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像是直接泼在重重云海之上,最终成为一幅画卷,倒映在天阙宫人们的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大殿的那一头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守在这头的婢子们刚一看清来的人,便急切的拥了过去。
“三公子…蚌姬夫人她…”
“我知道了,先带我过去。”
为首的婢子见到这人,才算是安心了一点,她慌忙的擦拭了一下脸上的眼泪,立马转身带着嘲风往内殿里走。
上古神龙不可撼动的家族地位,说变就变,这样不堪一击。面对巨大的变故,嘲风忽然有些不真切。他紧紧的跟在宫人们的后边,一路走来,一向圣神的大殿里全是喧哗,宫人们慌张的窃语声,慌乱的脚步声,低弱的啜泣声。嘲风却好像看不见听不见,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倔强骄傲的脸庞,那便是他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五弟——狻猊。
狻猊自出生以来,就是众星捧月,眼下却是这样的结局。捧的太高,摔下去的时候,只怕那骄傲的心,会碾碎成灰。嘲风按了按太阳穴,却是痛的麻木。上一代的情愁,六界的恩怨,不该让一个孩子的承受。偏偏这孩子还是个争气的,空赔了一颗踌躇满志的心。嘲风最后只是深叹了一口气,喃喃到,五弟,五弟。
嘎吱一声,房门一推即开,一个华服女人,发髻散乱的躺在地上,手边只有一个打碎的琼玉杯,她已然没了生息。此女乃是神龙五夫人,蚌姬。旁边跪坐着一位衣着不俗的婢子,那是她陪嫁过来的丫头。
“自从神龙君被关进浮屠塔,夫人就一直闷在屋子里,也不许我们跟前伺候。今日五公子的处决一下来,她便…”话到这里,她情不自已,“夫人!你这又是何必?神龙大人毕竟是神君,还是有辗转的余地…何况那五公子根本…”那婢子说道这里禁了声,只是低低啜泣,不再说话。
“何况什么?何况我那五弟,根本就不是蚌姬所生的孩子,她不值得为此送命,对吧?”嘲风的情绪始终稳妥,一如往常。“你不要会错意,夫人并不是为我这五弟。早从五弟真实身份被抖出来那一刻起,蚌姬夫人就恨我五弟入骨了,她不过是因为不能接受现实,自我了断罢了。”
六界混沌之战时期,有天界战神之称的神龙君,临危受命,对抗当时已然攻到天界的魔女。不想,二人居然生出情愫,一向公正严明的天界,立觉颜面无存,于是逼着神龙大义灭亲。当时,魔女怀有身孕,怕危机孩子,二人只能躲躲藏藏。可最终没有办法逃离,魔族暴戾,连血脉都是如此,小魔女降世,母亲血肉中的能量几乎会被抽干,两个不可一世的人物被逼上绝路,最终神龙君妥协,佯装悔悟,大义灭亲,其实是魔女自我了断,保下了孩子。而后,神龙的五夫人蚌姬生产,神龙便狸猫换太子,并且封存了这孩子体内继承魔界的力量,让它作为龙子顺利长大,取名狻猊。而后神龙对狻猊和蚌姬无限宠爱,几千年的岁月将往事存封,却不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老奴只问三公子一句,夫人真正的小公子后来如何?”
嘲风直直的望向悬妄台的方向,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父亲大人做事从不会留下把柄,相信蚌姬夫人正是了解这一点,才会这样果决。”
万事万物,都是一环紧扣一环,他们生在这样的高位,谁能逃得掉洪流的冲刷?那婢子呆坐一会儿,突然向殿柱冲了过去,一声闷响以后,又安静了。天边的残云,红的即将燃烧起来,嘲风静静的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一直候在殿外边的人,终于看不过眼,忍不住劝道“三公子,你还是去见五公子最后一面吧…这又是何苦呢。”
“我向来不擅长善后,大哥为何此时非要我跑一趟?不过是知道,兄弟之中就数我和五弟最好,怕我节外生枝,支开我罢了…也好,只要我不亲眼看到,心里总会有个期翼,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比死心好。”
悬妄台
空旷了几百年的悬妄台,此刻却是众仙云集,所有的视线,聚集在即将被处刑的少年身上。
少年跪在凸起的石台之上,围着石台立着六根刻梵文的石柱,柱上各坐一位黄发垂髫的仙家,手握长长的锁链,牢牢的将少年捆住。那铁链是千年玄铁,异常沉,但是少年还是倔强的昂着头,毫不避讳的望着所有人。这少年正是神龙五子——狻猊。
“狻猊,你可知罪?”
“狻猊何罪之有?”
“小魔头!你以龙子之名欺世盗名已久,还要狡辩?”
少年默不作声,他昂着头睨着众仙家,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哪一位狻猊不认识?是到如今,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衬他说半句话。
“敢问诸位,狻猊何曾做过有害于天庭的事情?凭什么因为几千年的旧账,就不分青红皂白要诛我?妖魔的孽债,这个黑锅我不背! ”少年扬头,那双眼睛恍若火焰灼烧。
此话一出,引得众仙一片窃窃私语。
“这…”
就在众人踌躇之时,一声空灵响起。
“魔头之后,后患无穷,天界乃六界之首,不容片刻差池。”
前方云霓蒸腾,变幻莫测,抬眼望去,视线所到,净是一片空明。一个面容修得十五六的仙家踏云而降,他面庞似薄冰凝雪,神色一片滤净,白衣拽地,垂裙覆带,饰带叠叠,纱帷层层,气流波旋起来飘散扬起,仙气四溢。他便是凌空而上的高山雪域。
无色真人——顾梵音。
他刚镇压下山南蠱毹魔人一族,就立刻赶了回来。时局不稳,天庭不可一日无他。
狻猊努力挣扎要起身,艰难的往顾梵音的方向跪着挪动了几步,却牵动锁链,又将他重压了下来。
“师傅…”
顾梵音淡淡的望了他一眼,就像注视一个陌生人。忽然他拂袖一挥,狻猊只觉得自己浑身像要爆裂开来。
那少年显出原型来,一条通体金红的龙甩动着巨尾,它的鳞片之下竟然溢出黑色的流烟,莫名的诡谲气息,弥漫整个悬妄台。那诞液一般的黑色物体,不就是猀魔一族的么?几千年前,那魔女攻来,这黑色的鬼触几乎将整个天庭吞噬,那是整个仙界的噩梦。众仙喧哗,早知这孩子留不得,却多少有些不忍,可眼见为实,今日不除他日必定成后患。
“神龙君在他体内结印,将继承魔女的所有妖魔之力封印,现在这个样子,才是他的真身。”
狻猊的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直响,喉头嗬嗬的低嘶。那种奇怪的力量惊人的庞大,倒灌似的冲在身体中,并且不断的膨胀,汹涌澎湃的冲击着身体,压迫着他的五脏六腑,不停的向外逃离,冲击。狻猊痉挛似的抽搐着,铁链却牢牢的扎在身体里,像一面网,将他固定在石台之上。
神龙一族,是高贵的仙,是威严的龙,什么时候像妖魔野兽这般狼狈过?他教养的严格和骄傲的自尊无法忍受自己像蛆虫一般。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狻猊死死的盯着一个方向,他觉得肉体上的痛苦不及精神的十分之一。
这世上有两人,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一个是他最爱的是父亲,另一个却是他的师傅,顾梵音。狻猊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多厉害的师傅他都不要,他是跟定这位无色真人。但是,顾梵音身边从来不留人,从未有收徒的先例,顾梵音也无心应付,便拿最难的试炼推脱狻猊。王母引荐,父亲拜访,都没有任何用,一向傲气的狻猊就这样十年一次试炼,整整试炼了八十年。狻猊决定的事情,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顾梵音终是松了口。
他记得,师傅为人淡薄,却是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师傅万事对他严苛,可是这才成就了他的一身本事,才让他小小年纪没愧对这尊贵的高位。师傅总说,除了天下不可有其他牵挂,可师傅会因为他的失利恼,为他的成就笑,几百年来,师傅是他的信仰,是他的骄傲。为什么一切忽然就变了,他不明白。
“神龙与魔女私通所出的妖孽,狻猊。欺世盗名,以龙子之名瞒的我天界已久,终于伏法,不诛他日必成后患,今日诸仙家共证之,为天下苍生,杀。”
仙官威严的声音响起。“去仙籍,废修为。”
“师…”
身体的力量强行剥离,犹如抽筋扒骨之痛。
“剃龙骨。”
狻猊只感觉到筋脉分离,自己活生生被刨开来。他张着嘴,却连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打开悬妄台。”
狻猊想,这一下被扔下去,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了。
“行刑。”
冥界鬼域
风起云涌,气流飞旋在荒野里形成了通天涡旋,好似一只狞厉疯狂的野兽。却离它近在咫尺的地方,能恍惚瞥见一个身影。
“来了,鸦杀。”
一向缄默的鸦杀,这时忍不住开口。“请先生三思,这贯通六界的悬妄台通天道不是一般之物…莫说救下一人,六界任何人进去了也是有去无回的,望…”
闻人铩羽侧身,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鸦杀禁声,他缓缓起身,拿过背后的卷轴,忽然抖开,长长的卷轴环绕在他周身,画卷上忽有血红的咒文浮现,从纸上跳脱出来,越变越大,贴上那涡旋的一角。一刹那,巨大的能量爆发出来,雷霆万钧。
通天道立马出现一个小口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合拢。鸦杀立马急急的退开来,他的眼睛紧跟着信步前行的闻人铩羽。闻人铩羽恍若未闻,他眯着眼,碎发在额前肆意张扬,发下一片晦暗,不见喜悲。黑色的袍子映在黄沙之中,反荡漾出一股,不可企及的气派。
飞旋的气流里,只听他低低的吟道“有虔秉钺,如火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