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子,将灵酒拿出来。”
“齐娘子,取一丸伤药。”
真珠对树海道,“你是关心则乱,这孩子断了好几根肋骨,还好未刺入内脏,以鬼族强悍的肉身,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树海听了,终于放心下来。
师傅还是手下留情。
被小角咬伤的僧人,也和树海一样做过炼体的修行,亦没有生命危险。
这次,没有人死去真是太好了。
只是他打伤了戒律团的诸多护法。
将来里高野要如何处置他,已经无所谓了。
灵酒和药丸很快取来,真珠把药丸塞在小角嘴里,以灵酒送入。
小角重伤没有苏醒,蕴含灵气的酒液一入口腔,本能的开始吞咽,将药丸也吞了下去。
真珠一只手悬在他身体上方,以神识查看受伤的地方,将那些折断、错位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复位,每动一下,小角的身体就抽搐一下,口中忍不住哼哼两声。
真珠手印变幻,激发他本体的生长恢复速度。
再用木板将他伤处前后夹住,用绳索捆好,以免乱动导致骨骼再次错位。
做完这一切,真珠额头也微微渗出汗珠来。
鬼使们将小角抱到厢房安置。
此时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
真珠抬起头,看向即便盘坐也高出房顶的树海,“若不是为救这个小鬼,你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回来见我了?”
“不、不会的,我一直一直在想念你。”树海急急说道。
声音又忽然失落变小,“只是,我这个样子……”
他贪婪的注视着真珠。
想、想说出来。
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但是,对方如果拒绝的话,或许,自己真的丧失理智会完全化为鬼吧。
会发疯的。
会认为,是因为自己的血脉问题,真珠才无法接受自己,产生怨恨。
自己的命运,握在这名女子手中。
可是,绝不能以此来要挟她,让她迫于同情或是对朋友的关怀,勉强和他在一起。清醒的人类树海这样想着。
另外,又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心底怒吼,哭也好闹也好。欺骗,搏同情,威胁,用尽手段也要得到她。只要她永远在自己身边,什么都是值得的。
话语就到了唇边,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树海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害怕到全身发抖,能听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见他沉默下来,真珠忽然走下台阶。
树海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慢慢走到身边。
抬起手。
树海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
已经不是人类的手。
长满青黑色、闪烁着冷冽光芒的鳞片。
手指修长,尽头的指甲坚硬锋利,形如鸟爪。
真珠的白皙小手在他的巨爪旁,对比更为鲜明。
心下又黯然几分。
真珠的手动了一下,覆在他的手背,摸了一摸。
“……”
树海觉得自己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在那处被抚摸过的地方,暖暖的,软软的,让他除此之外的身体似乎都丧失了知觉。
“还好嘛。”真珠说。
“什、什么?”
“长着鳞片的手感。”真珠看向他,“虽然我一向比较喜欢毛茸茸,不过现在觉得鳞片凉凉的,很光滑,有些干爽,摸起来感觉也还不错嘛。”
树海鼻中一酸,强忍住泪水,露出了笑容。
“我喜欢你,真珠。”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终于说出口来。
真珠笑容未变,在树海越来越快、如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中,红唇微启。
“我也喜欢你,树海。”
“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灿烂无比的笑容。
“……一愿四海清宴。”
“二愿天下少憾事。”
“三愿树海平安喜乐,与我岁岁常相见……”
这是中元节那夜,面对着满天流星,真珠许下的愿望。
树海流下眼泪。
他一身青黑,月光凝聚在泪水上,很象那夜的流星呢。
“唉。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太不方便了。”
“什么?”
“不方便接吻。”
“诶!!!”
树海脸上的鳞片在急速褪去,接着是四肢、躯干,身体在缩小。
他看向自己手时,已恢复成人类的样子,站立在真珠面前。
树海上前一步,双手捧住真珠的脸,吻了下去。
……
繁花院墙外。
半空中悬浮着一块半透明的圆形。
里面正上演着和院墙内一模一样的画面。
七八个脑袋正挤在一起观看。
只是真珠袖子微微抬了抬,那画面如气泡一般,在空中破灭了。
里高野大僧正“唉”了一声,“人家不给看了啦。”
他们发现无法进入繁花院结界后,大僧正施展圆光术查探。
没想到看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真是太好了。方才树海要说不说的,真是急死人了。”
“对啊,我都想冲过去帮忙喊了。”
“大僧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啊?”
“还能做什么?你要能抓他自己去试试?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力气了。”大僧正扶着腰驼着背慢慢向回走。
“还有啊,”大僧正没什么好声气的说道,“叫那几个装吐血的赶紧起来回去,一个个就知道糊弄我!出工不出力!”
“树海他,不要紧了吗?”
大僧正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已经找到他的刀鞘了。”
“树海以后还是里高野的人吧?”
“那当然,佛前金刚那样子是人形吗?鬼都能成金刚,树海为什么不能是里高野的僧人?将来,说不定还要靠他压比壑山一头呢。”
树海化作妖身的样子,本就只有比壑山和东寺的和尚看到。
有真珠对觉仁的救治之恩,再加上真言宗这边大僧正力保,此事成为佛门的隐秘。
树海依旧是树海。
……
平原盛跨入繁花院中,前来赴约。
小菜已备好,酒已煮热。
树海穿着一袭茶色僧袍,只是多了一头灰白色的长发,梳成发髻。
倒象是位在家修行的居士了。
真珠坐在旁边的位置,笑意盈盈的迎接他。
三人象从前一样,在廊下喝酒。
“对了,我写信向晴明大人、还有你母亲的那些侍女询问了有关你父母的事……”
树海举着酒杯的手顿住了,“你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
“因为当时听你的口气,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被母亲怨恨着的孩子呀,”平原盛认真的说道,“抱歉,是我自作主张。可是我觉得,你母亲若是不想要你,应该有很多种方法不让你生下来的。”
“能被母亲辛苦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一定都是被珍爱、被期待着降临的孩子。”
“我听到了和之前不同的说法。”
“听说你健康长大,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说,茨木很爱你母亲。或许最开始他是接受了某位大人的委托,将紫苑公主掳走,可是后来在相处的过程中,两人真心相爱了。紫苑公主本身也很讨厌宫廷生活,并不想入宫。原本,他们在大江山生活得很愉快。”
“可是,大纳言一心只希望紫苑公主入宫,为家族效力。源氏大将乘茨木不在的时候,以大纳言生病的消息骗走了紫苑公主,带回京城,当时,她已怀有身孕。茨木得知消息之后,追赶到罗城门,被晴明大人建立于京城的五芒星结界挡在外面。”
“晴明大人感应有人在强闯结界,出城查看,和茨木大战了一场。”
“茨木心急要见你们,久攻无法获胜的情况下,用身体拼死直接与结界对撞,导致罗城门倒塌,自己也受了重伤。”
“之后生死不明,不过估计……”平原盛看了看树海的脸色,没有说完。
“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大纳言再度提出了要她入宫的要求。她不愿意,大纳言就用你来威胁她,声称如果她不进宫,就要杀了你,经常拿刀架在尚是婴儿时期的你脖子上,命令你母亲按他的要求做事。”
“你母亲被迫入宫当了一年尚侍,据说当时的天皇很喜欢她,一直在追求,可是她不愿意。几重压力之下,她就生病了……”
幼年时母亲惊恐的看着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害怕我。
而是在害怕那个在我身后威胁着我生命的幽灵。
树海吐出一口浊气。
得知自己是被父母期待着生下来的孩子之后,心似乎变得更加坚强了。
矮几之下,一只纤手悄悄伸到宽大的衣袖中,和他的手相握。
身旁的真珠一笑,目光温柔似水。
“世上也有很多大纳言这样的父母。”
“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把控、操持着孩子的人生。”
“为人父母,应当需要考试才好呢。”
三人在绚烂的夕阳中,继续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