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街上依旧繁华热闹,来往穿梭人群有着不同样貌,不同目的,甚至不同身份。目光流转,不经意都落到一辆宝璎朱盖的轻便马车。
马车静悄悄地自街市入口驶进,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摇摇前行着,车上玉佩泠泠相撞,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
“墨染,这几日你进宫可找到凤鸣琴藏匿之处?”景德顺便挑开一角车幔望向车外的街市。
墨染坐在车里的阴影处,面色模糊难辨,低着头告罪:“墨染有罪,还未找到,请公子责罚。”
景德脸色不变,淡淡道:“这点我早已料到,你不必自责。只是看你这几日一副消沉模样,可还在惦念着消息?”
“墨染不敢!”墨染将头低的更低,似有愧意,“墨染并非担心此事,可能……是这几日楼中事物繁多,没有休息好让公子劳神费心了。”
“哦?”景德放下车幔,转头收回目光,慵懒的靠在软榻上,“也是!连着几日夜探,白日里又要帮我处理事情……倒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这几日你不必去了,一是怕禁卫军早有发觉,会设埋伏。二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吩咐你。”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墨染听到敛眉正坐,颔首道。
景德嘴唇微抿,低笑道:“不急,等到了昊天阁自会告诉你。”
车幔重新被挑起,一双潋滟眸子遥遥望着道路尽头那重檐歇山顶式的楼顶,阁楼临街的窗角一一打开,等待柔美的阳光照进落下一室清辉。
相同的位子上,幽阙和那木尔相视而坐,共饮一壶茶,可还未喝几口,一室寂静骤然打破,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偏头侧望,就见一名布衣书生疾言厉色道:“若论不孝之首乃是无后!我朝自古崇尚礼法,凡事儒学为先,儒学为理,先圣也曾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家没有处理好,如何治国平天下呢?今自先皇后去世,后位一直悬挂三载。常言家不可一日无主,这皇后乃是辅佐皇上,解决后顾之忧的人,长此往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当真胡闹!”
有人反驳道:“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深,不忍另立她人岂是尔等可以理解的?虽不立皇后却一直由裴贵妃代执凤印!家如何不成家了呢?”
那书生继续道:“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仁兄已经说过裴贵妃只是代执,一个小小妃子如何能衬得上母仪天下?”
听到有人辱骂裴玉瑶,裴门弟子不愤上前叫嚷:“你敢辱骂裴贵妃?”
书生面带不屑,斜眼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裴贵妃出身名门,又是裴太师之孙,理当尊崇教法规劝皇上及早立后,而不是拿着凤印不放!再者替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妃子应该做的,她应该及早规劝皇上大选民女,扩充后宫,早日定下太子之位才是!”
说到这,倒是博得众多学子认同,有一人道:“是啊!自打先皇后去世,皇上不顾祖制擅自改了规矩,导致后宫子息稀少,至今膝下无子,长此以往岂不子嗣断绝!”
“不错!皇上应当多选女子充实后宫,如今宫里都是像裴贵妃一样的名门女子,皇上若想改革朝堂,理当后宫也是如此!该多多选择民间女子才是!”此言一出,讨论焦点转即落在皇上该不该选平民女子上头。
“诸位!”布衣书生又声大喊,挥手安抚,“我听说早在年前就有人提出立后一事反被皇上拒绝,皇上一意孤行实在不是我朝之幸!想祁国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千万雄兵枕戈蔚江,随时准备出战。若我们自己还不团结在一起,更待何时?”
“对!我们一起上万民书,求皇上立后选妃!”
“对!立后选妃!”
说着,人群中气氛越来越高,学子们从商家那讨来白绸,由那布衣书生起笔,洋洋洒洒一笔挥就而成,接着每人都上去签字,不消半盏茶功夫万民书便已完成。闻讯而来的学子纷至沓来,闻听布衣书生的慷慨陈词,纷纷提笔落字,声势越来越大。
目光恋恋不舍收回,那木尔犹如看一出好戏般勾唇笑道:“看来你的好皇兄要不好过了!我看那个带头的说话极有理有据,并非寻常人可比。”
幽阙端起茶杯,抿一口偏开头道:“那人的确并非寻常书生,说话也极其有理……可惜性子太直,被人利用还不知。”
“哦?你的意思是此事有人在幕后操作?想借着这群书生让皇上骑虎难下?”这倒有点意思。那木尔摸摸下巴,狼一旦被引起好奇心,就一定会跟下去。他倒想要看看这位盛帝陛下会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幽阙脸色却不变,不紧不慢道:“不!万名书只是开始,后头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你觉得这个他——会是谁?”那木尔继续问道。
“不管是谁,大王都会坐着观看不是吗?”幽阙故意不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顺手为那木尔沏上一杯好茶,清香浓郁。
“是啊,这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不如再这喝喝茶赏赏景,落得清闲!”说着他抬手将杯中茶饮进,搁在桌上,目光投向另一方。
另一张桌上,同样一个茶杯放到桌上,纤长的手指指节分明,配着洒下清辉的红木桌面分外好看。
“墨染愚钝,不明白公子想要我看什么?”他不太喜欢这般的环境,望着那群吵闹的学子,皱眉问向坐在对面的景德。
景德勾勾嘴唇,视线一直落在那群中最活跃的书生身上,道:“你看到那个带头的人了?他叫李延之,性情刚正却为人狷介,如今仕途都被官僚掌握着,他又不肯屈尊投身他人门下,虽有才却一直未能入仕,不过在文人中颇具名望。”
“公子,他们这么冒昧行事难道不怕朝廷怪罪吗?”墨染还是不解,这帮人只凭一封万民书就想左右朝堂,岂不太轻率?倘若盛帝置之不理,甚至怪罪下来怎么办?
景德听完却嘴角一勾,好笑道:“有人在背后撑腰怎么会出事?……而且非但不会还会将这事闹的越来越大。”闹的众人皆知,闹的让盛帝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么,墨染需要做什么呢?”他见景德神色如此笃定,心中一动,猜测这件事会不会也有景德的一份?
就见景德道:“我要你把这个消息扩散出去,保证整个帝都都知道,每个学子都听到,明白了吗?”
看来,此事不仅和他联系,更可能这一切都是他所精心安排!墨染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人正在做的事并非自己能消化的——俊美无害的外表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还有——你把姚纤凝给我找回来,我有事情要吩咐她。”
离座而起,白衣黑袍飞扬半空,相视而对的双目下粉色唇瓣绽出一缕笑意,玉冠束发,景德明眸启齿,“原来是安王殿下和雪狼国主,景德拜见二位!”
幽阙望着拱手而立的景德,眼底眸色一暗,低声道:“金公子,没想到在这也能遇到你。”
景德放下手,抬头道:“常言无巧不成书,在这都能遇到,恰恰证明我与两位的缘分不浅啊……”
“缘分一说,本王从来不信。不过与景德有缘,我倒信的紧。”幽阙神色不动,目光紧紧盯着对方,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却完全忽视身后墨染微皱的眉头。
“既然有缘,不妨由景德做客,两人赏脸光临如何?”既然在此相遇,景德正好也想探探口风,示意一道同往。
不过却被那木尔推辞,笑着道:“金公子好意,本王心领,不过我与安王还有事,多谢公子好意了。”
闻言,景德移开目光落在那木尔身上,点着头收敛眸光,“日子还长,大王既有事在身,下次再请。”
晴日下帝都城中两辆马车背道而驰,马蹄嘚嘚作响,驶往城中不同的方向,其中一辆驶回驿馆。那木尔同幽阙刚下车,一名雪狼武士就领着一人走上前,向那木耳行礼道:“大王,这个女子今早就在门口守着坚持要见安王殿下。”
“哦?”那木尔嘴角抹起轻笑,移目望向幽阙,接着抬手示意那名武士和自己进去,不要打扰到两人。
那姑娘见四周人退去,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望着幽阙,泣声道:“门主……素妍对不起您!”
“是你!”幽阙没想到居然会是素妍,可一想到青狐山上的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拂过一阵不快,皱眉继续问,“素妍你为何出现在此?”
“门主……”现在唯一能救锦兮的只有幽阙,所以她才冒死逃出宫拼命寻找幽阙,可是一想到锦兮,素妍的心里就钻心般疼,诉苦水一般道出全部事情,“门主…素妍是偷偷从皇宫跑出来的,为的就是找到您!我求求您救锦兮姑娘出来!她再待在那里会死的!”
“素妍,起来说话。”幽阙虽然痛恨背叛他的人,但是念在她一心为锦兮份上,脸色不由放缓,叹一声,“素妍,我已经见过锦兮了,你起来说清楚。”
“门主!既然您已经见到她那求您快去救她出来啊!”闻言素妍昂着头攥住幽阙衣袖,不停央求。“因为……你可知姑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说什么?”幽阙倏然浑身一颤,双目圆睁,他似乎都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滞几秒,顾不得其他一把捉住素妍双肩,迫使她起身和自己对视,厉声大吼,“你说什么?说清楚?”
“门……门主”素妍泪雨滂沱,心里明明知道锦兮对幽阙的重要性,明明知道一旦说出这句意味着幽阙会陷入失控,但还是重复着那句,“青狐山上姑娘……姑娘已经深受重伤,加上心思忧虑,在皇宫……还遭受三番四次的打击,太医说——”
“太医说什么……啊?”幽阙此刻极恨素妍的停顿,大声逼迫她快点说完,下力不由渐渐发狠。
而素妍被这股力量催促着不停前进,心脏仿佛也被掏出急不可耐看到最后的答案,“门主……太医说姑娘可能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仿佛四周刮起狂烈的怒风在耳边叫嚣,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更改的宿命,从相遇那一刻起就不再是美丽的童话。寂寞怂恿阳光在天空无尽蔓延,绝望从心底最冰冷的地方盖起一座城堡,恨过的滋味让爱更加苦涩,爱过的滋味让恨更加辛酸。
原来——有一种相聚是为了别离。
大殿下的红衣琴音绝唱,长桥上的盛世烟花,大雪纷飞中梅花怒放……
“锦儿!锦儿!”不!不可以让锦兮死!绝对不行!我还没有看够她,没有守护好她。
“门主…你怎么样?门主!”耳边谁在喊我?可是,我该喊什么?该喊你锦兮吗?慕锦兮你好绝情!
“慕锦兮不!不可以!”慕锦兮!我还没有向你认错!我还没有向你请罪!我还没有来得及还你美好的未来!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说声我爱你!慕锦兮你不能死!你听到没有我绝对不能让你死!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你听到没有!原以为幽阙已放下一切,却发现对锦兮的爱还是那么深,那么痛苦。自责、愧疚几乎同时爆发——丧失理智。
“我要把锦兮带回来!带回来!”发疯的幽阙就像一阵风,不!比风更快!积蓄全身的力量跃上楼顶,一步又一步奔向皇城。
所到之处疾风掠过,身影快速的犹如黑雾疾行。
“原来,那女子始终是你逃不开的死穴。”跑出来的那木尔望着站在原地的素妍和高处完全失控的幽阙,喃喃自语一声,吩咐一句后纵身跟了上去。“让公主即刻进宫,记住是我与安王一道陪同!”
“是!大王!”
一前一后两道黑影快速疾行,帝都天空中薄雾蔼蔼,夕阳透着雾气像一团橘红色的灯火,万家灯火也比之不及。若繁花皆在身边,冬来春去青烟皆流散,风光旖旎也无人赏。所有美好欢乐都似身边景色疾疾后退,众生芸芸,光阴踪迹,几多痴傻?几不明?
橘色灯火瞬间化为红色火焰,用燃烧万物的决绝照亮幽阙眼底那一抹绯色,明艳破碎,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