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临缁城,大雪渐渐转小;小小的雪沫儿似有似无地飘着;临入夜了,天色倒是比午时亮了三分。
黛青色的苍穹之下,暮霭沉沉欲落,大地却是纯净洁白的好景致,明晃晃地直耀入行人的眸子。
王城中心大街上人潮涌动,叫卖花灯的小商贩绵延了数里,因突降大雪而压制的彩灯节气氛慢慢地又活跃起来。
风吟身穿黑貂裘镶襟的深蓝夹袍,缓步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平素刀刻斧劈般冷峻的面容,如今已变得温柔醇和。
随着风吟不时停滞的视线,可以望见他身畔那位身材纤秀的女子;只可惜那黄衣女子戴着一幅乳色面纱,看不清面目如何,只凭露在外面那对剪水清眸,可略见其倾世之容。
夜风吹拂,女子肩后那过腰的墨缎发丝随风凌舞,有几丝无意中还沾上了风吟的脸颊......望着望着,风吟渐渐失神地移不开视线……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人的双手白嫩如春荑,皮肤如凝脂一般又白又细腻;脖颈粉白宛如蝤蛴,牙齿好像白瓜子那么整齐;额头方正蛾眉细长,笑靥醉人如此美好,眼中秋波流动蕴藏着情意深长……)
风吟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与霖公子在一起读《诗三百》时,二人避着文师悄悄议论这首赞美卫庄公夫人的《硕人》;风霖问他:世上真的有如此动人的女子么?风吟抓耳挠腮、最后断定说那是文人夸张的写法,世上的女子哪会生得如此完美。
现在想来,那几句赞美之词远远不能形容身边这位美人姿色的万分之一……
薄纱蒙面的美人儿当然就是月鹿,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经历下雪,也从没如此自由自在、心无旁骛地在大街上逛过;任何一种细小的物品和喧哗的景致都让她着迷;此时,她并未留意到风吟痴迷的眼神,一心地观赏着路边燃亮的盏盏彩灯。
风吟发觉月鹿轻咬着嘴唇,眼睛一直盯着一只荷花形的灯笼,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拉着月鹿走到路边的小摊边,伸手挑起那盏荷花灯。
那是一只绢纱精制的花形灯笼,淡淡的粉色,中间插灯烛的地方做成嫩黄的蕊;形态极为逼真细致,半透明的细绢纱里隐现出细细的竹篾片的弯骨,挑在手中非常地轻巧。
“少爷好眼光,这些灯里面,就数这只做得精致,只卖十个刀币!”卖纱灯的小贩一看这对男女装束高贵、气质不凡,立刻殷勤地称赞,“这位少爷,彩灯节买只好灯送给夫人,寓意二位一年的日子都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呀。”
月鹿刚接过灯笼来,正满心欢喜地欢赏,听到小商贩的话,便要开口解释他俩不是夫妇而是姐弟,风吟却兴高采烈地抓出一把刀币递给小贩,“借你吉言!”
“谢少爷打赏!”小贩接过一把刀币,不用数也知道数目不少,立时高叫一声,“小人恭祝二位贵人白头到老,和和美美——”
“你怎么不给他说,我们不是夫妻啊。”月鹿边走边埋怨风吟。
“解释什么?他又不是我们什么打紧的人……你是我姐姐也好,是我……什么都好,反正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说白头到老有什么不对?”
风吟半真半假地停下步子,伸手为月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冷不冷?一会等宫人在城墙上散祭果的时候,你好生看着,齐王殿下就立在城楼上观礼,兴许义诚君就伴在主君身侧。”
“嗯。”月鹿听到下一刻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亲哥哥,兴奋得两眼放光,忘形地握住风吟的手,“真的?那我可以跳上城楼与哥哥相认么?”
风吟反掌把她的两手紧握在手心,“这可不行!你如此鲁莽之为,会被殿下的侍卫们当做是刺客的……再耐心等一天,我明天进宫求见齐王殿下,就说是带来风霖公子的消息;到时候再择机把你来临缁的事情告知义诚君,请他到家中与你相会。”
“不过,要怎样让他相信我所言是实呢?毕竟你们自幼分离……”
“是呵……”月鹿低下头想了一瞬,“这样,我写封信给他,他跟父亲离开南越的时候已满五岁了,一定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会记得有个叫月鹿的妹子?”
“公输狸儿。”月鹿笑得眉眼弯弯,“我父亲复姓公输,我兄长名叫公输玉貂,我的本名叫公输狸儿,张月鹿是我母族的名称,教中长老们习惯以族号称呼我。”
‘狸儿、狸儿……’风吟在心里暗暗唤了两声,“以后我就叫你狸姐姐。”
“嗯,我们快些走,人这么多,不知道能不能挤到宫墙附近……”月鹿这才发觉双手被风吟握得发烫,急忙缩了回来。
“那里能让你在人海里挤挤撞撞地?最北首那家酒楼是我们风家的,你的目力定是不错,坐在临街的包厢里便能望见宫墙城楼的人影。”风吟握紧拳头,想把方才那种温馨的感触永远握在手心里。
月鹿看到了那家装饰华美的酒阁,摇头道,“你们风氏势力如此之广,大周无出其二。”
“风氏王族在二百年前也是一方诸侯,属地在东方的向国;只不过,当时的风侯一心修道,忽略了加强国人的文功武治,后来被邻近莒国大肆入侵……风氏就此隐居齐地姑棼。”
“以你们现在的人脉和财力,再复国也不是难事吧。”
“这个……要看霖公子的心意了。我父亲是风氏的旁支,正宗的王族嫡传血脉剩下风老族长和霖公子二人;我自懂事起就被父亲训教成霖公子的忠心属下,立誓至死效忠于他。”
“原来,你也并非是全然自由的,也是生下来就得受人牵制啊。”月鹿小心地看着风吟的侧容,低声叹道。
“呵,”风吟意外地笑了,“那倒不尽然,老族长对我父极为信任,将调动大周各地财脉的金牌交于他掌管,霖公子更是生性谦良、品行华贵,是值得我为他舍身相护的好兄弟……到了,我们去楼上的雅阁喝杯热茶。”
酒坊的仆从看到向来独来独往的风吟少爷带了个女子进店,不免多看了几眼,被风吟警觉地瞪了一眼,小仆从立马低下头偷笑着把二人引上雅室。
两人刚坐好,就听得外面管乐大起,斜对过的宫墙城楼上同时亮起了数不清的纱灯。
月鹿扑到窗前推开窗棂,激动地叫着风吟,“快看,齐王殿下登上高台了!”
风吟附到她身后,运功到耳目向远处望去:只见宫乐声声、灯火辉煌之处有位身穿龙纹红袍的少年向下面的万千百姓挥手致意。
“齐王殿下怎地如此年轻?”月鹿愣了一下,转头问风吟,却没想到风吟离她如此之近,稍一转脸、额头差点就碰到他的下巴。
风吟闻到伊人醉人的体香,连连平定了数次呼吸才回答,“那个穿红袍的是齐世子,不是齐王殿下。”
夜风传来姜昭浑厚高亢的言词——“今天降吉瑞——国泰民安……昭谨代父王……”
“兴许主君有更重的事,或者想逐步让权与世子……”风吟若有所思地盯着大展广袖的世子昭,姜昭的身边立着同样身着蟠龙红袍的公子无亏,灯光摇曳之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其僵硬的身形看来,姜无亏并不乐见齐王的这种安排。
“这么说,哥哥今晚不会出现了?”月鹿仔细地盯着城楼处,凭感觉就能知道,那些人里面没有她要见的人。
“对不起,狸姐姐,让你失望了!”风吟从月鹿柔如丝绸的语气中听出淡淡的失落,心头犹然揪到一起。
“没关系,我与哥哥既然同在一城,早几天、晚几天见面又有什么分别?二十五年都等得了,我还等不得这两天?”月鹿反过来安慰风吟。
“也是啊,我明天一早就想法子进宫,狸……姐姐,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想喝酒么?”
“晚膳吃得够多了,这里人很吵,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回家!”风吟从这句话中听到无穷的希望,虚虚地扶着月鹿走下酒楼。
外面雪已经彻底停了,被寒风吹得树枝上的雪屑纷飞,好似散粉碎玉碾转成的碎屑,在风中缓缓飘扬开来,天地间都笼上一层淡淡的郁色。
沉浸在节日喧嚣中的齐国子民们并不知道,这一刻的相国府突然就撤去红幔华饰,到处挂上了刺目的白幡,管夫人和少爷压抑不住凄厉的哭叫声,一代奇人管仲就此永远地安睡。
外面风雪交加,齐王宫的玄武殿里炉火正暖:寝殿里温暖如春日,房中悬着层层轻透的丝幔,香雾从鹤形熏炉里袅袅扩散开来,淡雅熏香氤氲了整间内房。
义诚君系上柔软的暖袍走出净室,像往常一样披散着温漉漉的长发,等着齐王拿帕子为他擦试。
姜小白手执冰玉酒樽,随意地半躺在雕花檀木床上,除掉了王服华冠,只着淡青色的中衣,仍是一派华贵闲适的气度;他在等着义诚沐浴出来,忽然间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倦意,身子已不似往日那般精力充沛。
他未及深思,已看到白袍乌发的义诚君缓步走进寝房:对上那双漆黑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姜小白苍白的脸上立时有了温暖喜悦的红晕……