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扬花掺径樱桃落。绿阴下晴波燕掠。好景成担阁。秋千背倚,风态宛如昨。不辨花丛暗辨香。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洞天斋便在这样一幅诗意画墨中寂寂而立,无牌无匾,仅一蓝幡飒飒扬于空中,洞天斋三字赫然在目,穹劲洒意又俊逸夺目。
这样的字,她从前见过,即便有一些变化,却与她记忆中的悄然相叠,因为只有他一人写得出。
泷卿捏了捏手心,便已踏进了洞天斋,却见一条溪流潺潺从脚前流过,溪流上漂着各式觥筹,日影斑驳从头顶笼下,将杯碟渡上金黄,席位软榻皆置放于小溪两侧,除却一条明溪,不大的馆内,还有九个酒池,池中颜色各异,飘着花瓣亦或鲜果甚至药材,洞天斋的空气都溢满了独特酒香,吐息之间,但求一醉。
但最令她迷醉的却是面面墙上似要破墙而出的字画,飞禽走兽,花木虫草,临江仙人,薄纱美人,小童稚子,市井深巷,一肌一容,一姿一态,如栩如生,仿若神来之笔。画旁题字,或隽秀,或张狂,或勾敛,墨香并酒香以一种狂洒之态携着漫天之色彩醉于同一片空气。
洞天,洞天,果真是别入一番洞天之境。
“姑娘,喝些什么?”一清雅声音在泷卿耳畔响起。
泷卿一面目光扫过四周,一面对边测之人扬唇道:“我并非来喝酒,只是寻人。”
青年和煦笑笑,亦是一张俊秀,只是略有病态,更显柔和的面容。
他道:“知道此处的人并不多,来此处喝酒的人更不多,不知姑娘寻何人?”
“淮南王李佑。”
那病态青年微怔,旋即挑眉:“姑娘可是当今四皇子之妃泷卿?”言语竟生生显出一份凌厉的质问,倒完全脱离了他的形象。
泷卿被他忽然的怒气问的莫名,答道:“是泷卿不错,却并非四皇子之妃。”
却听那青年冷哼一声道:“如此高调赐婚后又公布婚约,天下妇孺稚子何人不知今日乃四皇子大婚之日,而那四皇子的新娘敢情不是姑娘?”
泷卿不耐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心下一急道:“我只问你淮南王现在何处?”
“不知。”
“你……我真的有要事寻他。”
那青年只拢了拢袖子,转身欲去,泷卿捏了捏腰间的剑,腾身一翻便已拦至青年面前,剑未出鞘,只用剑柄压着青年白的近乎透明的脖颈。
那青年却不慌不忙平静道:“你杀了我也无妨。”
泷卿反射缩手,将剑复扣回腰中,咬唇道:“我并无杀你之意,罢了,我自己寻。”言罢,转身疾步向外而去。
青年见她眼底略带疲惫,光华亦被失望掩落,忽然便信了她,泷卿在即将踏出洞天斋大门时,耳边闻得一句:“淮南王府。”
待再见到淮南王府四字牌匾时,天色已转暮,泷卿按了按已空的有些发疼的肚子,几步上前叩响了朱门,未及三声便有人启门,只见秦轲隐露几分难色立于门前,“泷姑娘。”
“秦叔,王爷回来了吗?”
“王爷,他,还未。”
泷卿目光紧巴巴向里扫了扫,干涩开口,“可是,洞天斋那儿的人说他回来,秦叔,我还能去哪儿寻他?”
秦轲见她累极的样子,又想起王爷回来时的对话。
“王爷,您回来了。”
“嗯,回来晚了,我先去恣墨阁了,不用准备晚膳了。”
“王爷,之前有一个姑娘来寻您。”
“何事?”
“她未说,只说她叫泷卿,是王爷长安城故友。”
秦轲见王爷听得泷卿这个名字浑身一震,猛然停住了前行的步子,过了良久才转身,面色未变,眸中却明显多了种莫名的情绪,只道:“泷卿?她在何处?”
“是,泷姑娘说她去洞天斋寻王爷,此番未寻到,应还会回来。”
“她……可有同行之人?”
“不曾见,该是一人,是幼青将她带来的。”
“还会回来?”秦轲犹豫片刻答道,“应会回来。”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定会回来,泷姑娘的马还在府内。”
李君佑似还想问些什么,却终是缄口不言,转身大步向恣墨阁,徒留声音道,“她若来了,便说我未归,不可放她入府,劝她趁早归去。”
秦轲诧异王爷何时待人如此冷绝过,但见王爷有异的隐忍神色,却是不敢再说什么。
秦轲思索良久,终于不忍道:“泷姑娘,其实……”
话未说完,隐约朝她眨了眨眼睛,目光不停向府内一个方向扫,泷卿水眸瞪大了些,立刻会意,拔剑便往秦轲脖上压:“秦轲,你莫要骗我,我知你们王爷已经归来,速速带我去见他。”
李君佑站在阴影处看那个熟悉又分明有些陌生的心间身影,听尽那泉音中的疲累,希冀,以及如今带了些笑意的威胁声,她又以这般身形笑貌闯进他压抑克制的心间,搅乱一池心水,李君佑,她已是你皇嫂了,心中暗暗嘲讽自己一番,他赫然转身,回了恣墨阁。果不出料,李君佑刚坐定片刻,便听到门外剑戈相接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急切的踹门声。
接着数个人影闪进,李君佑缓缓从一堆公文中抬头,一眼便抓住了正中央那一袭白衣女子,画中娇。
姿色天然,占尽风流,一貌倾城,般般入画,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剑下挟着秦轲,那样远的距离,分明不可能伤人分毫,另有四人抵剑将她围住,还一人跪在他案前,“成继失职,惊扰了王爷。”
李君佑蹙眉,目光扫过四人凌厉的剑气,皆是他府下之人,他自是知道这些人的无声息功夫,下一秒,中央女子便有可能被剑气所伤,平稳住自己声音道:“你们且退下。”
那跪地男子愕然,低低应了声:“是。”便于那四人一同退出。
泷卿从看到案前之人便似被夺了魂,除了目光紧锁他之外再无其他动作,握剑的手随着周身逼围她的剑气撤去也慢慢垂下。
秦轲察觉王爷的目光,顿时芒刺在背,急急揖身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顿时恣墨阁中只剩了他二人。一坐一立,一默一痴。
“四嫂。”李君佑见她良久不语,清浅而笑,开口打破沉寂。
泷卿被他一声唤得呼吸一窒。“我……”粉唇微启,却不知是干涩还是其他缘故,竟是吐不出一词。
李君佑离了文案,几步向前,于她面前站定,忽的俯身道,“四哥呢?没与你一道吗?”
暖香的气息吹上泷卿脸畔,带着洞天斋迷醉的酒气,那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她马不停蹄,跋山涉水,日夜所思,换来的距离,让她眸中忽的蕴上水汽,却又被他清冷的话生生逼回,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迫使她扬头对上他朦胧深邃的眸子,“怎么?淮南王很希望他与我一道吗?”
李君佑未料到她此番言语,盯了她片刻,忽的又直起身子,后退一步,淡然于她道:“说起此事,君佑还未恭喜泷卿姑娘,与四哥喜结连理。”
暖意突然撤去让泷卿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随心回道:“你很开心?”
“四哥如愿以偿,臣弟自然替他开心。”
“那你喝酒是何意?”
“四哥邀李佑参加他的大婚,君佑因事务繁忙未到,故而独自在这淮南饮一杯喜酒以表祝愿,泷卿姑娘不领情么?亦或有何异议?”
“没有。”泷卿攥紧水袖,心中阵阵抽痛。
李君佑见她神色有异,眸光中透着无措的脆弱,叹息一声,转身取了酒盏,倒下两杯酒,递一杯与她:“如此正好。泷卿姑娘陪李佑饮上一杯吧。过去泷卿姑娘还是小娘子,不也常陪本爷喝酒的么。可惜叔嫂身份已定,以后或许不能这般随意了。今日便作最后一次,小娘子看可好?”一番话说得几番停顿,其间自嘲之意何其显然。
泷卿不接酒杯,急切答道:“不好,什么叔嫂身份,我根本——”
终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欲脱口的一切,接着外面是更加急切的声音:“王爷,四皇子来了。”
李君佑一愣,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泷卿身上定了几秒,泷卿只觉把目光快要将自己看穿又收了回去。果真来了。李佑无奈耸耸肩,重新移回案前,就连对着泷卿那一份无法克制的情绪一同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