其中以幽阙最为突出,眸中一一闪过痛苦,自责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自制力竟险些难以维持。
玉贵妃急忙出来打圆场道:“都说苦尽甘来,前些日子锦儿你的确是受苦了,等到了春天,你的身子自然就会好转,皇上你说是吗?”
盛帝眯了眯眼,眸底一直闪烁的暗光听玉贵妃的询问后才眨眼逝去,开口道:“贵妃说的没错,等天气暖和点,你就不会觉得这么难捱了。”
“是!多谢皇上关心。”没有半分血色的唇瓣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锦兮平静的点头,向帝妃谢恩后便再无反应。
舒婕妤心生妒忌,半是吃醋半是羡慕道:“都说皇上因为玉妃对裴琴师不同,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上回因为惠嫔一事撞于您,您都能不计前嫌原谅琴师,这回儿又如此关心,只怕用不了多久,后宫又会迎来一位如玉贵妃一般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