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中原南方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小镇坐落在山脚下,这里少有什么喧嚣。这儿与扈都的繁华大不一样,有着小地方特有的气息。
闻人铩羽坐在酒楼包间里,目光从来往的行人身上轻轻掠过。人们依然自得,根本不知朝夕之间涌动的暗流。他披着雪白的玄裳,上面只有银线绣绘的重瓣曼陀罗,素雅的华服,硬生生被他穿出独树一帜的阴翳。
鸦杀时不时瞟一眼立在桌上的香炉,已经是第三柱香了,却迟迟不见人来。
沉默。
整个包厢里,只有闻人铩羽手中文玩核桃的声音,白花花的质地,碰撞出来的声音异常的清脆,那是特地选的模样好的一对童男童女膝盖骨做的,怎会不好呢?他的十指来回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慢条斯理的摩擦生出一些暧昧的意味,叫人想不出这双手是干什么的。
第三柱香也熄了,香灰摇摇欲坠,文玩核桃的碰撞声戛然而止,闻人铩羽刚要开口,就听见清亮的嗓音从珠帘外传来。
“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声音高高的扬起来,似乎真带着几分喜色。话声刚落,珠帘就被干脆的撩起来,珠玉乱撞。一张小脸便迎进来。她今日没再穿男装,但是仍然着一件银灰的袍子,头发随便一束,露出一细长的脖子。她的下巴总是不自觉的昂着,明明是张清丽的容颜,却偏偏生出桀骜的气度。三分疏离,三分傲然,烈的烧心。若不是面皮太细腻通,真难判出这般飒爽大气的人是个姑娘家。
她这头大剌剌地一屁股坐下,笑呵呵的似乎全然不觉气氛凉。眼一瞟,跟在她后边的阿缠,便不着痕迹的将香炉端开。那文玩核桃又咕噜咕噜的转动起来,闻人铩羽偏头看着她。焚桑虽是笑,鼻尖上却出了一层密密的薄汗。闻人铩羽性子阴晴不定,她心里突突的厉害,面上却是笑的更好看了。
离天庭那次变故已经有三年光景,她从狻猊变成焚桑,“他”从骄傲的神龙五子变成一个不仙不魔的废物。曾经的天之骄子不得不时务,权衡之下终于明白,活命要紧。她想悄悄的遁入凡尘偷生,可面前的这位爷,当然不可能让她如愿。一把好算盘打的哗哗直响,轻易的拿捏住了焚桑,叫她无处可退。
闻人铩羽,这个名字怕是被许多人嚼烂了,却不敢实打实的喊出来。此人行素不良,性格琢磨不定,城府颇深,手段令人发指,连许些魔人憎恶他,更别提六界,多的是人想将他挫骨扬灰。
这几年她一直躲躲藏藏,闻人铩羽也由着她,好像默认这种猫鼠游戏,她闭门不见,他也不曾强逼。眼下一直是拖着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忽然逼她现身,三柱香之内不见人,就拿她藏身的小镇做抵债。小镇有多少年头了?这里几代人繁衍,又不是牲口,说屠就屠。可是刚才闻人铩羽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物,焚桑面对多许许多多凶神恶煞的魔,却没有一个,是将这种测测的惧意,像是刻到人骨子里。焚桑挂着笑,她斜眼捏着衣角,有一搭没一搭的绕,耳朵却竖起来听他的动静。
闻人铩羽不看她了,他扬着唇角,却没半点笑意,他冷不丁问一句“那次拿来的衣服,怎么不穿?”
焚桑彬彬有礼的拱手,“扮习惯了,穿起衣裙总觉得奇怪,多谢好意。”
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又停了,这次他起身“地方备好了,走吧。”
焚桑紧抿着的唇线这才稍稍松开,果然有事。
刚一出厢房血腥气就钻进鼻子,酒楼里的刚还好好的几个人却都躺在地上了,外凸的眼睛将死前的惊惧折射的淋漓尽致,鸦杀压着惊恐的阿缠立在门口,没事人一般。
焚桑脑仁炸开了花,她神色一凛,横步就过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先生,处处吹毛求疵就不怕把我逼急了?”她转身就去探那掌柜小孩儿的鼻息,却见鸦杀挡,她厉声道“起开,挡道的不算好狗!”可惜鸦杀还没同她周旋一个来回,焚桑忽然眼前一花,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身上像被抽了气力,再也没站起来。
阿缠吓着了,挣开鸦杀扑了过来,“小主子,你仙身废了,又从悬妄台落下来的,单活着就艰难,你怎么还折腾起来了!”小猫妖木木的看了几眼地上横着的尸体,认命似的哭道“死就死了,我们泥菩萨过江,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焚桑垂着眼,默不作声,半晌才抬起头,干净利落的抬袖将嘴边的血一抹,看着闻人铩羽,眼睛厉的像剑。那人看都不看她,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们一个是天庭已经处死的人,一个是被缉拿的魔族要犯。你说这些打过照面的人,还有没有那个命活?”他顿了顿“倒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真的好吗?”
“失礼了。”她最终换了副神情,站起来缓了一会儿,就快步跟了上去。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一样,这会儿都没让鸦杀跟着,阿缠也不知被扣在了哪里,焚桑只能跟着闻人铩羽,一路沉默。出了小镇,他们便下了轿子,徒步向镇子的后山深处走去。清明时分的天空笼在千百层纱羽之中,朦朦胧胧。似乎天空不是天空,是悬在天上的河流。所以空气里浸润着湿意,特别是在山林深处。
焚桑抬头直见连接小瀑的一潭碧绿,映入眼帘。
“到了。”
铩羽拥过焚桑便往瀑布里穿,本以为是隐秘的山洞,不想水也不曾避开,粘稠的将他们包裹进去,洞天石扉轰然中开,瞬息之间,另一个世界迎面而来,后面的镜像又似涟漪,波动一下,又恢复了,渐渐变暗,凝成了幽暗的山崫,这是结界点闭合的景象。
焚桑暗暗吃惊,“这里是····”
”没错,这里是妖界境内。”
一个魔族人,怎么可能擅自出入妖界境内?六界之间地界规划的十分严格,闻人铩羽一个魔族却有这样的能力,实在蹊跷。
六界所指的是神界, 仙界, 魔界, 人界,妖界和冥界。 天地最先有神,神入凡间造人,人心混沌生魔, 人向善成仙, 万物炼化为妖, 五界生灵寂灭成鬼。自从几千年前六界混沌之战,制定以仙界为主导的新秩序以后,魔族被赶大荒西境,被天界处处打压的魔族,各族唯恐避之不及,一个危险的人物却拥有越界的权利,让人不能不在意。
“请。”
放眼望去,一片静谧的湖泊延展来开,山山相环,碧水清波,美不胜收。又有木制长廊,一直延伸到湖心庭,亭内挂有几层帷幔,焚桑一眼认出,那是天界织女的手笔,清风拂动,纱曼罗衣似得飘摇,又一仙境。这样美的景象,主人只是独自享受,的确太过奢靡了。
焚桑撩开拂面的纱曼,坐下身来细细打量,取鬼域里青火做不灭的灯引,用仙人装着的织品作纱帐,引北冥之水,置湖泊赏玩,又在这妖界青丘的地界内这般肆意妄为,六界之类当真列不出这般有能耐又混账的人来。
简直纨绔!
“这是我一旧友的宝地…今日一借。”漠漠的语调难得有了一丝起伏,闻人铩羽不知想到什么,竟笑出了声。“他可不止这一处讲究的好地方。”
焚桑思索,他这般折腾着携她过来,肯定和这亭主人有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等人的身份。
“先生这般大动干戈,就不要绕弯子了,请直言。”
“好,便是想让你帮个小忙。”
“魔族的主人都办不到的事情,何况我一个不魔不仙的废人?先生莫不是拿我打趣。”
“呵,要拒绝?不怕我杀了你?”
“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我对于先生来说,肯定有莫大的价值,不然也会动用这么多心思,瞒着天庭藏着我到现在。”她不卑不亢,一双眼睛看起来笑吟吟的。
这次闻人铩羽没有答话,他起身挡去了焚桑飘忽的视线,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没有发梢的遮挡,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总是眯着眼,他睁开了那双眼睛,排山倒海的洪流奔腾而来,深不见底更深不可测。没有光线的黑暗,极度深寒,那是一双蛰伏了危机的眼睛。焚桑努力想将自己抽离于这种诡秘,却根本不敢动也动不得,那双眼睛其实并无任何表达,闻人铩羽似乎只是单纯在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他挪开了目光,焚桑觉得自己像久旱之后初得甘霖的鱼。
“你先不忙拒绝我,听听也无妨。”闻人铩羽食指轻敲桌沿“六界大战的几千年前,世界本是混乱自由的,适者为王,妖魔两族在六界中拔得头筹,过的是风光无限,当时魔族更是繁衍昌盛,那是无数力量崛起之时。”
“先生便是之一?”
闻人铩羽嘴角微翘,神色忽暗忽明。
早期的魔族肆意流窜,天性残暴,种族优势力量远胜于他族。那时的闻人铩羽没有任何人能限制,他是个没有思考便为所欲为的杀戮者。
“那时每日都是闲来无事,日子过得无聊头顶。”他倚着停柱,视线飘忽不定,只觉得喜怒无常。“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出死入生的兄弟,就是这地方的主人,他叫…”
焚桑脱口而出,“狐无诡。”
“呵,这家伙销声匿迹快一千年了,难得有人记得他。”
异闻录·始传记载,六界混沌后期,便是杀戮魔王闻人铩羽,群妖之首狐无诡这种大妖怪个体活跃的时期,这二者便是当年的盛况。但是正史对这个大妖怪的言语甚少,倒是一些香艳野史略有提及。
闻人铩羽转身倚着木栏,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密密的斜织着,更加朦胧了景色,像是听到久时不见的主人名字,而暗暗啜泣一般。
“我让你帮的忙就是,去把我这不中用的狐狸朋友找回来。”
“他没死?”
焚桑颇为震惊,六界混战时期前前后后长达一千年,结束之后仙界制定新秩序,还未过多久,仙界就将各族强大的个体势力一一击破,史料记载狐无诡就是那个被围剿的党羽之一。
“死?九尾狐族乃上古大妖兽,为了得到拥有纯粹的妖力的后代,几乎是一脉相承,修炼到九尾极其不易,那不上进大狐狸,可是一座凭谁都无法撼动的大山。”
他趴在栏杆上,眼里并没有聚焦,空空的望着亭外,又伸出手接窗外的飘雨,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雨丝,弹琴一般。
“狐无诡继承涂山之力,难以被消灭,三百年前被抓之后,一直被封印在幽冥鬼域和人界的交界地带。”
“地府?”
“结界内的鬼域只有已死之人能入内,还是有进无出,但是三日之后便是千年难遇的阳食节。此时狐无诡妖力最弱,将他押至天庭,请三神共灭之,那时可真在无回天之力了。”
焚桑总算听懂了他的用意,闻人铩羽便是要趁这交接的混乱的时机,救出狐无诡。
“先生,这件事情恐怕焚桑爱莫能助。”
焚桑再怎么有怨气,但是她绝对不会做对六界安定不利的事情。
“好,那不勉强。”
“!?”焚桑有些意外,这便同意了?
“那······告辞。”
“对了,说起来,押送狐无诡的人倒和你熟识。”
闻人铩羽的深谙眼底,开始有暗潮涌动,那双眼睛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焚桑顿住。
“没错,就是你的师傅,顾梵音。”
他下界了,就在地府。焚桑的心忽然咚咚狂跳,一下一下,重锤在她心口,打的闷疼,不能呼吸了。“那又如何?”她的声音有几分克制不住的颤颤巍巍。
“那得问问你自己。”
焚桑的手尖已经陷在掌肉里,焚桑拼命忍耐,对,她也只能忍耐,可她早疲于忍耐。
“我只知道,锱铢必较 睚眦必报。”闻人铩羽那双属于黑夜的眼睛,又开始透着荧荧的幽蓝光晕,蛊惑一般。
“先生想我如何。”
“接替押送之时,地府结界会打开,便安排你混进去见到你的好师傅,拖住他一炷香便可,鬼兵与仙将自有几个家臣对付,其他的…….”他的手在桌上重重一叩“到时候再说。”
“你也知道,就凭我现在的样子……怕是什么也做不了。”她嘲讽的笑容一晃而过。
“拿这短针推入后颈处,强撑这一时没有问题,只是之后…….可就变本加厉力了,不过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你走。”低沉沉的语调里,包含着即冷冽又灼热的火光。“你,想清楚。”
焚桑再没说话。明知他利用自己,这深坑却无法不跳,妖由人兴,心恶生魔,从被推下悬妄台的一刻起,所以事情便是面目全非了,焚桑闭上眼,握紧短针,毫不犹豫的就像后颈猛扎下去。
“好,便赌着一把。”
有一个幼稚又叛逆的想法在她心底萌芽,她想出现在顾梵音的面前,想看他惊讶的面孔,不知他是否悔过……也许这样做便是错了…但是自己何曾任性过?
颠沛流离,换某人怜悯
就一次,焚桑默默的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