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能挑起争端。爱,亦能遮掩一切过错。
——杨依依
受了突如其来的拉力任良不得不低下身,江浸月顺势拿起手帕替任良拭汗。任良这才知道,江浸月的努嘴是何种意思,展了眉。
江浸月也不说话,只是替任良细心地擦拭额际和脸上的薄汗,任良倒是忘了推辞该自己动手。
看到任良的束发鬓角乱了些,江浸月伸手抚平,左看右看不见太过杂乱了才满意。
任良还在想着要和江浸月说些什么,江浸月便收了手,走到百花台的石桌前坐下,任良跟过去一同落座。“不只是我形容狼狈,月儿的发髻也乱了。”
闻言一惊,江浸月抬手去摸,果然摸到从发髻中掉落下的散发,顿感窘迫,“许是山上风大,被吹乱的。”又伸手找了找,左右不见要寻的东西,沮丧地耷拉了脑袋。
其实江浸月以前哪里会太过在意这些妆容,如今是在陌上,聚集这样多的人,说不准是否都散去了。若是下了山,被人看到这发髻散乱的样子,怕是要有的千般揣摩,万般嚼舌了。
任良见江浸月这样反应,从袖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解开系着的丝绳,从里面掏出一把木梳子和一面小菱花镜。
直看得江浸月有些瞠目结舌,任良解释道,“幸好青荷思虑周全,说是春末在百花台彩花风大,定会仪表受损,让我带了这法宝给你。”
这话惹得江浸月好笑地接过任良递来的木梳和菱花镜,“我真是极其好奇,青荷的脑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记得这样多琐碎的细节?”
看到江浸月笑了,任良润了神色,自己握着菱花镜的手柄,举起到一定的高度。江浸月的容颜出现在小小的菱花镜里,“我替你拿着菱花镜。”
江浸月也不推辞,就着菱花镜整理仪表。任良看着江浸月恢复原本整齐的发髻,突然开了口,“你这样子,忽然让我想到了和长孙皇后有关的一个传说。”
听任良提到长孙皇后,江浸月暗想,今日他们怎的总是提到历史上有名的贤后长孙氏?“夫君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哪一个传说?”
得到江浸月的追问,任良调了调举着菱花镜的高度,“看到月儿在百花台这里梳妆,我便想到了长孙皇后与梳妆台的传说。”
江浸月被任良一本正经的说话表情激起了兴趣,暗暗觉着真是书呆子。她抬眼去看任良,任良见江浸月探究的神色,微微窘了,“这个不是我在书上看来的,是早些年在外游学,与同窗一道去了菊花岛,听岛上的人说起的。”
她并不曾说他,反倒是惹得他自己急急解释了,江浸月抿嘴一笑,“你真是此地无银。”
任良一笑,才接道,“梳妆台位于菊花岛上。相传,一次唐太宗和长孙皇后来游菊花岛。上岛后,长孙皇后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便命宫女把梳妆台摆在石上同你一般开始梳头。正梳时,云开雾散,菊花岛的美景使长孙皇后忘了梳头。唐太宗看到长孙后这般模样,忙问她怎的了。长孙皇后笑答,‘往日宫中观画观不够,今日身入画屏中。’唐太宗一听笑了,却道‘尽管此岛美如画,可惜美中景不足。’”
梳好头,江浸月把玩木梳,浅笑问,“那后来呢?”
看到江浸月收拾妥当,任良垂下菱花镜置于石桌上,见到江浸月眉间还有水迹未干,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擦。“然后长孙皇后一拍梳妆台道,‘美景本是人来造,愿将此台来补全。’说了这话,唐太宗哈哈大笑,相携游玩去了。待长孙后和唐太宗游玩回来一看,梳妆台已变成了石头,成了菊花岛一景。”
听得江浸月连连笑道,“真是个特别的故事。”
听江浸月的语气,任良也觉得有些不可信,“这不是故事,即使是一代贤明的帝后,也不过是提供传说给后人茶余饭后闲聊罢了。世间哪里就有这般神奇的事情,在天地间置一梳妆台便可化景的地步。传说,终归只是传说。”
目光落到任良忽然皱起的眉头,江浸月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知道任良是担忧这风雨飘摇的局势,“夫君自己也说了,这是一个传说故事罢了。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皆有传说,皆有神话,并不只是在唐太宗和文德皇后时才最盛。各朝各代总是有自己的定数,就好比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格,哪里是随意一个传说或神话可以化解的?向来神明在天,便是信者有,不信者无。一些在文人墨客耳里听来是无稽之谈的事情,人们之所以会信,不过是因为三人成虎。流言,向来止于智者。爹之所以择今日鞭打春牛,把扬州城所有的士绅聚在一起,必定是思虑周全打定了主意要做何处置。与其你在这这般担忧,还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任良只是听着,并未说话。江浸月知道,任良心里有事,接着道,“夫君饱读诗书,随爹娘看多了外面的市井民生,自然明白向来流言源自市井,盛于百姓中。得民心者得天下,各地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所关心的,是如何才可以活命。他们并不在乎究竟到头来是谁可以主宰者天下,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夫君比我懂。这也是为何唐朝可以取隋朝而代之。”
听江浸月这样说,任良只能舒展了眉头。原来江浸月一直把他无意间透露的担心当了真,藏在心里思考着。
如今她说这些话,莫不是信了外界的传言?任良便道,“月儿说的不无道理。这个月乱民李自成与吴三桂在山海关外的一片石大战,由于满洲鞑虏派军参战,李自成大败,不得不放弃京师向西安一带撤退。这自封闯王的乱民头目李自成,并未来得及把扬州城攻下收去。但他攻陷京师后,京师俨然被他们糟蹋得犹如人间地狱一般!”
任良声音顿时提高,惊得江浸月吸了口气,握紧木梳,“外界一度流传,李自成的军队同他们宣扬的那般,是一支作战骁勇,亲民且为人民谋福利的义军。这才在平头百姓中取得了好感,所以他振臂一呼,竟也一呼百应。不然泰兴的民众也不至于在他造反期间,不惜一切定势必要追随他的队伍。”
任良心里有气,这些话他并不是没听过,伸手一拍石桌,菱花镜震了震,不禁晃动,“一派胡言!”
江浸月从未见过任良生气的时候,被这一拍惊了神,想来是被李自成乱民军队的所作所为寒心与不齿。
江浸月低了低声音,伸手去拉过任良的手,呵气吹了吹任良拍红的手掌心,不免觉得疼,“这样大的力气拍打下去,竟是不觉得疼的?你一介书生,虽也是习武之人,但皮便是厚的吗?难不成还拿自己当那春牛了不成?”
这不着痕迹的打趣,显然是要降低他的怒火。感受到江浸月吹到他掌心的气息,手心一时变得暖暖的。任良语气也缓和了些,“可吓着你了?”
江浸月扬眉假装一嗔,“可不就是吓到我了?你好好的说话便是说话就好,还动手动脚的了。”
被这话说的有些哭笑不得,江浸月不仅拿他和春牛作比,还拐着弯安抚他的情绪。任良变了语气,尽量使自己不要那般气势汹汹的,“月儿说的也是事实,陛下在世时,天下百姓便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的情势下。外有满洲鞑虏步步紧逼,东北边关和塞外并不太平。最后竟连我朝的附属国朝鲜也连连被满洲鞑虏兵围城下,迫使朝鲜归顺了他们。另一方面,我朝势力四分五裂,军事告急,天灾随后。各直隶省的地方官明里暗里地一味搜刮百姓,百姓总是在天灾人祸之下,自然存了怨恨。可我朝几百年来一直积贫积弱,很多时候还是宦官和外戚专权,并不是陛下一人便可力挽狂澜。”
这些江浸月并不是不知道,可这时听任良这样说,心里又是别番滋味。“我知道,夫君虽算是儒生,可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人。近年我朝一直面临着清军与李自成大顺农民军、张献忠大西农民军的威胁,你定恨自己不能为保全我们大明朝尽自己的一份力。说起来,你也算是东林党人的一份子,你们以史可法将军为首,满腔热情地想要报效朝廷。可这大难临头各自飞,并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们一般,愿意同大明朝共存亡。因此,民众会响应造反,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倒是在理,任良也不反对或赞成,反而道,“虽然在夺取政权之前的一些时候,李自成带领的乱民军队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亲民的端倪。但在进驻京师的那些时日,李闯政权早就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败坏起来,京师的百姓对李闯军队也由喜悦的盼望转为愤怒与畏惧。京师内的严刑拷打、各种私刑和强抢民女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随时随地地发生着。城墙下经常会有被丢弃的女子尸体……”
说到这,任良情绪不免波动,双眼微红,不忍再说下去。感受到任良传来的颤怒,江浸月扣住任良的手。
任良克制着愤怒,自齿间挤出话来,“那些尸身均是赤 裸,显然是死于淫辱!李自成乱军完全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她们无所顾忌地释放着心中的想法,硬生生地把好好的一座古城京师变为了一座人间地狱!这便是他们当初打着的旗号所应有的响应?这便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义军?退一万步说,李自成反军和天下百姓本是同根生,何必在攻陷京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江浸月显然也为京师这样的状况担忧无比,任良的愤懑也溢于言表,强烈的感情也是不假。“这样的一个政权,可想而知。那在李自成山海关一役失败后呢?”
任良在江浸月扣住他手后,强压了愤慨,“李自成在山海关败于吴三桂与多尔衮的联军之后,在撤离京师的路上,遭到了京师百姓的疯狂报复。百姓不惜把掉队的闯营士兵斩首或者烧死,引得众人围观,无不拍手称快。”
江浸月倒吸一口凉气,能激得本性纯良的百姓如此憎恨,想来李自成的反军真是令人发指了。“唉,都是因果报应,也算是他们自食恶果。”
任良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江浸月不愿任良这般沉浸在消极情绪里。
这山林幽幽,有风不停地从林间穿过,让江浸月觉着有些冷了。
江浸月松开任良的手,指向通向百花台的路,带笑道,“夫君你看。”
顺着江浸月的指引望去,任良并未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只感受到风沿着路边的灌木一层一层递进而来,花香沿着百花台萦绕不散,“月儿让我看什么?”
动手摆正任良的脑袋,江浸月继续让他看唯一一条通向百花台的山路,“夫君,你也看到这条路了,除此之外呢?”
再看上一眼,任良浮现疑惑,摇了头,移回视线看江浸月,“除了你,我便什么也没有看到了。”
知道任良说的是大实话,江浸月也不再勉强,扭着身子正色地指了指那条山路,“夫君,你说,这条山路是怎么来的?”
任良接过话,“这山路,不过是走的人多了,一步一步踩出来的。”
江浸月听了欣喜,和任良说话总是这般自然,“这就是了,这世上本就没有浑然天成的路,不过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了。说不定,过了几个月,几年,这通向百花台的路便不只是这一条了。”
转了方向,江浸月朝任良身后一指,“那里,”又紧接着四面八方地胡乱指了一通,“那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可以被走出许多条路来。并不只是只有眼前这一条,才可以通向目的地的,夫君认为呢?”
被胡乱指来指去的江浸月吸引目光,再看她灵动之色跃于脸上。任良终于知道,江浸月这是在担心他如此郁郁寡欢,暗示他说还有别的途径和方法可以实现他的坚持。“也罢,万事皆在变,船到桥头自然直。”
目的达成,江浸月释然地露齿一笑。她的夫君,果然是容易说服的主呢。“夫君,我和你一样,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时常和我说,人世间的所有烦恼,皆是自找。心情大好是一日,不开心也是一日。虽然目前的情形,容不得我们开开心心。但只要我们都不抛弃,不放弃,便是最好的坚持。”
江浸月起身去提放在地上的竹篮,放在石桌上。竹篮里的各色花瓣花朵离开了花枝,失去了水润润的灵气。
移眼看到竹篮里的红色杜鹃花,任良有些惆怅,看着那些杜鹃道,“丽姚生前,便最是喜爱杜鹃花,尤其是金达莱。可惜,这些都不是金达莱。”
提到丽姚,江浸月也有些伤感。丽姚死的那样突然,那样不明不白,至今还是任良打不开的结。
也不好即刻说些什么,江浸月只伸手到竹篮里拿起一朵红色杜鹃,是开得正好的艳色。“杜鹃,是悲伤的花。杜鹃啼血,便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江浸月就在想,为何丽姚会喜欢这样悲伤的花?
任良似是无意,不去看那些摘下来的花,“西洋人有一种很厉害的兵器,唤作三眼枪,是葡萄牙重炮。说起这个三眼枪,还得提到一个叫做利玛窦的人。月儿可听过利玛窦此人?”
只见江浸月极快地摇头,纵使她看的书再多,也是不知道利玛窦是何许人也,更何况是耳闻。
任良转念一想江浸月没听说过也是常事,毕竟她是女儿家,“也是,见过西洋人的人本就少,更别说接触了。我也只是听爹提起过,说利玛窦是从遥远的西边远涉重洋来到我朝。后来利玛窦与徐光启大人为好,徐大人便向爹和史可法大人引见利玛窦,他们就是在京师相识。这三眼枪便是利玛窦先生介绍给爹和史大人,我亲眼见过史大人使过这样神奇的兵器,比百步穿杨还要厉害上千百倍。”
江浸月自然是没听过这样厉害的兵器,更别说见过了,一时好奇,“当真如此吗?”
任良肯定地点头,“千真万确。史大人极其明白这种厉害兵器的重要性。于是才会在去年提出建议,南都军械库的陈旧、笨拙的兵器应该换成这种更为轻便的‘三眼枪’。如今,徐大人的学生陈于阶正在潜心研制打造这样的兵器,已经有好些研制出来,只待检验可用性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江浸月极为高兴,竟忘了手里还拿着杜鹃花,“这样最好不过了。史大人是我朝的中流砥柱,爹虽不曾同我提起过这些,但夫君同我说的这些,可都是好消息。不过,陈于阶如何知道该怎样打造那样的神器?”
任良看着江浸月这样,顿觉好玩,“陈于阶曾经在一个改变了他宗教信仰的天主教堂的铸坊里学过这种技艺,想必没什么大问题。”
得了这答案,江浸月才放了心,把杜鹃花放回竹篮里翻看那些花瓣,“史大人的炮队若是有了这样的兵器,便可出奇制胜,一直打胜仗了。”
任良敛了神色,“刚得到消息,今日五月初二,清摄政王多尔衮进京了。”
这不过是一句陈述事实的话,江浸月手里一松,拇指和食指夹住的牵牛花掉回竹篮。不论李自成和张献忠他们如何闹,都还算是流寇内乱。而满洲人是异族,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进了他们大明朝的京城,鸠占鹊巢且不必说,看来不久便变本加厉说他们要一正大统了。难道,他们便真的要沦为异族的百姓了吗?
任良自顾自地把木梳和菱花镜一一收回布袋里系好,“月儿,若是有一日我投身从戎,死在了战场上,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