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周嘿嘿地笑着笑着就垮下脸露出苦瓜状：“我的陛下啊，英明如您都没发现暗道，奴才怎么能知道？”
看到皇帝投来那冷眼，白周忙又堆起笑脸：“不过奴才为您准备了一道点心，您见着一定会想吃的。”
皇帝扬手一挥，宽袖兜满了风，一阵哗哗直响，他霸气异常地盯了白周好一会儿，指着他道：“最好如你所言，不然朕要你的命。”
白周亲自退到宣室门口处，微微打开了一道，随机扬手一招：“过来，陛下要用点心了。”
门开了，身着灰色深色，头戴覆帼，一名宫女垂首而入，手上端着一只褐色漆木盘，盘中装着一只精致的玉碗，里头正是点心。
皇帝忽然扬唇一笑，笑意久久不散，他看着那点心，却道：“好你个白周，你可知罪！”
白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而先于他跪下的正是那个端着点心的宫女。她稳稳地将点心举过头顶，低下的头随之抬起来，面色平静：“陛下明鉴，是我求着白内侍要面圣，这假扮宫女的点子也是我想出来的。”
皇帝看着就跪在不远处的夏雪，只觉得她那一段皓白秀颈在灰扑扑的宫女衣裳里显得更加美好，她那眉眼那朱唇那脸庞……都叫人挪不开眼。皇帝也见过楚公主，两人果真有七分像，可偏偏他一眼就看得出那不像的三分。
不是她，谁也替代不了她。
他捏了一块点心，尝一口：“姐姐常跟朕炫耀你的手艺好，没想到今天朕终于有机会尝到，难得啊。”
白周跟了皇帝这么久，上头的心思总也能摸透个几分，而这几分里刚刚好包含了“夏雪是皇帝心肝宝贝”这一条，所以不管他帮着夏雪违背宫规还是别的什么规，脑袋都会好端端地架在脖子上！
他垂手弯腰，退出去给皇帝泡茶，把空间留给这一对有情人了。
夏雪安安静静地伺候皇帝用点心，心里其实挺不落忍的。皇帝不过出去几个时辰，未央宫里的奏章就已经堆积如山，听内侍官说他自打回宫起就没吃过也没喝过，可偏偏外头还有一群“肱骨大臣”跪地请愿。
加起来好几百岁的老头子们用他们所谓的“忠”相胁迫，好不要脸！
没多久一盘点心就见了底，皇帝看了夏雪一眼又开始批阅奏章。龙纹御几左边是已经有批注的奏章，都是一卷一卷厚厚的竹简。
这些奏章堆叠起来真像是一座包子坟，把人生生埋在里头。
她心念一动，小心地挽起衣袖，素手提起墨锭轻轻压在平整的砚面上，朝着一个方向匀速研墨，待到墨汁出现浓黑色一层后，添水少许。这研墨是一门功夫，手法要轻、动作要匀，加水适量。否则就会弄的墨汁四溅、浓淡不一，写出来的字自然就不好看了。
她想起从前皇帝还是太子时候，总爱把墨研得四处飞溅，弄得她一身墨汁就拍手大笑，遭她一通揍也不还手，直嚷嚷“好妹妹，咱关起门来你随便打，出了门你可得给哥哥留点情面……好歹咱也是也一国太子”。当时年幼，亏得他还记得自己是太子。
夏雪抬头看了一眼，如今的他眉眼依稀还是旧时样，可这眉宇间的英气与沉稳真是比从前更像个皇帝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长公主说的话，若她入主椒房殿，父亲便是国丈。
宰相与身为博望侯的国丈……究竟何人更为尊贵？
若她做了皇后，是否能与太后抗衡？
那么夏家与萧家，又如何？
她的心狂跳起来，一股冲动开了口：“陛下。”
皇帝头也没抬，嘴角倒是扬起了起来：“朕估摸着你就该开口了。担心宰相在廷尉府里对你爹下毒手对不对？”他伸出手捏住夏雪的下巴，亲昵地左右摇动，“放心，杨亭是块硬骨头，没朕的旨意他绝不会由着别人在廷尉府里喧宾夺主。至于外头的人……青石板凉，老骨头们可受不了。等着吧，一个个倒下了，朕就派人给他们抬到御医馆里去，医他们个十天半月。”
皇帝含笑地看着夏雪，却见她是一副双眼迷离、若有所思的模样，这莫非就是书上说的“爱慕”？
朕瞧着……就是了！
皇帝心中一喜，龙掌放在她青丝上爱•抚：“好妹妹，你也是欢喜朕的对不对？”
她点头了！
一股喜悦涌动在皇帝心头，叫他忘了眼前棘手的政事。
他喜色染上剑眉，笑声里也透着欢喜：“好妹妹，那做我皇后好不好？”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可从前都是怒气冲冲地带出这么一句，后面还总是跟着她斩钉截铁的“拒绝”还有他既怒又不舍责罚的“自作自受”。
可这一次，气氛很好，态度很好，这个妹妹该答应了吧？
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夏雪的手，放在嘴边也不舍得亲，就这么看着：“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等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去廷尉府接了咱爹，然后去你家。不是皇帝下聘，就是丑女婿上门见丈人、丈水。”
“好。”夏雪点了头。
这一点头了不得啊！
十来年，不管是玩笑的认真的愤怒的恐吓的连蒙带骗的……各种方式的求亲，皇帝都试过了，可结局无一不是拒绝。他这一生还没多少人敢同他说“不”，可偏偏这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个例外。
似乎被夏雪拒绝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就如同此刻御几上的奏章。不管他喜不喜欢，每天都得批阅一通才能安寝。
可这会儿夏雪点头了，不对，还“好”了。
或许点头是因为脖子不舒服动了一下，可这一声“好”总不能是反语吧？
即便是是反语，那还有点头了呢！
皇帝也有些愣愣地看着夏雪的脸，舌头跟脑袋一样没有做好听到有别于“拒绝”这一答案的准备。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接下来该干啥？
望着皇帝难得不知所措的模样，夏雪忽然绽放笑容，原本清冷疏离的模样霎时间好像染上了云霞的眼色，白里透粉的，很是好看。
她回握住那一只手：“我大庸朝历来崇尚一个‘孝’字，这事得经过太后首肯，您说呢？”
她说这话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在皇帝御耳中也是格外的好听。他举起两人十指交缠的手，放在心房处：“太后那边我先找皇姐去说，她在太后那里野惯了，年纪虽大但撒起娇来，太后依旧拿她没办法……等她说成了，我再陪你过去。有我在，太后不会为难你的。还有你爹娘那边，娘她一直待我如亲生，想必会同意。至于你爹……”
夏雪静静地听着他说，终于在听到“你爹”以及之后的停顿时候，满脸疑惑地看他，那眼神仿佛在问“我爹如何？”
皇帝忽然笑开来：“还得委屈老泰山在廷尉府留一日，我派去范将军老家的人就快传消息回来了，到时平了范将军的罪责，至于……”他脸色瞬变，剑眉间不自觉地隆起小山，“宰相大人，朕会好好‘劝’他别再掺和。”
见皇帝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夏雪挺直了腰，双手撑地，就这么深深地叩首：“阿雪谢您！”
她低着头，啪嗒一声眼泪滴落在未央宫纤尘不染的地面上。
长公主匆匆忙忙赶到夏府，见着夏雪拉起她的手就好一通责备：“你这坏东西，我还以为左劝右劝都付诸东流，没想到你给我来了一个暗渡陈仓！”她夺下夏雪手中正在绣的帕子，嗔了一眼，“这天大的事跟前你还有心情绣帕子呢，快同我说说怎么回事？”
夏雪任凭她夺了女红，瞥了一眼那冬帕子上绣了一个角的花纹，微微一笑：“您去长乐宫了？还是您先说说吧。”
长公主笑道：“有我出马，太后她老人家总有一天会答应的。前头我去长乐宫也没同她直说，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对皇后人选有什么看法，你猜她怎么说？”
见夏雪摇头，她兴奋地粗了喉咙道：“咳咳，这夏家丫头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受了博望侯一事牵累。”说完，她又清了喉咙，打趣着，“你听听你听听，这什么意思嘛！可不就是说若能好好解决了舅侯爷一事，扶你做后也不是不可能的！我的太后娘亲定是看弟弟这么多年都非卿不娶，心里早就默许了哪。”
夏雪也跟着笑了笑：“那可真是好事。”
长公主却不乐意了：“你这人可真怪，自个儿的喜事却跟看戏似的不咸不淡，莫非害羞了？”
夏雪又陪着长公主聊了几句便送她出门，打从府门回闺阁的路上，夏雪折道去了风雨亭。
正所谓“风雨亭上看风雨”，府中的这风雨亭基台高，极目望去是碧汪汪的绵延向府外的湖汀以及倒影在湖中的远山塔影，还有一道随着水波荡漾的身影，与她的身影左右并行。
夏雪回首，忽然开口：“参商，你可知道我就不是个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