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河之上,载着楚恽和风霖等人的商船一路顺风向南;半个时辰过后,前面的河水变得湍急起来——这处河面格外狭窄,且有冬日才有的季风性涡流,所以当地的渔民在这个时节很少到这段狭窄的河段捕鱼。
侍卫们进舱把前面的水况禀告给公子恽,楚恽同意将船先靠在附近的河埠头,等待其它未上岸的属下带着马车赶过来时再上岸。
两边有蜿蜒起伏的石山,是郇阳当地独有的那种石灰质的山丘:因受风雨和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在已成了形状怪异的石柱或石塔;这些石塔山如怪物一般直立高耸在离河两岸,被正午的阳光打下古怪狰狞的影子。
石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只在山脚下灌莽斑斑,偶有苍柏修竹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如鬼斧神工的精致园林,郇阳城的景色秀美之处尽在此间;舵公们得到靠岸的命令、大大松了口气,小心地避着暗礁向河边靠行。
船舱中的暖炉燃得正旺:一身烈焰红衣的楚恽公子半闭着桃花眼,面上带着惯常那种戏谑的神情、将倒酒的伎子搂在怀里,不时地捏一把少女胸前的丰满之处,引得女子连连嘤咛娇嗔。
公子恽面西而坐,身后左侧有一扇窗子,他搂着这少女,既可以用女子的身躯挡住窗子透进的冷风,危机时刻,还可以少女的身子为盾牌,抵挡窗子射进的冷箭暗器。
但是此时他显然是放松了,因为大船前后左右、茫茫水域之中,一个同航的船舶都无,就边护送风霖来此船的那条乌篷船也掉头向北方驶远了。
弹筝的乐伎自觉地坐在风霖身侧为他倾酒,她自方才第一眼看到这位雪衣玉冠的翩翩少年,七魂六魄便丢掉了一多半——
乐伎不时悄悄地含情偷窥风霖;枉为郇阳女闾的头牌乐伎,她从未见过这等品貌气度的恩客,只恨自己来时没有好生装扮,不知到有没有机会与这位公子一度春风,有幸成为他府中的姬妾……
风霖闻到一股强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暗中皱下眉头;他早已习惯了云夕身上天然的清香,本能地厌恶别的女子混合着脂粉气的体味。
乐伎低头为风霖倒酒,高耸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风霖的右臂;风霖下意识地向另一边挪了挪身子,他这举动引得公子恽大摇其头,深叹齐人受鲁国儒学影响太深,连此等才貌的少年人都变得迂腐不堪。
靠在公子恽怀里的女伎忍不住‘扑嗤’一笑,水波盈盈的美目瞟向乐伎羞红的面孔,似在讥笑这位投好不成的同伴。
楚恽的视线从后窗转回,似笑非笑地盯着风霖,“风公子,你的属下倒是放心得紧,就由着你一人跳上这船,他们自行撤离了?”
风霖毫不掩饰地苦笑道,“我哪里带帮手来?方才那条乌篷船是我雇下的当地渔船,船上除了艄公就只我一人而已!”
“噢?”楚恽一把推开怀中美姬,坐正了身子,“风公子倒真是胆色过人。”
“在下惭愧!前晚霖在凤府后园密会属下风吟时,听风吟说起在下的未婚妻子云夕也来了楚地,而且住进了恽公子的府园……咳,在下这才急着从凤府脱身。”
“昨夜霖从凤府中逃身之后,便随接应而来的属下到风氏馆驿中歇息;手下们一早被我派到楚王城去接应云夕,巧合的是:上午霖推开窗子、正欲细细观赏郇阳城的闹市风景,就听到下面有人在小声议论恽公子巡行挟伎的行为妥不妥当,我随这几个探子的视线寻去,正看到两个华服女子进了一辆豪华马车……”
“霖一路跟在那几名探子后面来到离水渡口,发现恽公子带人弃车登船,其中并无云夕的身影,在下心中未免大失所望;但是在下细观恽公子冒着寒风、与美伎畅游离水的举动甚为风雅——呃,便起了结交之心。”
“哈!风雅?”楚恽指着冻得瑟瑟发抖、鼻头发红的两个女伎人,“若不是因为你和云丫头,本公子犯得上跑到凤府看纪氏母女两个的脸色?!本公子若非为了避嫌、还大冷天地跑到离河上装他娘的风雅?”
风霖并不理会公子恽的粗话,“以恽公子方才所言,云夕当真已落到随女祝的手中?”
“应是如此……昨天上午,我与云姑娘计议好的,我遣侍卫先到凤府传报我快到郇阳城的消息,其实那时我们就在凤府的一里之外;云姑娘要趁他们准备迎接我进府的时候、混进后园将你救出。”
风霖急道,“可是昨天上午我并未见到小夕啊。”
“你是没看到,她却看到你和楚凤歌在一起共赏梅花,卿卿我我、快活得紧!”
“事实并非如此!”风霖差点要指天画咒了,“前时,纪夫人令那妖妇女祝向我施离魂之术,我差点被她变成效忠于纪夫人的死士!我拼却内力抵挡妖术时也耗费体力甚大,加上之前重伤未愈……只得装作心智全失,任由纪夫人母女摆布……再说凤歌公子救了我一命,我也心存感恩之意……”
楚恽点点头,“这个我能理解!哪个男人能拒绝美人主动示好?呃,昨天下午云夕姑娘也不知到哪里疯跑了半天,晚上找到我的时候像是失了魂一般;我好生劝慰她,说你可能是对凤儿逢场作戏,让她想开些!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云姑娘听了我的劝解,立刻又生起信心,定要当晚去找你问个明白!”
“我令两个贴身侍卫伴她同去……可是子夜之后,侍卫们回来向我复命,说是霖公子早已先一步离府,他们撤出的时候却碰到了手段毒辣的祭天女祝!云夕执意要断后,侍卫们方才得已脱身。”
风霖惊呆,一瞬之后猛地拍击木案,“恽公子,你既然肯带她入凤府,就应该把她完完好好地带出来!亏你还是一国公子,怎地这般没有作为!”
公子恽也怒哼起来,“敢问此事因谁而起?!生为一个男人,你无力保护自己也罢,还连累身边的女子为你卖命,你有何面目来质问我?!
“……”
风霖颓然低下头,“不错,是在下无能……敢问恽公子,你为何要助云夕到凤府救我?凤公子是你的同父妹子,你该向着她才对。”
“云夕已允我:救出你来,自会劝说你助我一臂之力。”
风霖叹口气,“原来如此,你要风氏在楚王城的财脉?既是夕儿应允的事情,我全给你便是。”
公子恽示意那个伎女,“你们到外面船头上弹个好听的曲儿。”少女们紧紧单薄的衣衫,低声应着出舱了。
风霖见她俩不甚情愿的样子,心道:‘愚蠢的妇人!公子恽若是留你们细听他的大事,不用多久,你们两人便是此间水族的一顿晚膳了。’
楚恽正容道,“久闻风氏公子惊才绝艳、胸中大有丘壑,恽愿以求贤之礼,请公子助我成大事!我得成王位大业之后,霖公子可为国中上大夫之首!”
风霖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惊讶于楚恽许下的高官厚禄——齐王许给他的储君之位他都犹豫过要不要接受,区区一个楚国宰相又算得了什么!
他吃惊的是,楚国现任的君主是公子恽的同父同母兄长啊,他居然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风霖定了定神,“此事容后再议,目前要紧的是先救出小夕,云夕若是平安无恙,在下定会为恽公子尽自己所能。”
楚恽得到满意的回答,“这个你尽管放心,我登船之前已密令暗卫高手今夜潜入凤府,不计任何代价将云姑娘救出来。”
风霖心里仍不踏实,将面前的满满一杯黄酒尽数倒入口中,咳得连声咳嗽;楚恽提起温在泥炉上的酒壶,再给他的杯子满上,“霖公子且放宽心!依我看,云姑娘的身手非常人能比,也未必就会输给随女祝那个妖妇——你当真觉得这酒不好喝?这可是产自越国会稽城的女贞酒,酒味纯正而余味深长,何来艰涩之说?”
风霖勉强地笑道,“方才霖心绪烦乱,哪里品得出酒的原味?”
“禀报公子,随从们已赶到岸边埠头,请问公子是否即刻靠岸下船?”一名侍卫在船舱的帘外大声问道。
“命艄公靠岸!”
风霖正要起身,公子恽示意他稍安勿燥,“你这身白色夹袍倒是上乘的贡绸制成,不过,你得和这船上的艄公换一换衣衫才行,顺便用这暖炉壁上的灰抹黑手面;纪夫人在郇阳的势力连我也不能小看,你还是别再出风头的好。”
风霖凛然,“是了,我自进了楚地之后,竟然理智全无,连这一要点都未考虑到!”
楚恽哂笑,“因为云姑娘遇险,令你方寸全无,看来你就是那种过不了情关的性情男儿。”
商船稳稳地靠在埠头上,易容成侍从模样的风霖随在公子恽身后,楚恽携双美大摇大摆地走在岸边的山道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走在人迹少至的河岸上,脚下全是水流冲得圆圆滑滑的石子儿;风霖极目远望,见三四里以外草木丛生,并且越发得茂密能过人膝,塔形的白石山渐渐停止延伸,继而是一片阔叶密林。
就在这时,一群白色的鹭鸶鸟儿受惊一般地从林子之中窜出,向着渺远的碧空飞远。
风霖生出一丝警醒:这条山道前方的密林,是极好的伏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