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家热闹非凡。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圆圆地围了一桌人,当首居中的是秦初中和史丝露,左侧是龚德载和苏一氼,右侧是林渝森夫妇,同秦初中对着坐的是一位头发白长胡须白长的老先生。
酒杯里,红红的,满满的。
龚德载接到他助理小房的报告,这个房建设,点都不够灵光,直接说区委宣布部长邀请他吃饭,还问他去不去。他当时就笑笑问房建设,是宣传部长级别高,还是一个企业老大级别高。房建设被问得脸红得像种在地里的红萝卜。下面的人干事总是不大懂得变通,直来直往,最后却把自己变成了职来职往。
一接到区委喉舌大喇叭秦初中要请他龚德载吃饭的通知,他当场就着手安排,为这事,把房建设忙得晕头转向,房建设还叫他的部门整出了一套宴请方案,罗列出一长排级别大小不等的官和资产相当的企业家,对吃饭地点也犯了愁。他看方案后,却重重一扔。吃火锅,他说。如果这地儿没有火锅,或许他整不出从这大片崇山峻岭中盖高楼大厦的事业,连旧城改造这残羹剩饭也抢不到一小口。这些年,他最得力的笼络人心的手段无非就两样:饺子和火锅。他说,吃了饺子皮尽是肉,看天下过往者,无非都为了吃肉,有肉吃,跟他合作,跟他干,尽吃肉。火锅,红红火火,先不说吃,光看着就喜庆。他说,不光是好看,吃火锅,不都是拿着筷子往锅里找菜吃吗?寓意:大家捞,其实也就是钱要大家赚,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很质朴的一个理儿。
龚德载站了起来,端着杯盏,说:“秦部长,真是劳驾!劳驾!龚昜,那孩子,烦了我们,又烦到您的头上来了!”
“孩子嘛,年轻气盛,有点闯劲是好的嘛。”
林渝森说:“我是龚昜的老师,他的画技和画艺,我是很赞赏的。”
龚德载笑笑说:“来!也敬你老林一杯!非常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龚昜的教诲,和对我的帮助。一根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啊。”
“应该的!应该的!”
林渝森夫妇双双站了起来,举着酒杯。见龚德载喝了,他们夫妇才一口喝下,亮了杯底。
龚德载见,笑笑说:“老林,才开始,慢慢来嘛。”
“依依,给你林伯母倒点饮料。”
饮料已倒满。
秦初中微笑地对龚德载说:“我决定亲自去看看龚昜的画。”
“什么时候?”
龚德载嘴里包裹着菜,抬头问道。
“就这个周末。”
苏一氼忙说:“今天星期四了,我们还不知他人在哪儿呢?”
龚德载瞟了苏一氼一眼,笑笑说:“好啊!要准备什么的,秦部长尽管开口!”
“呵呵!没必要,不过呢,我要陪同这位老先生去。”
“我能做些什么呢?”
龚德载,他自己不知道,这句话向谁发问。
林渝森插话道:“我也可以陪同二位去看画的,有你们二位,我这老脸沾光啊。”
那位还未开口的老先生,说话了:“龚昜,这名字,我非常熟悉,经常在中国画界看到他的作品。他这人不大喜欢露面,不管是大活动还是小场面,我都未曾见。”
“孙老前辈,久仰久仰!我粗人一个,很少同画界朋友打交道,今儿一见,果然仙风道骨。敬您一杯!龚昜,那孩子,才气不足,名气尚小,还望你们这些老前辈多多提携。”
龚德载端起酒杯说,身体向着孙老先生,差不多是鞠躬了。
“这次画展,是市委市**出面搞的,震动很大,所以画作既要注重高超的艺术水平,同时,也要讲究道德伦理风尚,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倡导的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秦初中却细摸了片刻酒杯底谈道,看了一眼龚德载,又说:“这次画展,名义上是青年大画家龚昜个人画展,大多数可以是他的作品,还要加入一些老前辈的扛鼎之作。”
“你看,你看!我这个当伯伯的,龚昜有你们诸位相助,他是很幸福的!我代表他,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龚德载眼光躲闪,在这个春天里,喝了好几杯酒,心里却倍感冰凉。龚昜,小的时候,怪调皮,就像只黑黑的蜘蛛猴,趁他回家那几天,天天缠绕着他,让他背,让他抱,还要亲,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成了一棵攀玩的树。只是,那时候,他这棵树的强大根系深埋地下,还不见枝繁叶茂,就几片零落的叶子,连自个儿那片地就庇荫不住。龚昜呀!你现在躲在哪里呢!就那么恨伯伯吗?你老汉是自己喝药七窍流血自杀的呀,你妈妈又那么柔弱,爷爷奶奶又早不在人世了,伯伯我那时,孤身一人,在外拼闯,你妈妈又对我那么好,我没做错什么呀!你怎么就不理解理解伯伯呀?不理解伯伯算不了什么,也该理解和谅解你母亲呀!这些年,我和你妈在一起容易吗?看样子,你还真有点能耐,即将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了,可我当伯伯的,见你个面就这么难吗?真的这么难吗?
龚德载还想喝,却被苏一氼把酒杯挪走了。
秦初中深知龚德载的酒量,但他也不怕龚德载。酒是跟他一起出生的,有次在几个战友的聚会上,他口放豪言,说他这五十多年喝了二十吨白酒。不过,同林渝森一起来的孙老先生也是一个酒罐,他跟这老先生连喝了好几杯,仍面不改色。他抽空也坐山观虎斗,说到喝酒,他曾经也批判过,中国白酒的销量之巨,价格之高,完全是餐桌文化造成的。中国经济完全是一杯酒的经济,没有那杯酒,经济就玩不转。他在评论中发问,请人吃饭可不可以不喝酒?办事可不可以不请吃饭?他居然还透露自己的生活,说他在家吃饭从不喝酒,一般场合应酬也极力主张不喝酒。见大家喝得差不多了,他建议道:
“老龚,要不大伙儿今天就散了吧?”
这句话还真要这位大神来说,不然,就算他龚德载胃里翻江倒海也要硬撑,喝酒也要讲心情,如果把喝酒飙升到灌酒的高度,没有喝几杯,或许就醉眼朦胧了。他只好借坡下驴道:
“大家,要不就听我们秦部长的?今儿先散了,改天再聚如何?”
握手了,道别了,龚德载在挥手的那刻,他突然感到,心里的某个地方被龚昜这孩子给重重踢了一脚,熟悉后的再陌生,深情后的再无情,把他和亲侄儿的距离会拉到很远很远。一根线被拉长了会断,更何况亲情呢?送走了贵宾要客,他就软在了沙发上,双眼再也不想睁开了。
来给龚昜报春的是柳巷。
龚昜的门,紧锁,上面蒙了一层灰,看样有很长时间没开门了。
柳巷先是敲,见敲了几下,没动静,就用脚揣。
门上有个眼,露出了龚昜正朝外打望的眼睛,柳巷笑了笑,叫嚷道:“大画家,快开门!”
“我没得钥匙。”
“你等下,我马上出来。”
“没有钥匙,你怎么出来呀?”
“嘿嘿,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柳巷一直面对着门,通过那针眼般地缝隙往里看,看下到底这个人会怎么出来。没有一会儿,却听到在下方,龚昜在叫她了,于是才转身子,恰好,一道明媚的阳光正打在龚昜身上,他笑着呢,他这双眼,是不是见不得美女哟,一见就坏笑。
龚昜和柳巷,走在大街上。
柳巷问:“走那么快干嘛?你有你老同学的消息没有?”
“你是说艾鑫恒吗?他怎么了?”
“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他也会玩失踪?打死我都不信。”
“真的,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到住处没人,打电话停机。”
龚昜才猛然回头,没待他张嘴,柳巷就笑:“大画家,你的胡须差不多跟我头发一样长了。”
没镜子,龚昜仔细看了看柳巷的长发,再用手一摸,哇塞!真是见风就长呀!春天的风一吹,长得好快耶!他笑了笑说:“我们去理发店。”
龚昜的个儿太矮了,身子太枯干了。柳巷仔细打量着龚昜,真的,不能跟艾鑫恒比,远远的不能比!
脸洗了,胡须刮了,头发修剪齐了,龚昜朝着发廊里的镜子咬牙歪嘴。
“走啦,我还要上班。”
柳巷瞧龚昜尖嘴猴腮样,笑着摧促。
龚昜一愣,问道:“你不是在上学吗?怎么上班了?”
出了理发店。柳巷回答:“学校里再也受不了,反正还有三个月就拿毕业证了,早入社会实习噻。”
“做什么?”
“在一家广告公司搞平面设计。”
“好啊。”
刚上楼梯,龚昜远看到了秦晓凤。
秦晓凤侧身,望着下方楼脚过道处的龚昜说:“春早暖了,花早开了,我的画在哪呢?”
“哎呀,你看我不是在忙着嘛,你们等下。”
见龚昜像条摇尾巴狗样钻进了邻居家,很快地,他的手上就摇晃着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
开门,两个女孩走了进去。
秦晓凤把本就巴掌大的房间走了个来回,才笑着说:“我很荣幸地来到了垃圾王国,左一个臭袜子大臣向我鞠躬,右一只臭皮鞋侍卫裂开嘴巴在笑,一屋颜料美女,东跪西施,西跪貂蝉,床上裹着苏小小,居中是主人。闻味儿美,看画儿醉,若再加上,见蜘蛛跑,听老鼠叫,就更具一番情趣了。”
听这美女很叼很逗的话语,柳巷心里一惊,嘿嘿,龚昜,你厉害呀,连这号美女也能泡上,不简单呀。她也只好笑着数落道:
“龚大画家,你怎么搞的哟?颜料也能弄到被子上!”
准备还想说几句,柳巷却见这美女竟然叉起了柳腰,听她说:“大画家,要有大气派!我限你今明天把这个房间打理干净,把东西搁得整整齐齐!”
发号施令,女房东呀,龚昜笑笑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的习惯就这样。再说,秦大小姐,你又不是来第一次来,将就点噻。”
秦晓凤粉脸微露笑意,推了推龚昜,柔声道:“大画家,我能将就,估计我老汉就不能将就,他说要来看你的画。”
“你就直接说嘛……”龚昜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来的,这可不是狐家虎威,他只好笑笑,随后站在屋中央,转着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自言自语道:“唉!我的房间怎么这么乱七八糟?也太乱了,不过也好,这正是当前中国城市的真实写照。”
晕,这人,已经没得治了,迟早会被打入病入膏肓的那一类人。明明是自己把自己搞成了一垃圾房,却牵扯到中国城市,真搞不懂!秦晓凤真有一种是继续嘲笑他呢,还是可怜他,也陪笑道:
“知道了吧?还算你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龚昜又笑着说:“那就麻烦两位千金了,帮我收拾收拾,你老爸什么时候来?”
“后天。”
“天!那就真要麻烦你们了!晚上,我请客!”
“人家,还没有同意呢。秦大小姐,你说是不?”
柳巷插嘴道。
“是,是,……”
哈哈!龚昜暗自开始高兴,见嘴巴上说“是”的女孩手上正拿起一只臭皮鞋。
收拾啊收拾,三个人忙活着,龚昜还在埋怨:
“你们到底是不是女人哟,重手重脚的,我的那些画,遇到你们真算遇到了采花大盗,轻点,再轻点,我的两个姑奶奶。”
不过是送上门的两位家政工,要求就别再高了,龚昜“呵呵”地笑得像拣了个大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