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很抢眼的大片红色。
艳丽的,庄重的,陈旧的。
地府的鬼仆来来往往,穿梭在深深浅浅的庭院巷道之中。朱红楼阁,白石台阶,雕花窗饰,附在白纸扎的偶人里的骷髅侍女,提着飘忽着鬼火的灯笼来迎接。粉白的脸,低着眉眼,努力的表现出与生前无二的样子,每走一步,却依旧能听到骨骼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铿锵的锣鼓声显得分外突兀,顾梵音淡淡的看着这刻意讨好又蹩脚的大排场,努力抚平眉间的一丝不悦,死便是死,何必勉强做出生者的热闹喧嚣,只能东效西颦,更加的诡异可怖罢了。
朱红正殿的大门缓缓起开。
“无色真人!唉哟,欢迎真人大驾光临,下官在此恭候多时,这边请。”
判官恭谨的又带来一大队阵势,引顾梵音往殿走,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如缕,哪里像押送的样子?
“判官不必多礼,我本是奉命押送妖物,取来便走,不多再打扰。“
他的声音没有高高在上的意思,甚至觉得温文儒雅,可判官就是觉得这分超脱和空灵亵渎不得,威严得紧,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伺候。
“是,是,是······但时刻尚早,不如吃杯茶,您放心这儿戒备森严,几千年来从不曾出过任何岔子,我家大人就在殿内,请。”
判官望着顾梵音那副恬淡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又好好的陪着笑,嘀嘀咕咕的开始介绍地府。顾梵音静静的听着这锣鼓喧天的声音,惨白的月光洒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粉饰的像一匹陈年画卷,无论怎么看都·········**静了。
进入大殿后,自然又是一派歌舞升平,顾梵音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主人客套着,两界以示友好。
不知什么时候喧嚣的丝竹声渐渐消失,大殿内歌舞的偶人都退了下去,留下一片空旷安静。片刻,琴弦轻轻拨动的声音缓缓传来,伴有清丽嗓音的哼鸣。厅中忽然升起一团淡淡薄雾,随着律动,一层层渐浓,像临风飘举的罗衣,慢慢揉在一起,凝结成晶莹的水球,云霓蒸腾。突然,一阵扫弦,声音戛然而止,水球破裂,水珠迸发,一个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便是破土的芽衣。只见一袭孔雀蓝绿色罗衣的身影,飞身而出,鼓点四起,和着笛声起伏,戴面纱的美人在大厅内旋转,她的裙摆一层一层漾开,裙裾飞舞。
隐约可以看出纱曼之下的嘴唇轻轻张合。
她在掐水诀。
美人一颦一笑,每招每势都酣畅淋漓,独有那双眼睛像是寒冬里的炭火,直勾勾的盯着顾梵音。像枝只有一瞬之光的花朵,却强悍的不顾一切的绽放,美丽之中承受了太多的决绝。
顾梵音眉头一皱,移开视线,低头品起茶来。珠帘后的阎王饶有兴趣,看戏一般,不动声色。
“真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声音带着戏谑的味道,却更像是自嘲。
顾梵音顿了顿,这才将目光投向那个美人,美人一把扯下面纱,一双眼睛张扬到叛逆的地步,顾梵音觉得似曾相识但绝对陌生。不知又是哪家与他结怨的水族,顾梵音他心有要事,似乎不愿多做纠缠。
“果真······”朝夕相处,师徒情分几百载,他连认都认不出来。
“放肆!哪里来的小妖扰乱秩序,拿下她!”
判官生怕款待不周,拍案而起。话音刚落,鬼兵蜂拥而上。右边待命的鬼兵一时间蜂拥而至,她腾跃而起,指尖瞬间孕育出水珠,转身挥去势如破竹,水珠遇物则破,点到即止,即让鬼兵失去行动能力,又不会伤了他们。还不待她喘气,殿中镇门的两具巨型石雕颤动起来,片刻功夫便左右包抄,招呼过来。她反应快的就在分秒之间,猛的翻身,手掌撑地,轻巧落在狠狠砸下的石槌上。
左右开弓,掐诀,破招,攻!
对付妖魔鬼怪,她一气呵成,就算没有了仙身,就算再也没有了龙骨,但是每招每势都是她刻到骨子里的骄傲。见这招式,是顾梵音眉心突突的,竟失神了。鬼兵退开,判官这下更不知如何,望向珠帘,阎王依然稳坐泰山,判官心里嘀咕,大人今天真是奇怪,如今情况,却是一言不发,反到是有几分纵容的意味,只怕是…
“怎么?师傅见我没死,难不成要再亲手杀我一次?”
顾梵音大惊,拍案而起。这个孩子一直是这样,偏执又好强。当初他与神龙约定,以闻人烬染相换,将“他”留下来。也把他的身世瞒一并瞒下来。本想让狻猊安静的活下去,他却偏偏机灵好斗,非要入自己门下。他实在没了办法,收了小魔头为徒,朝夕相处,深知这孩子的心性。可随着他成长,压制他的力量就越来越薄弱。任由这颗种子生长,最后开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朵?他每天质问自己,却不得结果。万事万物都有本身的规则,当初他不忍如此小的婴孩背负恩怨死去,却无意间打破了定律,到现在看来,比起当初纯粹死亡,狻猊如更加痛苦。任顾梵音怎么补救,原本的轨迹也已经被打破了。
顾梵音蹙眉“你现在是魔身?”他顿了顿,“为何是这副模样?“
“师傅亲自执刑怎又会不知?我仙身已毁,龙骨被剔,现在不过是个处在六界之外,不仙不魔的已死之人。”她也想像闻人铩羽那样嗤嗤的笑,却觉得满是苦涩。
顾梵音定定的看着她,那双揉碎了星云般的眼眸满是思索。
“不好,”他突然神色一变,立马一跃而起。
晚了,已经快一炷香了。
顾梵音飞身就往殿外去,焚桑见状立马追去拦他的路,他长袖一挥,一招化解来势汹汹的冰针,焚桑瞬间切到他身后,水成冰剑,直指他而去,却见他二指轻点,冰剑像是被烫着一般,霎时间融化开来飞花乱溅,等焚桑反应过来,眼前空无一物。顾梵音绕到她身后,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焚桑自觉力道又被推了回来,却无法收住,直直的退在屋瓦之上。她点地而起,抬首一挥,水气氤氲,凝结成冰,寒芒在冰凌上一闪而过。顾梵音却在这凶猛的招式之间,进退自如,突然他反手猛劈焚桑后颈,短针从她后颈飞出,焚桑当即重跌下去。
“你的妖魔之力已在体内苏醒,你还不知分寸,强行运用仙术。本就俩俩相噬,强弩之弓,你可知后果如何?”
顾梵音皱眉望着焚桑,他知道这孩子素来倔强,却没想竟然真的与妖魔为伍,一时间神色复杂。
“不就是一死,师傅你还在乎这个?”
顾梵音广袖一甩甚是不悦,焚桑今天到见识了一下着急的师傅,想笑却痛的呕了一口血,视线也开始晃荡起来,顾梵音倒是不愿耽误片刻,立马抽身离开了。焚桑不甘心的喊到“师傅!是非曲直你拿捏的再公道,若没有了感情作为牵绊,公正又如何?便是冷漠!”
那人头也不回。
焚桑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手上的血却糊了半张脸,这个异常注重仪态的神龙子趴在地上,冲顾梵音的背影用尽力气喊到”师傅!这一次你又要抛开我吗?”可燕走无声,她终是松了劲,任自己狼狈的横在地上,自嘲道“我这趟如此不顾后果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小小姐自己。”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什么人?”焚桑一惊,气息竟掩藏的这样好,她根本未察觉到。
一个女人从暗处走出来,她莫约三十来岁的光景,着一身秀禾服,服装纹样为凤穿牡丹。在鲜艳的蓝色缎地上,彩凤和牡丹针法栩栩如生,何其华丽。可是她的脸被贴在脑门上一张黄色的符咒挡的严严实实。这女人便是臭名昭著的魔族之一,枯骨娘子——尸矶。
尸矶恭敬的欠身,温温一笑“奴家见过小小姐。”说着便要扶焚桑起来。
焚桑眼底一沉,这女人在六界行事的手段和风格谁人不知,多少同门死于她的手中,焚桑只怕算都算不清楚。面上她却报以微笑,不动声色的推开了她的手,“小小姐这称呼,倒是太恭维了,我不过是你们先生手里捏着的一个子儿而已。”
“您乃是烬染大人所出,叫小小姐过之不及。先生只是怕小小姐被天庭的虚伪蒙蔽了双眼,再让您陷入危险之中,这才寸步不离的保护着。说先生拿捏您,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尸矶掩着嘴笑,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和气。
焚桑懒得嘴上过招,她瞥向远处透亮的天空,忽然笑嘻嘻的说道“尸矶姐姐,这么久了,再不想办法解开封印的法咒,天兵一到,插翅也难飞了。”
顾梵音和闻人铩羽打斗时冲击的强光,时不时闪耀在那片上空,一时间,鬼域上空风卷云涌。尸矶沉默的盯着远处。原来留给鸦杀解开法咒的时间足够充足,可那边迟迟不见解咒的迹象。反而应该反映激烈的顾梵音却悠着,就像是在拖延时间。这样下去,天界大军一到,有真神地界法咒牵制的众魔,将是瓮中之鳖。
焚桑唯恐天下不乱的补充道,“魔界御术高手的鸦杀都破不了的局,看来这狐无诡是难得出来了。我只能准备自己的棺材板子啰。”
尸矶回过头来,也不恼。“小小姐如此担心,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焚桑被猛的提起,落地之时,已经到了狐无诡封印处。空旷的祭坛,地上层层圆圈,最中心便是封印之中心,可鸦杀根本无法靠近,他在圆圈外围来来回回。空中的法咒文字组合排列,密密麻麻的像金色的发丝,飞快的攻击。一旦被鸦杀击中,就重新排列组合,卷土重来,根本无法消灭。就在眼花缭乱之时,卷轴和法咒碰撞在一起,碰撞之后飞快恢复,眼看就向鸦杀袭来。
焚桑下意识的喊道“快避开!在右边!”
鸦杀抬手便牢牢抓住它,他惊讶回神,同尸矶异口同声的说道,“你能看见?”
这些法咒是高阶秘术,除非特地学习秘术的仙人,其他人根本看都看不见,更不要提这些魔族了。情急之下说漏嘴的焚桑,看着这异常紧张的局势,却别过脸去,咬牙说“看不见,我胡乱说的。”
尸矶盯她一秒,“小小姐,我能理解你矛盾的心理,但是希望您能理性的分析局势。您现在是魔族人,天界龙子的身份已经被天庭人亲手抹除了。您可以不帮我们,坐看天庭剿灭魔族,但是小小姐你呢?下场如何,您,亲身经历过,奴家就不重复了。”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出背叛的事来。”
“您帮了我们,不会造成什么后果。现在的魔族根本被逼的没有招架之力,顶多算是我们逃过一劫,说背叛也太严重了。小小姐,您选择吧,是为所谓的大义做莫名其妙的牺牲,还是,为自己争取一次活着的机会?“
焚桑下巴低的更狠,她的整张脸都拢在阴影里,“不要逼我。”
天边一片铁骑的嘶鸣声,第一批布置好的天兵已至。尸矶猛的把焚桑拎起来,向法咒上空掷去,“小小姐,人呐,总是被现实推着走的,因为不走,就是死。”她转头迎上涌过来的天兵,终于浮现几分狠戾,“保证不了多久,小小姐,下一批天兵来之前,就是最后的时间界限。”
焚桑身体已是极限,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眼看咒术涌动过来,就在这时,长长的卷轴挡过来,鸦杀自顾不暇,身上立马多了几条血口。不管是否想清楚,焚桑已经踏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泛白的天空,调整了一下思绪。
“你看不见这么能打中它们的?”
“靠感觉。”
不明觉厉,焚桑不再浪费时间,“好,那么现在,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