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文度”的较为年轻的一位,就是爵封蓝田侯领左卫将军的王坦之。出身于大名鼎鼎的琅邪王氏,弱冠即与郗超并称,时人谓之:“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而成年后青云直上,在王导逝世之后,就成为了琅邪王氏在朝中的领军人物了。
而另一人,那就更加了不得了。在原本的历史上,与王猛合称,所谓“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就是后来在淝水之战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一代名相安石公谢安。自从谢万兵败,被废为庶人后,谢安东山再起,发展到了现在,就成了陈郡谢氏在朝中的代表。
这两个人,看上去只不过是两个人,但是在他们的背后,却站着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这两个江东的超级世家,几乎代表了江东的一半力量。这样的两个人,聚在了一起,讨论的却只是张曜灵这一个人而已。
“安石公的意思是……”虽然出身于不同的两个家族,但是王坦之一向对于智谋非凡的谢安大为佩服,此时听出了谢安弦外有音,迟疑地问道。
“他来这里的用意,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现在不能马上出面见他,西安放一放,让小儿辈先去和他接触接触,探一探他的底。”谢安低下头去端起酒杯浅酌,慢悠悠地说道。
“好吧,只是听说这两天,上面的,又开始有些动静了。”王坦之向西方指了指,很隐晦地说道。
“他?怎么,看着他到了建康,他……也想来凑这个热闹?”谢安举起的酒杯停在了空中,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表露。
“这一次北伐,桓温无功而返,观众却落到了张曜灵的手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怎么甘心?这一次他没有亲自来,但是他的次子桓济以驸马身份携新安郡主入京面圣,如今……已经到了九江了。”王坦之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谢安略一停顿,就又把酒杯放到了自己的嘴边浅酌,看了一眼面带忧色的王坦之,缓缓说道:“文度切莫担心,此二人如今虽然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但万幸的是他们之间已然交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要我们从中运筹得当,如何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变成卞庄呢?”
卞庄刺虎出自《史记•张仪列传》,听从旁“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之议,待两虎相争过后,大死小伤,再从旁刺之,一举而有双虎之功。战国时陈畛说秦惠王,引卞庄子刺虎为喻,先待齐楚交战,乘其两败俱伤时进兵,后成为一举两得的典实。
“希望如此吧!”王坦之却没有谢安这么豁达,只是猛地灌下了一口酒,神色黯然。
谢安无言,王坦之拼命灌酒,两个人就这么枯坐了好一会儿,王坦之忽然抬起头来,眼睛有些红地看着谢安,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安石公,你说我们和我们的父辈这么多年,一直辛辛苦苦维持着这个朝廷,王敦、苏峻、祖约,还有现在的桓温和张曜灵,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可是为什么,这些人还是层出不穷,怎么都占不仅杀不绝呢?”
“文度的这个问题,可真的是难倒我了!”谢安呵呵地笑了起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低头不语的王坦之,缓缓说道,“从当年的令祖文献公扶保元帝在江东称帝,保住了我大晋的最后一点火种,百年来我们两家的人一直在为了大晋江山鞠躬尽瘁,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无论我们付出了多少,都无法恢复当年武帝之时的盛景了。我如今粗略想来,却也有了一点见解。”
“安石公想明白了?快快讲来!”一听谢安的口气,王坦之一下子来了精神,快速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急声催促道。
“切莫着急,其实这原因要是说出来,只怕更加让人心中郁郁。”谢安脸上闪过一抹黯然,灰白色的鬓发在夜风中轻轻舞动,低沉的声音在缓缓述说,“这百年来,晋室江河日下,虽然有我们历代先祖一代代的全力扶持,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尽管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但是到了现在,晋室的气数,却是渐渐尽了。”
“安石公……慎言!”谢安的话音刚落,王坦之就赶紧压低了声音对着他急声说道。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还向着左右看了看。还好两人在这里交谈的时候就是为了保密,在周围百米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看到周围无人,王坦之才稍微放下心来。
“呵呵……”谢安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反驳什么,而是接着用他那种独特的缓慢语气说道,“其实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的先祖不努力,也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气运之说,而是因为我们的先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他们越是努力,就越是将大晋的气数,耗得更快上一分。”
“安石公此话何解?”虽然谢安此言有侮辱先祖的嫌疑,但是熟知谢安为人的王坦之知道他必有下文,沉住气追问道。
“我对于令祖文献公一向敬仰有加,当年还曾有幸见过他一面。对于令祖当年和元帝的渊源,文度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吧?”谢安没有急着回答王坦之的问题,而是问出了一个似乎和现在的问题完全不搭界的问题。
“安石公说这个干什么?”王坦之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谢安,不过处于对谢安的信任,他还是说道,“当年的那段历史,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安石公为何要提起这段旧事?”
“当年元帝以晋王身份来到建康,不过是一个远支的闲散王爷,顾、陆、朱、张、虞、魏、孔、贺,江东八姓,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那段时间,元帝不过是一个空头王爷,说什么话都是没有什么人听的。”
“后来北方更加乱了,我们陈郡谢氏,还有你们琅邪王氏都南渡到了江东,在建康落脚。那时候长安洛阳都已经被胡人团团围困,北方眼见着就是保不住了。这时候令祖文献公遇到了元帝,选中了元帝为乱世真主,与兄长王敦共同助力元帝,在江东稳定统治,震慑江东八姓,这才慢慢地守住了晋室的最后一分元气,保住了江东这百年来的安宁。这段历史,文度应该比我清楚吧?”
“安石公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是想要说明什么呢?”王坦之不明白谢安的用意,但是他知道,谢安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和自己说这些闲话的。
“文献公的匡扶社稷之功,举世敬仰。但是文度你可还记得,文献公的从兄,王敦这个人吗?”谢安脸上的笑意收敛,一脸严肃地问道。
“好端端地,提起他做什么?”一听到谢安说到最后一句话,王坦之的脸颊肌肉就忍不住一抖,似乎是触碰到了王坦之的什么禁忌,他的脸色,很快的就沉了下来。
“文度不要误会,我这么说,并没有揭你伤疤的意思,我只是想要提起这两个人,来回答你的这个问题。”谢安叹了一口气,待王坦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才缓缓说道,“当年王敦本是和文献公一样,一文一武,扶保大晋江山。但是,后来……”
“安石公,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起……他了?”王坦之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寒着一张脸看着谢安。
“好吧,只是要回答你的那个问题,就避不开这个人啊……”谢安轻抚了一下自己颌下短而疏密的胡须,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你继续说吧!”王坦之的脸色变幻不定吗,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好妥协了。
“我知道这个人的事,在你们的家族中是一个禁忌,不愿意说起,但是这个人,总还是你们家族的有功之臣,当年……”
谢安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坦之就一脸激动地打断了他:“有功之臣?哈,真是好笑!当年要不是他一意孤行,做出那种天怒人怨大逆不道的事来,我们家又怎么会险些覆灭?如果不是先祖当年委曲求全多方周旋,只怕现在的琅邪王氏,早就变成一个历史了!”
“他的确烦了一个错,只是文度,你也不要忘了,要不是有他在,‘王与马共天下’,只怕就要少上一半的分量了。”谢安顾虑到了王坦之的反应,并没有再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只是用一个含糊的“他”代替。
“哼!”王坦之忿忿地哼了一声,没有再和谢安继续争辩,只是又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如此地急切,甚至有不少的酒水,从他的胡子上流了下来,他也没有顾得上去擦一擦。
看到王坦之不再和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争辩,谢安笑了一下,又缓缓说道:“当年若非文献公举家族之力一力支持,根基浅薄的元帝,是不可能坐稳皇位的。所以之后文献公官居宰辅,总揽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国政,而他则都督江、扬六州军事,拥兵重镇,群从弟子布列显要。可以这么说,那时候的琅邪王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即使是皇族,也是要略逊一筹的。”
“最后又怎么样?要不是那个人图谋不轨惹得天怒人怨,我们全家,又怎么至于落到摇尾乞怜的地步?”王坦之负气地说道,他本来还要加上一句“要不是他,怎么会有你们陈郡谢氏的出头之日”的话,但是看了卡面前谢安那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他张了张口,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看来文度,还是对于当年的这一段旧事,有些耿耿于怀啊!”谢安的脸上依然是一脸的淡然,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王坦之,缓缓说道,“我今天提起这个人来,不是为了揭你的伤疤。而是想要告诉你,这些年来之所以晋室日渐倾颓,最主要的源头,还是要着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王坦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喝着闷酒,只是谢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用心听着。
谢安继续说道:“当年的这两个人,不论后来如何,只是在一开始,他们都是一心匡扶社稷,辅弼王度,光佐中兴的。只是后来的两个人,选择了不一样的路而已。”
“文献公一心做辅臣名相,而那个人……眼见得元帝软弱,自家势力越来越大,心中的野心就膨胀了起来。虽然最后他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实施就失败了,他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兄弟,为什么就是非要和自己做对,非要和自己这一件光大家族的壮举来作对。”
“光大家族吗?倒是很好的一个理由……”王坦之有些醉了,醉眼醺醺地低着头轻轻摆弄着酒杯,嘴里低低地喃喃自语道。
谢安听到了王坦之的自言自语,只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接着向下说:“文献公无疑要看得长远得多,须知要做皇帝容易,只是要做一个根基稳固国祚长久的皇帝,尤其是在这个旷古未有的乱世之中,却是非常地不容易。所以为了家族,他放弃了这一个看上去很诱人的计划。甚至之后还不惜放下尊严跪地请罪,保住了家族的存在。文度,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家族……家族……”王坦之的头已经低到了桌子上,一双醉眼朦胧的眼睛注视着在自己鼻子前面的酒杯,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
谢安却听到了王坦之这一个低低的声音,双眼中精光暴涨,音调骤然提升:“你说的没错,就是家族!我们现在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坐下喝酒,为什么族中子弟可以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在朝中占一个位置?就是因为我们的背后,有着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这两个强大的支撑在!”
谢安越说越快,看上去很是激动:“江东的局势错综复杂,本地的江东八姓自成一体,我们这些从北方迁来的北地士族又成为一个群体,而司马氏则自成一体。我这么说可能文度你又要觉得不舒服,但是这就是事实。在我们的心中,我们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而至于忠君报国之志,则只能排在家族的第二位。文度,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我……”王坦之摇摇晃晃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看着谢安,似乎连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了。
谢安似乎并没有要王坦之回答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不知道当年的文献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猜想,就算他的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潜意识中,他也是认同这一点的。所以在其后他虽然做的都是匡扶社稷的维稳之策,但是一年年过去,晋室的地位却始终都是在处于下降之中。这里面的原因,或许是无意识的,但是最主要的,就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君臣颠倒,彼此都乱了次序!”
王坦之“咚”的一声完全趴到了桌子上,与冰冷的石桌来了个亲密接触,周身蠕动了一下,就没有了声息。
没有了听众,谢安依然在继续说着:“文献公大权在握,虽然他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这最终的权力,却永远都只能属于皇帝这一个人。他做得越多,元帝的权威就被削弱得多上一分。臣子的权力越来越大,而这些权力是从哪里来的呢?除了皇帝的手里,还能从哪里来呢?如此下去,皇帝的地位,有怎么能不渐渐衰弱呢?”
“权力越来越大,王敦就想要推倒上面那个碍眼的家伙,只是他没有文献公那么长远的目光,不知道上面的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推下了他去,少了一个在上面维持稳定的东西,自己的地位,却更加稳不住了。江东八姓,北地士族,有哪一个,可以看着原来只是和自己稍高一线的家族,瞬间变成压到自己头上的皇族的事情发生?没了司马氏在上面聚拢人心,维持着现状,接下来的乱局,却不是任何一个家族可以承受的。”
谢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低头看到王坦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呼大睡过去了。唇边的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嘴边流出了两道亮晶晶的涎水,伴随着一阵阵闷雷一般的呼噜声。
“睡了?睡了也好啊……”谢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从狼藉一片的桌子上找到了已经倾倒的酒壶,摇了摇,听到里面还有声音,也不管上面已经沾上了菜渍,伸到了自己的嘴中,仰头就灌到了自己的嘴中。
“睡了好啊……这天下,已经越来越不是原来的那个天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一阵阵闷雷响的呼噜声,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带着满目的凄凉,与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